自从琼儿死后,陛下就疯了。
在别人看来,可能他如今倒是变正常了许多,英明的一代圣君,战场的晓勇将领。
可在我看来,他只是越来越崩溃,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失去灵魂,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若说的他曾经只是感情比较其他人凉薄,那么如今的他,大约就如同在交出了全部感情后被抽干的躯壳,一具空荡荡的壳子,里面什么都不剩。
昨日我从边关回京,按照礼仪,他亲自接待了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面无表情的吃饭,到边吃边泪流满面,直到最后落荒而逃。
我大约是明白的,他事到如今,仍然一面渴望着跟记得琼儿的人接触,来探寻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哪怕一点一滴的痕迹,一面,又惊恐至极。
琼儿死的第二天清晨,我听暗卫说她着女装进宫,唯恐生出什么事故,便匆匆进了宫。
太后说,琼儿去点灯了,陛下跟着前去,两人一夜没回来。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被一种奇怪的痛觉袭击,若一只看不见的魔爪揪住了它,疼的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时的我,以为这时为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而心痛,还嘲讽自己明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怎得还如此难过。
原来在那时,我就隐隐有预感了。
当我找到他们时,只见景渊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白衣少女。
我刚松了一口气,上前几步,只见琼儿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一身白衣似雪,清若浮云,灿若琉璃,纤长的睫毛,白皙的面颊,美丽动人至极。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穿女装。我这样想。
然后我立刻就注意到景渊的表情,一动不动,愣愣的,充满恐惧,却又空洞无比,魔怔了般,被抽空了灵魂。
他的发丝凌乱,衣衫上点点露珠尘土,倒像是在这里雕塑般跪了一夜。
在仔细看去,琼儿的胸口,早就没了起伏。
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恐惧源于何处。
“琼儿……”突然,景渊开口了,“你来了啊。快帮我叫琼儿起来,她跟我闹别扭了。”他的声音嘶哑无比,我几乎听不清楚。
“快啊!”突然,他抬头,大吼道,眼底尽是血色,癫狂至极,“你抢走她也无所谓!叫她起来!叫她起来!”
我张了张口,嗓子却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的我,每当夜深惊醒之时,总忍不住反复去想,那时的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悲哀至极反而流不出泪水,痛苦至极反而麻木到没有一丝感觉。
我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脑中不停地想到关于她的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被抽空了力气,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想起我第一见她的时候,是在丞相府的正厅。
父亲告诉我,丞相府来了一位在外失散多年的小姐,以后甚至有可能接替丞相之位,让我小心对付着。
可那时的我,早上刚把陛下打到横着出去,区区一个有可能成为未来丞相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威慑到我?!
那时正值春日,桃花在丞相府正院开的旺盛。一个个子矮矮,身体小小,营养不良般的小姑娘从远处走来。
她穿着一身黑色裙子,简陋无比,甚至有些肮脏,但她本人却没有一点自卑的感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底是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冷酷和漠然,她看着我,却又仿佛没看到我。我一下子被镇住了。
那时的我,莫名其妙的,竟然升起了点点心疼。
我唾弃自己,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在意穿着的人,自己瞎心疼个啥?!
现在的我才明白,正是因为她不在意,正是因为她眼底的漠然,我才这般心疼。
琼儿……我的琼儿,真的太让人心疼了。
尽管后来在对她说的话里,我是因为父亲的话才去接近她,然而实际上,那时的我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无比想接近她,父亲的话只是一个幌子。
她身体不好,却总是半夜起来跑步练箭。
她总是很忙,却还要在老师布置功课之前就把书往后自习很长。
她在丞相府生活不好,却还是要将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的钱尽数花在了我的雪山灵芝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傻的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柔之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让人心疼之人。
我从未如此,如此喜欢,渴望,深爱过一个人。
对我来说,她意味着很多东西。
一方面,她如同明星一般,拼命,聪慧,透彻,是我前进和改变的全部动力。我那么渴望同她比肩,站在离她最近的那个位置上。
另一方面,她又是那么温柔,脆弱,让人心疼。我是那么渴望折了她的翅膀,将她揽入怀中不去受风吹雨打,我又那么渴望,可以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守护着她,让她肆意散发万丈光芒。
我不明白,爱,为什么会这么复杂,为什么会这么让人理不清来龙,看不清去脉。
知道她要同景渊在一起时,说心理没有不甘痛苦是不可能的,但却绝无景渊会有的那般强烈。
我本就知道,很久以前,我发现自己爱上她时就知道,她不会爱上我。
景渊很爱她,我也很爱她,但我们的感情其实并不一样。
多年的守候与陪伴,她于我,既是爱慕之人,又若良师益友,甚至亲人,甚至一切。
我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位置,全部是由她来站的。
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永远幸福,这样的想法超过了一切。
所以,在那日清晨,我看到那具冰凉刺骨的尸体,我甚至察觉不出自己的心痛。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穿女装,也是最后一次。
她真美,每一次都很美,似是上天最美丽的杰作。
能与她遇到,真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哪怕如今,我也如此认为。
我怎么会那么明了景渊的心情?因为我同他一样,我们都一样,都是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只不过这么多年的回忆,琼儿给我的习惯要根深蒂固的多,哪怕她离开了,我也可以若提线木偶一般,跟随着轨迹活着。
在边疆的这段时间里,我不断的想到她,每说一句话,就中毒般条件反射地浮现出她的回答。每天早晨想着她微笑着睁开眼睛,才恍然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人世多年了。
她还在时,我那么恐惧她受伤难过,有个三长两短,任我当是怎么都想不到,她真正离开时,我竟如此平静。
把痛苦变成麻木,然后过成一种生活习惯,深入骨髓里去,然后绵延不绝地活着。
被景渊接见的第二天早晨,我听说他去了丞相府。
我顿了顿,也备马向丞相府奔去。
正是桃花落的季节,遍地都是艳红的花瓣,柔若无物的花瓣雪花般在空中舞蹈,紫袍男子躺在一片艳红似血的花瓣上,死去般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从他身后的树后缓步走出,悲伤的看着他,然后仿若察觉到什么般一怔,愣愣地转过头来,与怔愣在树下的我对视。
熟悉入骨精致面容,清白的不染纤尘的雪色衣摆,我的琼儿美丽的不似凡人。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仿若在梦境般,向我缓步走来。
恍惚间,那身影和不知多少年前的,身着黑衣的瘦弱小姑娘重合。
然后,连同着小姑娘一起,白衣女子的身形在花瓣中渐渐透明散尽。
我心头疼痛阵阵,然后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微笑。
我一直不敢问自己,是有多感激,有多渴望,有多悲哀。
就让我勇敢这么一次。
琼儿,我是认真的,请你别笑……听我说。
花也好,星星也好……这一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一定都是为了比喻你,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