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来得毫无征兆。
苏蝉躺在地上，鱼躯好似褪了色的绸缎，和地面接触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柔软触感，老实说，她极讨厌这粘稠的感觉，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脏臭。
天空翳鸟飞过，转眼就消失，不留痕迹。
她开始对翳鸟有了恐惧，翳鸟在她眼里是招来祸患的邪物，可相比较五彩的翳鸟，此刻的她的样子，尤其是她吓走了爹爹，似乎更像是不详之物。
这真是无妄之灾。
苏蝉没有责怪她的爹爹，是她丑陋的样子太过吓人，连她都对自己产生恐惧，何况是他人。叶知秋没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她反而感到庆幸。
自从鲛人变成人形，后来踏上岸，渐渐忘记了祖先，苏蝉也不了解先祖在深海游弋、捕食、繁衍。一直以来她的血是冰冷，但此刻却是热的，一反常态，显是受到了某种刺激。
苏蝉瞧着清濛山色，在雨水里感受到凉意，忽然就想到一定是河神在庇佑她，才招来了雨。这世间，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神灵居住，山海经记载了众多的山河，也记载众多山河里的神，那些仁慈的山神河神在爱护着亿万生灵。
此刻疾风骤雨，在河边汇聚成浅水潭，让苏蝉体会到雨水的滋润，但因为她的身躯太大，想要翻滚到河边还是很困难。
幸运的是小银狐没有离开，它见到苏蝉异变，化成鱼躺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它从未害怕苏蝉，只是很是焦急，一直想推苏蝉去河边，可是苏蝉身体对它过于庞大，半分也推不动。
雨还在下着，雨水将小银狐雪白的毛发打湿，它呜呜直叫，还在努力推着苏蝉在泥水地里前行，想要救苏蝉。苏蝉被小狐狸推着，心里产生了难以的暖意，翻滚身躯前行。
苏蝉在混沌里感受到了刚强的力量，翻滚了一段路程，就有些力竭，不得不停下休息。
正在这时，在灰色的天幕，出现了人面长臂，凶恶十足的山魈鬼。山魈鬼还是那般可怖，缄默不语着，踩着雨水走来，浑身湿透，昏暝的神色衬着山魈鬼面目更加狰狞，好像是鬼狱走来的幽灵，择人而噬，实在有些诡异。
苏蝉不由得一惊，不知山魈鬼怎么来了，心底还是很害怕山魈鬼。
任谁看到了山魈鬼的面目，都亲近不起来，就像狰狞的蛇，她有理由害怕远离。只是她现在和山魈鬼一样丑陋，有什么资格去害怕。
山魈鬼看到了苏蝉奄奄一息，只是走了过来，抱起苏蝉的鱼躯，放入河水里。
苏蝉落入河边，顿时就有了生气，一抬眸就对上了山魈鬼的目光。山魈鬼在大雨里湿透了，在岸边咧开嘴笑，笑起来狰狞无比，真是吓人极了，可苏蝉却再也不觉害怕，倒觉得傻乎乎的可爱。
而小银狐见苏蝉得救，欢天喜地地跳起来。
山魈鬼咧开嘴笑，大步走到小银狐身边，蹲在地上和小银狐并肩而立，用大手掌为小狐狸遮风挡雨。
就是这样一副江景图，美好如斯，苏蝉透过水幕看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在心底升起。这一刻她领悟到了，美不是外在而已，有些人再好看也不过是衣冠禽兽。
苏蝉突然有些难过。
鱼虽然没有表情，但她却突然想要流泪，可能是眼前画面灼眼产生了不适。然后不知为何，就是想要回家。她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为人样，在河边绕了几圈，对小银狐示意后，就顺着河水往上游走。
接下来几日，翳鸟沿着湘水而上，一路鸣唱着莫名的歌。这些歌对于路上行人而言，动听悦耳，恰如天籁，可对鲛人而来，是噩梦的开始。
桃源就在某处湘水岸边，不论桃源在何处，翳鸟总会飞到桃源之处，到时候这歌就会将所有鲛人化作黑鱼，任人宰割，成为板上的鱼肉。
叶知秋离开后，孤独一人在山林里狂驰，神情疯狂，歇斯底里。
天空飘荡而来的翳鸟鸣唱，无处不在，叶知秋怎样闭住耳朵，怎样静心念咒，也是毫无作用。血在燃烧，他肌肤鱼鳞浮现，完全控制不住。
他在树下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双脚化作鱼尾。
“我不能化成鱼！”
叶知秋儒雅若仙，此刻却眼神泛红，状若疯魔，忍不住拿起剑，刺入化作鱼尾的脚。
鲜血一阵狂喷，染红了地面，那些燥热的鲜血从伤口宣泄出去。鲛人血是返祖的根源，脚是鲛人化形关键，最难化成人的部位，也是最容易化成鱼的部位。实际上，虽说翳鸟是鲛人天敌，但引起鲛人返祖现象也不会超过一年，但他酝酿的复国计划，没有一年可以耽搁，必要时候，他完全可以舍弃这一双脚。
就这样不知流了多少血，叶知秋一面施法抑制，一面放着血，脸色渐渐苍白，脸庞甚至开始浮肿，才勉强没有变成鱼模样。
叶知秋低下头，看着双脚沾满淋漓的鲜血，轻轻一笑，笑得可悲。
“我弱小如此。”
他胸中燃起的怒火早已酝酿多年。
从出生以来，就带着刻骨的仇恨，他总想起鲛人灭族的一幕幕惨剧，后来颠沛流离中，教书老先生将他视如己出，才缓解他对于人族的仇恨。
他在修行，更是在修心，在寻找不复仇的理由，寻找所谓的公正。可是命途多舛，悲剧随后发生，他亲眼目睹最敬爱的老先生，死在了逃兵手里，从那时他意识到，世界上永远不会存在公正，不是善有善报。
是的，鲛人永远不会得到认同和善待。人总是擅长寻找借口，来掩盖本质的冷血无情、自私自利、贪婪成性……他见惯了太多虚伪的人在讲仁义道德。
叶知秋闭上眼，被冷风一吹，复又猛地睁开眼。
疼痛和寒冷攫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再度清醒过来。
他望着远天，眼中流着血：“江藏雪，听说你能奏彩云曲，让翳鸟翩翩起舞、鸣唱附和，若这真是你的杰作，我就当作是你在对我宣战。”
他蹒跚着前行，发丝凌乱，在心底冷笑。
江藏雪一直以仁义之师之称，不也是一样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现如今鲛人和人一般无二，为了找到鲛人，江藏雪连翳鸟也招来，说不是为了抓捕鲛人他都不信，所谓帝王，冷酷无情起来是一样。
自古成王败寇，身为弱者，他有什么话可说。
但他迟早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