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山月不知心里事 节三:梦呓
作者:未眠客      更新:2020-04-19 19:16      字数:3822

节三:梦呓

黑袍人半张着嘴,缓缓抬起头,顺着长剑剑锋而至剑柄,他看到了那握着剑柄的纤纤细手。

那手白皙的如雪一般,还在颤抖着,那是虞梦的手。

原来虞梦中拳后,已知无力再战,又见杨凌舍身相护,更存了必死之心,右手紧握霜华,尽力刺出。她藏身杨凌怀中,出剑毫无征兆,黑袍人胜券在握,一时大意,竟被一剑刺中肋下要害。

虞梦单膝跪地,身子倚着杨凌,口角边的血液已滑至胸前锁骨。她的衣裳破了两道长痕,渗出了不少鲜血。此时已是夏日,虞梦衣衫材质纤薄,胸前早浸得一片殷红。

黑袍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摇着头,一手握着鱼肠,一手捂着腰腹,可鲜血如泉涌一般,根本止不住。穆、赫等武士怔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情形,因为他们的大统领,从未被人伤过。所以即便他们的怀中都藏着上好的伤药,却都已忘了取出。

虞梦喘着气,脸色惨白,她咽下了哽在喉中的一口血,缓缓说道:“加上刚才那一剑,正好是五十招。我们的打赌,还算数吧?”她惨然一笑,半跪的左脚也再使不出力来,只好整个人都靠在杨凌身上。

此时夜色渐褪,晨光熹微。穆鲁和赫舍里这才回神,穆鲁上前扶助黑袍人,赫舍里则拔出腰刀,上前对准虞梦就是一脚。虞梦毫无抵抗之力,嘤哼一声,被踢倒在地。杨凌就在她身旁,但穴道被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赫舍里踩住她左胸,高举起腰刀直插下去。

“住手!”黑袍人喝止道。赫舍里闻言急停,但弯刀仍是插入虞梦右胸一寸左右。他随即拔出弯刀,转回头,不解地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运指急点了腰腹边的穴道,封住血液外流,又用鱼肠割破上衣,将腰肋伤处扎紧,这才说道:“小姑娘,你很有胆识。”他缓缓走到虞梦身前,赫舍里见黑袍人上来,连忙把踩在虞梦身上的脚拿开。

黑袍人伸出左手,抓着虞梦胸前衣裳,将她拎坐起来。虞梦右胸中刃,鲜血肆意流淌,加之四肢无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哪知黑袍人将她倚在杨凌身上,将霜华剑拾起,连同手中的鱼肠剑,一起放在她的膝上。

穆鲁用着生涩的中文问道:“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原是我输了,咳咳,放他们走吧。”黑袍人捂着右肋说道。他伤势很重,虽不至于丧命,但也亟需治疗。

赫舍里不满道:“大统领,这女子伤了你,怎么能这样放了她?你不必动手,我来杀她便是。”

黑袍人怒道:“听不懂么?人生在世岂可言而无信?”接着他又用女真族语说了一大段话,大致意思便是女真人不是野狼野狗,说话不算数的话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他说完后便即离去,穆鲁和赫舍里不敢再说,其余武士也默默收队,跟在他们后面,不多时便消失在晨雾之中。

杨凌凝力冲穴,用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冲开穴道。

“虞姑娘?你还好么?”他蹲下身子,扶着虞梦问道。虞梦嘤嘤糊糊,并不答应。她中了黑袍人那一拳的隔空掌力,本就重伤,又为赫舍里一刀刺入胸部,鲜血流了一地,早已昏昏沉沉。

杨凌见她脸色苍白,用手一摸虞梦额头,只觉得滚烫无比,再一搭她脉搏,也是虚弱无力,好似随时都会停止跳动。杨凌大忧,见她胸口上仍有鲜血缓缓流出,忙点她止血穴道,又用衣布压住伤口,心道:“虞姑娘她中了那秦一拳,内伤极重,加上失血过多,需得马上医治!”

此时天色已明,杨凌收起鱼肠,一只手提着霜华,抱起虞梦快步急行。

杨凌不知虞梦和莫君言宿在哪家客栈,只得就近找了一家。那家店的店小二刚打开门,就被杨凌一把撞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想骂人,就见杨凌衣上全是血,怀里还抱着个女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句:“你妈的!走路不长眼么?”顿时咽了下去。

杨凌撇头看了他一眼,喝道:“给我准备一间上房,再帮我烧一桶热水,快!”他见那小二木然不动,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抛给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

那小二拾起那锭银子,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放进嘴里用牙一咬,疼得叫道:“哎哟,牙崩了!妈呀,原来不是做梦!”他连忙爬起身来,对着杨凌消失的方向习惯性地高叫道:“好嘞!马上就来!”

杨凌将虞梦放在床上,又再摸她额头,却已是一片冰凉。他喃喃道:“忽冷忽热,这可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屋外小二已拎着一大桶热水在门口敲门道:“客倌,您老要的热水来了!”

杨凌打开房门,接过水桶,正要关门,那小二忽道:“客倌,可要小的帮您找个大夫么?这镇上最好的大夫,就是那仁心堂的陈大夫,他的医术可真是好的不得了,上次……”

杨凌无心听他废话,但转念一想:“虞姑娘受伤极重,这镇上的庸医如何医治得了。不过叫个大夫,总聊胜于无吧。”他摆手制止尚在絮叨的小二,给了他银子道:“去把他找来。”

“好嘞!”那小二飞也似的去了。

杨凌关上房门,走到虞梦身前,见她右手滑落床下,心疼不已。他一面将她手又放回床上,一面心道:“她身上还有外伤,失血过多,需要及早上药才是,可……”

“虞姑娘……虞姑娘……”杨凌又叫了她两声,虞梦只是不应。杨凌摇了摇头,只得道:“虞姑娘,事急从权,非是杨某轻薄,还请、还请恕罪。”他又怔了片刻,这才上前来解她上襦。虞梦身上血浆与内衣凝在一处,杨凌竟解不下来,待一用力,血衣连着扯动皮肉,立时疼得虞梦皱眉轻哼。

杨凌无奈,只得用鱼肠剑将她衣衫割破,然后用布沾上热水化掉干硬的血块,水一浸入伤口,虞梦顿时惨叫起来。杨凌忙道:“虞姑娘,请你忍一忍。”哪知虞梦惨叫一声后,又晕了过去。

杨凌除尽虞梦上衣,映入眼帘的那一对乳酪般的胸脯,正自上而下微微起伏,鼻中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芳香,一颗心情不自禁地怦怦而跳。杨凌时年已是二十六岁,虽不是情窦初开,但却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胴体。他脸上一阵发烧,望着虞梦因失色而苍白、细嫩而又美丽的脸颊,心中不觉把她和沈清泠比较起来:“虞姑娘的样貌、武功都丝毫不下沈姑娘,豪爽仗义却又比沈姑娘更加可爱,她……”他想着,猛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这个禽兽!虞姑娘为了救你,身受重伤,你竟然、竟然趁人之危,还胡思乱想,恶意亵渎她的身体!?”杨凌不敢再看再想,闭上眼为她擦拭血迹,接着在她酥胸上的伤处敷上金疮药,然后拉过纱布,包扎起来。

杨凌行囊中并无女子衣物,只好取出一件自己的长衫,先给虞梦穿上,而后又将生了一盆火,将血衣处理掉,直忙活了大半天。

不多时,那多嘴的小二已把陈大夫引来。

那陈大夫大约五十来岁,留着一部山羊胡子,看起来倒似个名医的样子。那大夫为虞梦号脉后,沉吟了良久,才道:“医书有云:‘诸血者,皆属于心。血者,神气也。中焦之汁,五脏之精,奉心神化赤而为血,故诸血皆属于心。’这位姑娘心血亏蚀,焉能有神?且脏腑有损,肝脾忧虑,其病之沉重,实非药石可医。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所当急固……”他说完,摇了摇头。

杨凌不用他说也早自知,本来外伤倒也罢了,可偏难以及时止血,以至于失血过多,又兼那秦那一拳有开山裂石之力,即便自己也经受不住,何况虞梦?好在隔着霜华剑,不然虞梦已是当场毙命了。

“还请公子节哀。”陈大夫提笔开了些补气活血的药,一面说道:“这些药也只是聊尽人事罢了,唉,这姑娘还如此年轻,若是就这么去了,当真可惜啊。”他收了诊金,留下药方便走了。

杨凌将药方还有三两碎银叫给了小二,让他帮忙取药,并且买几套现成的女衣,自己则守在虞梦身边,以防虞梦伤势有变。

他拿起桌上的霜华剑,默默拔了出来,见剑身上已出现龟裂之痕,暗暗心惊:“那秦的功力竟已到了这般境界了么?不可能啊,能够凭借拳掌之力,震裂这等好剑的,除了恩师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来……”

他摇了摇头,还剑入鞘,又担心起虞梦伤势来,叹道:“若是沈姑娘在就好了,若容她施展冰心堂神针,必可让虞姑娘好转过来。可此地距离金陵千里,虞姑娘伤势沉重,又如何能撑得到呢?”杨凌左思右想,并无妥善之法。

这时候虞梦忽然要水,杨凌忙取碗喂她。虞梦极其虚弱,她饮了几口,又昏沉睡去。杨凌心想:“虞姑娘修炼的乃是玄天无极功,原有自疗之力,我的内功虽是少林派,但亦知其法门。顾不得了,总之先给她输些内力,纵使不能治好,也能维系她的脉搏。”他想罢,扶起虞梦,伸掌贴在她背心,将真气缓缓度入虞梦体内。哪知才过一盏茶时分,虞梦便即喷出一口紫血。

杨凌急忙收功,扶虞梦躺下,已明其理:“虞姑娘内伤沉重,我的内力与她不同,一入她体内,便与她的玄天无极功相斥,反而加重了她的内伤。这可如何是好……”

杨凌坐了片刻,思虑良久:“虞姑娘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我拼尽全力,也非将她治好不可。”他正欲起身,忽听虞梦梦呓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杨凌怔了一下,心道:“还君明珠……这是张籍的《节妇吟》,虞姑娘为何会在梦里吟诵这首诗呢?”

他又听她续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你、你又在…想她了么?”虞梦口唇蠕动着,声音轻柔,又缓慢:“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箫声里的人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她眼角忽然滑出一滴晶莹的眼泪:“你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那么瞪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杨凌心知这些话涉及虞梦隐私,不敢多听。他正想退出屋外时,却忽然怔住,因为他真真切切地听到虞梦说了一句:“崇霄、崇霄……我讨厌你、讨厌你……”

杨凌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他回过头看着虞梦,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崇霄……崇霄……”仿佛入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