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烽火硝烟散,白骨旧时人.
作者:喬恨晚      更新:2020-04-21 08:55      字数:3368

原本狂做的风突兀的静下来,砂石落回地上,击出细碎的声音。夜幕里,即墨清的面色有些阴兀。许是因为心境所致,故而,他的眼帘便只是稍稍垂下,眸中的颜色便显得很是深沉,叫人看不透。

“你怎么想?”

宋歌闻言,撇一撇嘴:“邻国袭来,那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如何保住昆嵩,而是如何让我们死得更自然些,真是有他的。说起来,倘若他能拿出一点对付咱们的脑筋来思考大覃局势……”略停了会儿,宋歌忽然笑开,“不行,若他真那样,有些事情我们便很难做了。”

即墨清轻笑一声,夹杂着些不明意味。似带讥讽又像是嘲弄,终究却只落成一叹。

“其实有的时候我会疑惑,曾经的我那样执着,到底是真的执着想报仇,还是野心勃勃,想夺下这江山归我所有。可不论前者后者,我都只站在这自己的角度,自私的思考。而既是这样……你说,如若我真坐上那个位子,我会不会是下一个那人?”

抬眼皱眉,宋歌半晌才眨了眨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想到而已。”即墨清拍了拍旁侧的石头,一顿之后,眼底骤然映出一抹光色。不是月辉星明,而是火光如聚,他飞快地侧了身子望向沙丘之处,“不好”

纵然平素贪玩,但宋歌并不真是那样无能之辈,他几乎是与即墨清同时察觉到周遭变故。在转头的那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只见原本晦暗的四周隐隐闪现火光,寂静的夜里有马蹄疾奔的声音,便是隔得还远,但那风中凛冽着的刀剑之意,却越过陌上纷繁径直袭来,寒彻凌厉,莫不逼人

“可恶,竟是偷袭”

宋歌浑身绷得死紧,即墨清亦是难得的捏紧了双拳,夜间有人袭来却并无警报,那些轮值的到底哪儿去了?刚刚发出疑惑便听见一声哨响划破长空,接着便是鼓点如雨沉沉,那尖锐而浑厚的警报声似乎能传遍九州大地,刺得人耳生疼

对视一眼,两人提气快步回营。这时候已经醒了许多士兵,套上盔甲提起兵器便往外边冲,即墨清与他们擦肩而过,虽每个人都只一面便闪过去,他却在他们的脸上看见许多震撼的表情。一是刚毅,一是视死如归

像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即墨清同他们一样,快速套了盔甲拿上长刀便往外边冲去夜风刮在脸上,寒得厉害,刀一样叫人感觉阵阵生疼。可这样的时候,谁管得了那些?

纵是面对突袭,但将士们依然极为有序。战场之上,前段之列的步兵其实就是找死的,拿着刀枪与对方贴身肉搏,以血肉之躯拉开这场战争序幕可纵是这样,却没有一个人逃避,谁都奋力地往上冲前边的人不久便倒下,鲜活的生命转瞬冰冷,而后继的人,谁的身上都染上前边同伴的鲜血……可即便如此,后面的人依然是毫无畏惧,直冲向前

这不是即墨清经历过最危险的一场仗,却是他此生最为难忘的,许是所有的第一次都总有特别的意义,而既是如此,这第一次沙场相搏,当然也不易忘记。直到很久以后,他都还无法忘记那一场令人胆寒的战斗。

敌方早有准备,我军却疲乏连连。那个夜很是昏暗,棣国之人却一把火油撒过来,霎时间帐营雄雄幻成火海一片,将四周映得极亮,亮得刺眼睛

烽烟肆意缭乱,四周的嘶喊狂乱简直震耳欲聋军旗染血,重得厉害,却依然有人努力地将它举起,每一刻都有人砍倒别人,亦是每一刻都有人随刀光倒下,再起不来

利刃携着寒芒挥来,宋歌于马背上后仰下去,旋即横起一刀,带落那条向他砍来的手臂鲜血滚烫洒在他的脸上,可他只随手一抹将眼边的血色擦去便再度提刀向前此时,他目呲俱裂,发上有血块早已凝结,眼底满是红色血丝。

而另一边的即墨清亦是如此,他驾驶战车穿梭于尸堆之中,战车的攻击性大,目标更大,极是显眼,故而多少刀剑锋芒是朝他而来偏头躲过一只流箭,即墨清扳动扣手朝着前边敌军一骑而去,这时耳侧锋芒一闪,即墨清堪堪避开,发带却被挑落下来

青丝散下,月白如素,那个染上几点血色的侧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只是来人还没来得及惊叹,便已是从马背上跌落下去,缨枪在离手的瞬间被驾车之人接下,其间变故不过电光火石

低头,腹上一把长刀已然贯穿,而在尚未抬得起眼的时候,眼上已然一阵剧痛袭来

“啊”

是即墨清举枪一格将凌空袭来的火箭挥向身侧,于是原本朝他而来的利箭深深扎入那人的眼睛脚下传来叫声凄厉,即墨清却置若罔闻,只继续驾车前去,手上缨枪舞得熠熠生辉,顷刻间取下多少人命

薄唇紧抿,若是即墨清没有记错,那烽火燃烧肆意的某个帐篷里,还住着一个瘸腿的老兵。老兵路上受寒走不动,只能在那儿休息,他曾在吃饭时目含关切地望他,讲自己曾经历过的战事。他讲自己的婆娘死得早,家里没人,只能将儿子带在身边,可惜他儿子在许多年前的一场战事里被烧死了,还讲,若是自己的儿子活下来,应该也有他这么大了。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冲杀在战场之上,这是即墨清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心底有些东西似要喷涌而出,在随手提上来一个己方负伤的小兵之后,他嘶吼出声,马鞭一样将战车驶得更快

尸山火海,满眼凄厉

这一场仗,从深夜持续到黎明。

直到在沙地上呆坐很久之后,即墨清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一眼天。天亮了,许多的人世界却永远停在这一夜的黑暗中,再醒不来。

在这场仗之前,他没有怎么和军中之人打过交道,可在沙场之上,救人和被救都是那样正常的事情。因为大家是一边的,所以便都是兄弟,既是如此,在自保的同时给对方搭个力便是极为正常。简单的一条逻辑,他却觉得那样难得。

此时的即墨清与场上所有人都一样,发上是灰尘与血污结成的块块暗色,脸上全是血色疙瘩,半点不像从前那个不染纤尘谪仙般的清雅男子。

可这算得了什么?能活下来便是最好,其它什么都不是大事。

望一眼自己的手,他怔怔盯着左手小指,那一处的指节被削去了一半,而血却早凝固了。在没有看见的时候,他甚至没感觉到疼。又或许是疼的地方太多,他已是麻木了。

即墨清深深吸一口气,他不晓得这场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不晓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不晓得身上到底几处刀痕。他能感觉到的,只是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满身刺痛疼得厉害。低下头在肩膀处蹭一蹭眼睛,时却被牵得倒吸一口冷气……

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脸上拉了那样长的一道口子。

真是疼啊。

然而,能感觉到疼,也真是一种幸运。

此时的火早灭了,因为所有物资都已经烧完,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供火舌舔舐的。

另一边的宋歌亦是有些楞。

他靠在死去的战马身上,一下一下为它顺着被血凝结的毛。这匹马很是听话,虽然路上会与他闹些小脾气,但也只几根胡萝卜就能哄好。偶尔在他摸它头的时候,它会一个马鼻喷他一脸,以前的他总会有些生气,会教训它。可现在再看,他便是想被喷,却也很难了。

一夜之间不知道挥了多少刀,是想着,大概比从前二十年加起来的都多吧?也不晓得自己流了多少血,估计够喂饱一篮子水蛭。

手臂无力地垂下,顺着马身直接滑在了旁边弃置的刀刃上。那刀原是很锋利的,把根头发放上边吹一吹就能断,可此时他的手指蹭过刀锋,却没有半点疼痛感。

低眼,恍然,原来那刀锋早已经卷口了。

一片寂静中,不晓得是谁敲响了那停歇下来的战鼓,仅仅一声,并不有力,却将所有活着的人惊醒了来,宋歌和即墨清极有默契的同时抬起了头。

烽火硝烟散,天明鸟不闻。刃旁横白骨,许是旧时人。

隔着尸堆,两人相望一眼,在对方的面上看见个寡淡的笑,无力而清寂,却偏生带着点可耻的侥幸。侥幸的是自己活下来了,可耻是因为身边明明有这样多死去的同伴,他们却居然还笑得出来。这个时候或许应该没有表情,应该要严肃以待,可活下来,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便是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那个声音很是沙哑,却又放得极大,那人明明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人的眼角明明都有些湿润了,可他仍是兀自仰天大笑

“你们这些个崽子说走就走了,走得好,走得好”

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几近癫狂,即墨清闻言不禁皱眉,却在他下一句话出口之后,不觉心底一动,酸涩得很。

银甲破损得不像样,那个汉子浑身是血,明明是那样的豪放地笑着,指天问地的豪迈模样,却让人感觉那样哀伤,单是看着就让人酸了眼睛。

他说:“你们现在先走了,先把那里打点好哇你们记得在那个地方等老子过两天老子给你们多祭些酒肉,再等些日子,老子和你们一起去吃给我留着点儿,咱们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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