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杀了我
作者:喬恨晚      更新:2020-04-21 08:57      字数:3404

院内屋中,门窗处被蒙着数层厚重黑布,泄不出半分光线,只有几盏微弱烛火在案上长时不断,始终燃着。这个地方,只要呆上几天不出门,那么,便是再冷静理智的人,恐怕也难辨得清外边的时间变化、昼夜黑白。

屋内充斥着的是满当的压抑,连空气都沉得叫人窒息,这里的布置,看着,像是一间牢房,却没有牢房里的血气,也没有不绝于耳的哀鸣。

可也就是这样不正常的安静,才愈加叫人心慌。

往里走些,入眼便能看见一副铁链,不长也不粗,没什么特别的,一把剑便能斩断。然而,顺着铁链望去,那个被铐着的男子气若游丝,脸色白得发青。这般模样,别说什么铁链,就他如今的状况来说,恐怕连细绳都扯不断。

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个男子,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却是这时,黑布后面传出几些响动。

听见外边动静,即墨清睁开眼,双目无神,瞳色涣散,空洞麻木到不像活人。饶是如此,他却仍是死死盯着门口处,没有意义地盯着。若是过去一阵,这样的动作还算是反抗,可如今下来,却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因数日以来受到的精神上的折磨所致,他早就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甚至连本能都要退化。

从被捕到现在,整整二十七日,即墨清几乎没有合过眼。虽然陈军不使酷刑对他,但这样的手法,当真比酷刑更甚。此外,每日每日都有许多人来这里劝说他,软话硬话说遍了,他却从未理过。

但其实说从未理会也不尽然,在起初时候,他是想过佯装应下的,不论如何,至少给自己制造脱身的机会。可是那些人不蠢,或者说,不但不蠢,而且机灵得很。他们起先将计就计,也几乎让即墨清以为他们信了自己,却在一个午后,毫无防备地将人再抓回来。

即便那个时候的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在自己诈降之后,暗地里便有一大帮人看着他。一个人,便是装得再像、再逼真,但只要心境有异,神情动作便总难无不同。这世上擅观人心的人有的是,当他被放在拥有这样才能的一群人的面前观察时,真真假假顷刻一览无遗。

而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了动作。不反抗,不说话,不回应。也是在那之后,他们对他采取了这样的精神折磨。即墨清知道,他们在等着他情绪崩溃。

他知道,所以他撑,可如今他真的要撑不下去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仍能清醒地算出这是自己被关押的第几天,不得不说,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可惜,这样的本事似乎没有什么用。

昏沉之中,即墨清隐约看见黑布后边走出个人。

“怎么,还是不肯归顺我大陈么?”赵拾弯了身子,“本帅欣赏你的坚持,可你要明白,坚持这种东西,在生死面前,屁都算不上,你连命都没有了,还能拿什么来坚持?即墨清,所有的耐心都是有尽头的,你已经浪费了我军太多力气,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即墨清的脑子里有些回响,是以,赵拾的话,他听得有些恍惚。

可纵是恍惚,却仍有些想笑。

这样的人,他会说出这般话来,那么,想必有些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懂。的确,在生死面前,什么都没有意义,可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背弃自己、抛却信义,那么,这样的生命也同样一文不值。

微颤着抬起头来,即墨清勾唇,笑意寡淡,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顿,随即他用唇形比出一句话,三个字。

“杀了我。”

有人说,为人处世,总该学会能屈能伸,这样才能过得快意。可这世上从来不缺一些倔脾气的,他们不听什么劝说,这一类人,要么改变世界,要么亡于当下。

这类人,有一个共性,宁折不屈。

即墨清不是不会虚与委蛇,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便是在灭族仇人面前都能做出恭谦模样。可如今与那时不同,与哪个时候都不同。

他从来对大覃没有感情,他是起义的代表,花费了无数心力,为的就是推翻旧国建立新国。他从前以为自己对那块地方只有恨,却是上了战场以后才发现,他也会想守护那块地方。他恨大覃,这是真的,可这和他不能允许自己屈服于敌国阵营没有关系。

赵拾看着他,半晌,突兀地笑出来。

当真是个人才,也是条真汉子,可惜,不能为我方所用啊。

笑声将落,赵拾忽然出手,动作极快极其利落,掏出袖中一颗药丸弹入男子口中,叫人避都避不开。而即墨清一个不防就这么将药丸咽下,便是下一刻,他忽然涨红了脸,不受控地咳了起来,那般剧烈,仿佛连心肺都在颤。

“杀了你,这可是你说的。本帅虽惜才,但我大陈却也不缺你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如此,你便安心上路吧。”

说罢转身离开,不带半分迟疑。

也就是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外边进来两个士兵打扮的人,一左一右将人已经失去意识的即墨清架了出去。却是在行至小道转弯处时,左边那人眸色一凛,在另一个小兵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记手刀将人劈晕,旋即立刻掏出颗药丸送入男子口中,一抬下颌使其咽下。

朱心微低着头,眸色焦急,一边观察着即墨清的情况,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然而,等了许久,他始终没有反应。

“小师父,小师父你怎么样了?你醒一醒,你看,我没有遵守与你的承诺,你快醒过来说我几句,你……”

朱心一边哽咽着,一边拍他的脸。

便是临走的时候,他也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现在却会变成这样?骨意嶙嶙,整个人就像是被蒙了一层人皮的骷髅,满面铁青,青得甚至有些渗人。

明明,明明他是那样好看的人。

“小师父,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这么唤着,朱心眸色焦急,感觉心都要跳出来。却在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时,她瞬间寒了眼神,搀起人迅速离去。这样一个人,哪怕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但求生是本能,是在鲜血里浸染许久,几乎渗进骨子里的本能。

可也就是在他们离去不久,地上倒着的小兵被人发现,于是巡查之人顿感不妙。

“遭了,那人恐怕是被救走了,追!”

一时间,院内混乱一片,几个传令兵快马出行将消息通知至各个报点,长街上巡查的士兵激增,一列一列巡视紧密,在这样的阵仗下,怕是连只苍蝇都难得飞出去。

然而,便是他们速度再快,防守再严,也奈何不了朱心早早探好了地形、做好准备,甚至连行动都是选在他们换岗的时间。以她的速度和能力,不说走太远,但至少离开这个地方是没有问题的。是以,当彻查令下达到各个地方开始执行的时候,朱心早携了即墨清离开那深院,纵马驶在暗夜漆黑的小道上。

而此时的院内屋中,高椅之上,端坐着的是面色铁青的赵拾。

猛地一拍桌案,他的胸口起伏很大,看着极是不平。

不怪他这般模样,因他此番,当真失策。

赵拾本以为万无一失,未曾料想,竟会出现这般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变故。是以,他给即墨清下的仅是迷药,不是毒药。

那个人虽不愿为大陈效力,可他到底不是无名小辈,真要说来,还是有些用的。他的原意是想将他带走,当着乾元大军的面将他碎尸沙场,如此,定能使其溃不成军。

本来也是,其实那支军队早便散了,如今便是抵死相守,也不过负隅顽抗而已,若他真将即墨清带至战场,当着对方众将之面将他杀了,他们定然心绪不平,届时,便是他们取胜最好的时机。而他们一旦落败,那块土地,自然也就成了陈国的地方。

陈国之军,其谋极深,其心歹毒,自以为考虑周全、于是下手越发狠戾。却不成想,他们也正是败在了这点上边。

星河浩瀚,月明如霜,将众生的一举一动都映得分明。

从转角处拐出,马蹄如飞健步于夜道,从一条黑暗的小路踏向另一条。

朱心从离开乾元驻军处至今,约莫已是过了五、六日,可她摸清地形探其究竟敲定计划,乃至杀死小兵取而代之混入其间,总共也就用了两天的时间。这是她所做过最为危险的事情,却也是她做得最好的一次。

她一边焦心驾马,一边稳住怀中之人。他从前便是再怎么顺着她,也从未这样依靠过她,他总是把她摆在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上,可今时却只能任由她摆布,真是难得。

“驾——”

但朱心没有心思在意这些难得,虽然若放在平时,她一定会笑着揶揄他几句。因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女子猛地一挥马鞭,夜风吹得她的眼睛很是干涩。不知是不是因为行得太快,偶时有沙粒划过她的脸上都像是刀子一样,瞬间便能划开几道血口子,不多时又慢慢凝固起来。可她不敢慢下来,在这样的时候,慢就代表死。

她不怕死,只是舍不得。

她也知道,他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

况且,即便他不当回事,但她记得,记得自己曾说过,她会保护他的。

那句被他当成戏言的承诺,如今她真的实现了,虽然,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并不希望拥有这样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