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狗子说，没事。
我能想象得到，在他们眼里，我总有一些奇怪的时候。每一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而他们从小就跟我在一块，不能再熟，所以就不会在意了。
这是我以为的。
但我以为错了。
狗子将钓竿甩到一边，看着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说今天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怎么，我都抛开生意不管了，你还有什么想的？我跟你说，本来我都不想来的，因为悦来客栈的掌柜说今天来结账，钱啊，钱我都不要了。”
佟小玉：“行了！”
小玉的心思细腻些，她瞧我一眼，说：“他肯定有心事。”
我皱眉。
很明显，本来还不错的气氛，被我打乱了。
守田语气好一些：“你就说说呗，是不是在那艘船上看到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真要我说？”
狗子：“说！”
我：“我看到那天躲在我们厨房里的人了。”
几个人顿时沉默。
那个人，唱反戏的人，被锦衣卫追捕的人，曾被狗子三令五申，绝对不能有任何来往。他知道，我更知道，但我的确看见了，很不巧地看见了。
狗子头疼了一会儿，又朝已经开远的游船看了看。
他突然问：“你不是说，那天她画着戏妆，都看不清长什么样吗？”
我：“是看不清。但我可以肯定。”
守田：“都不知道人家长什么模样，怎么肯定？”
我：“感觉。”
狗子：“行了！你感觉错了，那个人不是。我说不是就不是。”
我：“行。不是就不是。”
佟小玉：“那要是是怎么办？也就是说，那些唱反戏的人还在京城，搞不好哪天又会弄那么一出……这可真难办，那一千两银票真成烫手山芋了。”
守田：“为什么？”
狗子：“你想啊，万一他们哪天再闹了事，再被抓了，就算那姑娘不再来咱们这儿躲，但锦衣卫顺着银票一查，查到了咱们怎么办？”
我：“不会那么严重吧？”
狗子：“怎么不会？”
守田：“赵镖头是嘱托过我们，走江湖，要小心翼翼才是。”
狗子：“我就说，那天你应该直接报官的！”
守田：“可报官有什么用？人早就走了。”
佟小玉：“走了还好。要是人没走，锦衣卫又来人了，到时情况危急，不准人做出什么来呢？我跟你们说，一边是抓人杀人都不讲道理的锦衣卫，另一边，是敢和朝廷作对的反贼，到时候打起来，遭殃的不还是咱自己？”
狗子：“那怎么办嘛？哦，人到了咱这咱就该倒霉？跟老鸹一样？”
守田：“理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
佟小玉：“反正这事咱沾上了，想要撇清干系，难！”
狗子：“怎么就摊上这种事儿！”
几个人争论不休，却是我在旁边显得有些为难。
我说：“行了，这事怪我。”
狗子：“肯定怪你啊。你说那天你干嘛要救她呢？不救还好，可能人走了就没事了，结果，你一发善心，人也因你这善心送来了一千两银票，送来了诺大一个烫手山芋。现在那一千两放我枕头底下，我睡觉都睡不好。”
我：“我救她是因为……”
狗子：“因为什么？”
三个人一起看着我，有种等谜底揭晓的期待感。
我终于又叹了口气。
我：“你们不是问我，我小时候那个婚约的事情吗？”
狗子：“对，怎么，真跟那个有关？”
我点头。
我：“以前，我家在京城，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指腹为婚了。对家那姑娘和我同岁，我们略微懂事以后，也是在一起玩的，算是青梅竹马。有点俗套，但事的确是这么个事。我本来也以为，等我长大以后，会娶她的。”
狗子：“这有什么俗套的，守田家还有童养媳呢。”
守田斜一眼，没说话。
佟小玉倒是忽然好奇林家童养媳的事，但忍住了暂时没问。
狗子：“哦……后来你家搬离了京城，就失散了是吧？欸，不过说起来，你家到底在京城是干什么的？还有干嘛会搬到河南去，那么远。”
我：“我爹，以前在朝中当官。”
守田很惊讶：“韩先生以前是当官的？”
狗子淡定些：“难怪呢，我说那年京城里的大官怎么会到你家来？京官吧？好像是什么大学士，就连县老爷都跪着呢，当时可是轰动全县。”
守田：“嗯，我都记得。”
狗子：“那韩先生当的什么官？多大？”
我：“我不知道。”
佟小玉：“京城里的官，肯定不会小啊。”
我：“那跟我也没关系，而且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反正就是，那年我爹惹了祸，那家也惹了祸，没办法，我爹就只有带着我娘和我离开京城。”
佟小玉：“你爹被罢官啦？”
我：“算是吧。”
狗子：“那姑娘家呢？”
我脸色忽然有些沉，语气也沉：“株连抄家。”
几人再度沉默。
我看着湖水，看不到底。我说：“后来我也不知道那家怎么样了。只听人说，就连六岁的小女儿，就是与我有婚约的姑娘，为保名节，被投入了秦淮河……就在这片湖泊汇入河流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儿，也不是很想知道。”
狗子哑口无言。
守田隐隐咬牙，似乎想起他家妹子。
小玉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过了很久。
我不知道听完这个故事，他们各自心里想到的是什么，但也许顾及我此刻的心情，都没有说。实际上，我跟他们说的也只是故事，不算事实。
我说：“我在厨房里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姑娘。当然，她肯定不是，就算画花了脸我也知道肯定不是。可我不知道怎么，看到她流了那么多血，就想帮帮她……或许我做错了，但是我不怎么后悔。”
狗子：“行了，救了就救了吧。”
佟小玉：“就是。就算将来发生什么，咱再一起扛就是了。”
我淡淡笑了笑：“就怕扛不住。”
狗子：“有什么扛不住的。这么多事情，咱不都扛过来了？”
我：“也是。”
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对他们说这些，或许也正是因为触景生情，想要与人宣泄一番。不得不承认的是，说出来之后，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但是，不再那么压抑之后，我又突然有一些后悔，后悔跟他们说。
我：“我今天说这些，你们心里知道就行，别跟任何人说。”
狗子一拍胸脯：“那是自然了，懂的。就像守田六岁还尿床的事情，不也是咱们几个说说就算了，还能出去遇人就传咋的？”
守田一钓竿甩过去：“狗子你大爷！”
狗子躲开，然后大笑不止。
佟小玉忍不住，嘴也不掩了，笑得前仰后翻。
我也一样笑了起来。
……
这一天，我们现学现卖，还是钓了两条小鱼的，都是守田钓的。但是明显不够，所以上岸后狗子又买了一条大鱼，就在湖边的餐馆里煮了。
味道很鲜。
如我所料，狗子初次透露出了守田家有个童养媳的事情，佟小玉就生出了无尽的好奇心。再加上我也说了婚约的事情，于是，一伙刚刚好到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就在莫愁湖边的这间鱼味馆里，聊起了谈婚论嫁的事情。
守田开始还不好意思，但架不住佟小玉问。
他说：“小娴是我爹还在的时候就给我安排好了的。那时我都还不懂事，我娘说……对，也和那个莫愁女一样，是我爹在洛阳买回来的。”
狗子：“这么巧的？”
佟小玉：“怎么？你们一块长大的，都不知道？”
狗子：“他又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再说了，小时候谁在乎这些事情，还以为是他妹呢。”
狗子：“是啊，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叫小娴。”
守田：“我娘说，那年我爹去洛阳办事，遇到一家人卖女儿，那么小的姑娘要买到艺坊去，怪可怜的，所以我爹就买了回来。买回来以后，爹娘也像对待亲闺女一样，本来也没说给我当媳妇，但之后有一年我爹病重，我娘身体本身就不好，爹就问小娴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家，长大了嫁给我，了他一桩心愿。”
佟小玉：“然后姑娘就同意了？”
狗子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都喊人妹子，我们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你妹妹呢，要不是我爹说，我都不知道是童养媳。”
我：“不过说来你爹这办法挺不错的。”
狗子笑：“是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佟小玉叱：“说什么呢！守田，那你愿不愿意娶她嘛？”
守田脸一红：“我……我娘前段时间来信说，等我在外面躲过一两年，风声下去了，看情况就回去和小娴成婚。娘说身体不好，等不了了。”
说到最后，守田又有些惆怅起来。
我正了正色：“是该把事办了，让老人家高兴高兴，没准病就好了。”
狗子：“没事。管他什么风声不风声，实在不行就把娘俩接过来，咱在京城给你们办。别的不说，咱们现在租套房子办件婚事的本事还是有的。”
佟小玉大力赞成：“对。你要怕钱不够，我替你出！”
但守田不赞成。
他说：“不行！说到底，咱现在是跑路，哪能结什么婚。”
狗子顿了一下。
我想了想，是啊，我们现在，是在流亡的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