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元宵节,没有花灯,连灯都没有。
据说,宵禁一事,是主持皇家祭礼的汉王下的令,因为第二天就要送他娘的灵柩去北京了。后来还说,因为这个,汉王和太子吵了一架,一个说国丧为重,一个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扰了民生,反正,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宵禁,成了既定的事实。
官家说宵禁,那就宵禁,我们管不了。
狗子气的是,那块生意兴隆的匾,就这么被劈成了两半,在开业的第一天,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好像说,那天没吃完的饭钱,都没好意思收。
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狗子在意的是损失,而我在意的,是兆头。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从那天起,的确开始了很多事情。在朝堂上,两位皇子开始了储位之争,不到半年,永乐皇帝北征瓦剌,之后国内的各种社会矛盾骤生;而在江湖中,风云剧变,据说是大明一统以来最乱的一年。
当然,这些,暂时都与我们无关。
与我们有关的是,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甚至后知后觉,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
行人散尽,乐止灯熄。
不到半个时辰,我们酒楼里的人基本已经走空,而半刻钟前还喧嚣不止的长乐大街,此时也一个鬼影都没有。这让我想起,十余年前京城的那次宵禁,也是如此,我与父亲母亲悄悄登上车马,出城后,直至如今也没有回来。
当然,我一个人回来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本忠走得最早,可以说是跟着那群官兵走的,只说了一声抱歉,一杯茶水没吃,就带着人出门去了。只留下,那块碎成两半的匾。
狗子很不是滋味:“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
小玉下楼来,往门外瞧了一眼:“你请的他?”
狗子:“我没请他。”然后又改口:“……我是请了他,但他要是看不出我根本没请他的意思,我还就不信了。这不是来找不自在吗?”
我:“那他就是故意的呗。”
老金他们一群捕快也下楼来,朝狗子拱了拱手。
老金看到地上的匾,皱了皱眉,说:“地上收拾起来吧。”
狗子:“哎。”
老金也有点不是滋味:“这事,上头也没通知过,确实有点突然。那什么,既然明天宫里办事,那就暂时停业休息一天吧,没事,啊。”
说完几个人也要走。
狗子作势挽留:“那再喝杯茶水呗,不急嘛。”
老金:“不了,上头有令,我们当差的,得做个表率不是。”说着凑在狗子耳边,刻意压低声音,“刚才那军爷是镇抚司的佥事,当兵的,惹不起。”
狗子:“难怪这么大脾气呢。”
我也听到了,问:“当兵的也管这事?”
老金继续压着声音,凑到我俩的耳边:“南京卫是汉王管的。”
我没再说了。
狗子:“那行,后天,后天大家再来啊,酒我备着呢。”
几个捕快道了谢,看样子对狗子的表现很满意,相互说着笑一起出了门。
这时,酒楼里就只剩两把刀一伙了。
守田抬头望:“那伙人怎么办?”
我:“那伙人当然不能和老金们一起下楼了。”
狗子:“我俩上去看看,守田,可以把门关上了,门口那灯也熄了吧,省点儿油。哦对了,今晚就不回百货行了吧,楼上有房间,就在这歇着。”
小玉:“不回去啦?”
我:“人这宵禁呢,万一回去路上遇到官兵怎么办?”
狗子上楼:“走。”
我点头,跟上了狗子的脚步。
……
两把刀一伙人没再划拳了,看到我和狗子上楼后,也招呼着其他没见过的几个人先走,只留下他和老横。很显然,他有事要对我和狗子说。
而这事,显然就是明天之后的事。
其实那些事,严格来说也不关我们的事。
狗子一向以“正经商人”自诩,即便他和两把刀搭伙开酒楼,也想尽办法撇清与两把刀的关系,从强取酒楼的冠名权和经营权、甚至请应天府的捕快捧场来看,有时候我甚至都会想,他似乎就是想从两把刀那里套出本钱而已。
因为就算两把刀倒台,我们的酒楼也未必会垮。
而那时候,说不准酒楼就真成我们的了。
当然,狗子没有这么阴暗,他除了是个奸商以外,还是个江湖人。
尤其他还说过,他要扶植起两把刀。
所以,在朝廷的这件大事一过、两把刀与京城地头蛇正式开战的时候,狗子就不得不想一些办法帮助两把刀。于是,这些事,就关我们的事了。
这本来也没多大关系。
大不了,我们就阴暗一回,冷眼看着两把刀倒台,事不关己。
我忧虑的是,我不知道那边对我们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因为我们和两把刀走到一起而连带着我们也对付上,那事情就有点糟糕了。事实是,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我们开酒楼连连受阻,说不定,已经是我想的这样。
更何况,两把刀还有意把我们和他绑在一条船上。
早知道这样,也许,当初我就不会同意狗子的决定。
当然,已经发生了,无处反悔。
这一次,两把刀很直接,或许因为他对那边的势力真的有忌惮,大祸来临之前,没有太多功夫绕弯子。他让老横将桌上随便收拾了一下,给我俩倒了茶,然后直截了当地说:“这皇家的大事办完啊,太平日子也就结束了。我估计,要不了几天,那边就会开始反击,不知两位兄弟,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我没说话。
人走茶凉的酒楼里,显得很静。
狗子吃了几粒花生米,才抬起头来:“他们会怎么做?”
两把刀笑了笑:“看来两位兄弟对道上的事情不太清楚。一般来说呢,就是人来找我约个地方,打上一架,谁打赢了,这地盘就归谁。也可以不约,直接趁我不备,将我那众安堂给捣了。具体如何,要看对面到底有多狠。”
听两把刀这么说,倒与我想象中的黑帮交火差不多。
但这一路来,很多事都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依然没开口。
狗子又问:“最狠有多狠?”
两把刀瞧了狗子一眼,似乎看狗子这气定神闲的样也是有些心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狗子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要说唬两把刀,我觉得也不全是。
因为这事,真不只是两把人自个儿的事。
两把刀回答:“绑架、杀人,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都能做得出来。”
狗子笑:“还真是亡命徒啊。”
两把刀没笑。
从他眼神中,我的确是看得出是有一些害怕的,只不过,好歹也是个人物,他还不至于光是猜测一下对方的势力庞大,就吓得卷铺盖逃出京城。
他也是有城府的。
但似乎狗子的城府更深。
狗子继续笑:“我是做生意的,可玩不来这些,也不碰这些。”
两把刀脸色有些不好:“什么意思?”
狗子还是笑:“要是我啊,人来谋害我,我就报官。”
两把刀诧异:“报官?”
狗子:“刀哥从苏州来,可不会是黑户吧?我听说你名下也有房产地产,若没户籍,可是过不了户的。虽说吧,刀哥暂时没有找着营生,在官家眼里游手好闲,可也是名字写在户部黄册上的,有大明律在,怎么报不得官?”
两把刀愣了一下。
这种商人的思维,对他这种亡命徒来说,的确难得理解过来。
不过,狗子说的是有道理的。
谁规定,混黑道的就不能讲律法了呢?
两把刀领悟能力还算不错,迅速反应过来:“赵兄弟的意思是……”
狗子迅速打断:“刀哥可莫要问我。”
两把刀不说了。
狗子撇清关系的本事不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不往下说了,捻了两粒花生,然后站起来:“嗯,这厨子手艺不错,银子没白花。”
我笑了笑。
这时我也才知道,狗子嘴上说随遇而安,但其实还是有准备的。
他的想法,未必比我少。
两把刀似乎明白了狗子的意思,也不再多待,与老横一起站起来,诡异地笑了笑:“也是。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祝赵兄弟生意红火,大吉大利。”
狗子拱手笑:“大吉大利。”
老横似懂非懂,跟在两把刀身后,一起出了包房。
这时,更静了。
我问狗子:“你的意思,是让两把刀借官府的力量?”
狗子:“那我管不着。”
我不懂。
狗子:“我只想我这酒楼开下去,他们两边怎么斗,就不关我的事了。不过我觉得,两把刀是有本事的人,他和我一样,也想在这京城混下去。”
我笑了笑,懂了。
要这么说,狗子还真是有些阴暗。
我又问:“你不是说,你要扶植起两把刀吗?”
狗子:“要扶植,也得他有点本事不是?再说了,咱本身也是在这夹缝中求生存,先顾好自己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两把刀坐一条船了?”
我:“那倒没有。”
真没有。
狗子伸个懒腰,完全看不出任何忧虑。
“明天既然官家办事,那我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