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行驶在星光道上。
赵信半夜被我叫起来,倒是没有狗子被人吵醒时的那般怨气,想是平日走镖的时候彻夜不眠也是有的。因为半夜起行,找不到车夫,而我又不会,所以赵信只能哈欠连天地在前面赶马车。天灰蒙蒙的,但东边已经有了亮光。
我挺不好意思,就坐在赵信旁边,留空了身后的车厢。
“你这做法不厚道啊。”
尽管依了我,但赵信还是不免对我做出些指责。
我没说话。
我知道把一个姑娘家留在陌生的驿馆里很不厚道,为了心安一些,我只能悄悄给她留了我大半的钱财,还招呼她雇的那个车夫天亮送她回京。
“那姑娘什么来头?”赵信又问我。
“江边的农家姑娘。”我回答。
“农家姑娘……那怎么会被卖到青楼里了?因为什么事家破人亡了?还是他家里人把她卖过去的?”赵信继续问,看来不是没有遇到类似的事。
我点头。
赵信摇了摇头,叹气。
过了片刻,赵信偏过头看向我:“她……在那里多久了?”
我:“开始是在秦楼里给人弹曲儿,但后来她那赌鬼老爹又逼她还债,没办法,人只能让她做那个咯,刚好那晚我喝醉了,那伙人就把她塞到了我房里。”
赵信:“这么说,在遇到你之前,人还是个良家姑娘?”
我没回答。
赵信忽然盯着我。
我脸一红:“那晚……那晚我真醉了,啥都没干。”
赵信笑了笑。
他转回头去,笑容渐渐消散,之后又看向我,说:“那这是个好姑娘。不瞒你说,你嫂子也是乡下来的,虽说不懂什么大道理吧,但体贴,会疼人,我就喜欢她。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考虑考虑把人娶来当媳妇吧?”
我摇头:“还不想。”
赵信:“怎么?还是嫌弃人家的过往?”
我再摇头。
像我这样的,本不该再留在这世上,又哪有资格嫌弃别人?
赵信还是不依不饶,竟替江别燕说起了媒来:“哦,我记得听赵小天说你家是书香门第,有头有脸的,那你是嫌弃人姑娘的家世,配不上你?”
我:“不是。”
赵信:“那我明白了,定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心上人?
哼。
……
这条路我走过一个来回,大约记得,这一去应该快到了嘉兴的地界。我们走的是官道,虽然行的夜路,但应该也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很安全。
然而很多事就是突如其来的。
赵信与我聊了一会儿后就没再开口,见我是真想抛下江别燕,也不再规劝。但是正沉默着,他忽然将手中的缰绳一拉,猛然刹住了车。
“咋了?”我一惊。
赵信没说话,只凝着眉看向前方。
我也看过去。
之前是后面来了麻烦,而此时,麻烦在前面。夜幕中,只见大道前方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这般打扮的,必是江湖人无疑,而且看他的情况,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而他的后面,七八个汉子穷追不舍,我分明看见,伴随着薄薄晨曦的月光中,那些人手里拿的分明是刀,有一些还沾着血。
他们就这么迎面过来。
“待会儿别说话,也别乱动。”赵信好像暂时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只对我叮嘱了这一句。我看见,他把他的剑挪到了身旁一个顺手的位置。
而我才想起来,狗子留给我的剑放在车厢里的包袱里。
我心惊胆颤。
对面那黑衣人见得我们,不由加快速度,本来乏力的身体,竟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一下蹦到我们的车上来。我往后一退,紧紧靠在身后的车门上。这人似乎本打算劫持我们的车逃遁,刀已经抽出了一半,但还是慢了,他身后的那群人已经团团将我们的车围在大路中间,是任凭如何也跑不掉了。
全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喘着粗气,无可奈何。
但我留意到赵信警惕地看着他们,手已经触在了他的剑柄上。
“哼哼。”
黑衣人笑了两声,听起来,的确受了很重的伤。
底下一个人说:“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吧,兴许还能绕你一命。”
黑衣人再笑。
我依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看那黑衣人无路可逃,也便放弃了劫持我们的打算,他拔出一半剑突然彻底出鞘,却是朝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兄弟。”
猛然,我都看不见赵信怎么出的手,他一下抓住了黑衣人的手臂。
“……何必寻死呢?”赵信说。
黑衣人猛地瞧了赵信一眼。
但他随后已经做不出什么举动了,底下的几个大汉一下把他拉下去,然后其中的一个狠狠地用手刀敲了黑衣人后颈的某个位置,跟着人就晕了。当然这也不算完,那七八个大汉,模样看着挺凶,拿了人后继续看着车上的赵信和我。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说。
“过路的。”赵信神情镇定,看着那几个人说。
“……”
人没说话了。也许,赵信刚才的那一手也镇住了他们。
“报上名来。”人又说。
“龙门镖局,赵信。”赵信沉着声,好像根本就不怕这七八个人。
随后,只见其中的一个汉子一手握着刀与另一手合到一起,竟对赵信拱了一拱,忽然间生出些尊敬或者说忌惮来。赵信的名号,看来还真是响亮。
赵信是江湖中人,老江湖,此刻什么也不问,只说:
“我可以走了吗?”
那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然后还是对赵信行礼的那个开口说:“赵镖头,我们无意冒犯龙门镖局,但此路前方多有不便,还望暂且回去,天亮再行。”
我不知道,人说的“多有不便”是什么意思。
但赵信似乎心知肚明。
“你们是什么人?”赵信问。
“不便相告。”人还是说不便。
赵信也没再问,而且并未反对,拉动缰绳,然后慢慢调了个头。
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
……
赵信说,我们遇到的这件事,怕不寻常。
他说,人虽卖了龙门镖局一个面子,但也未必完全不敢招呼,假若真起了冲突,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实际上他也不可能打得过七八个人,更何况还不清楚对方的来路。我本不愿再回到之前的驿馆去,但听这么一说,也只能作罢了。
“那些人身上也多有伤,想是他们追的也不止那个黑衣人。我料,前方定发生了一件大事,怕是地上还有不少死尸。人说‘不便’,就是这个原因。”
赵信与我解释说。
“我还以为人杀了人就不管了呢。”我撇嘴。
“小说看多了吧?”赵信白我一眼,“这种事也常有发生,而且多在夜里,等天亮时人已把现场清理干净了,否则,官府一个月得接到多少命案?”
“那他们干嘛追那个人呢?”
“不清楚。你听他们说好像要人交出什么东西,多半,是一群贼人从哪家偷了东西吧……但也不像,那黑衣人见行迹败露无处可逃,自杀时那般的果断,想来并非偷东西的贼人那么简单。总之,这件事别上心,忘掉它。”
“哦。”
赵信这般叮嘱了,我自也不敢再问。
而且,我看赵信的模样,似乎也打算忘掉这件事。
毕竟,人在江湖,还是小心为妙。
我们回到头先的驿馆时,天已经亮了,没想到忙活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来。甚至于我们回去的时候驿馆的人刚起,都不知道我们忙活过。
“两位客官,起挺早啊,我给你们牵马去?还是吃了早点再走?”
驿馆的伙计与我们打招呼。
“呃……”我有点不知怎么说好,我们的马刚跑了几里地回来,累着呢。“那个,不忙走,先吃早点吧。对了,之前那个江小姐起来了吗?”
“江小姐?走了啊。”
“走了?”
我一惊。赵信也同时看了过来。
伙计回忆说:“那会儿天还没亮呢,我刚起来烧水,她就来找我,说是让我安排车,她要走。我说车把式们还休息呢,安排不了,跟着她就自己走了。”
我不由皱眉。
看起来,应该是她半夜发现我们走了,就去追赶我们。
赵信深吸一口气,猜测道:“怕是在去杭州的路上了。咱们回来的时候,天色朦胧,想是在路上也看不到她。而且她一个姑娘家走夜路,还徒步,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怕也遇不到咱们……怎么说?你还要不要管她?”
我一咬牙,问伙计:“她走多久了?”
伙计:“那会儿天朦朦亮,江小姐一个姑娘家,应该走不了多远吧?”
我:“给我找一匹马。”
伙计:“啊?”
我:“现在就要,要一匹快马。”
事已至此,我顾不得许多了。虽说我巴不得把江别燕抛得远远的,可若是因为我让她遭了横祸,我却也于心难安。我无法想象,江别燕是出于怎样的执着,居然用两只脚去追赶我们的马车,而且,还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样的夜里。
她傻吗?
我不知道。
或许,是我傻。
这天清早,我不好再麻烦赵信,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怀着满心的不安,上路去找江别燕。我记得这个清晨霞光漫天,很美,但不值得我去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