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旧梦无依何处去
作者:叔十枭      更新:2020-04-28 01:45      字数:4398

贺义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颓唐模样的严家老爷子,严怀文向来在后辈心中都是一个温和却充满威严的长者,德隆望尊,却不失儒雅和蔼,不远万里徒步而来只为了见一个人已经是匪夷所思,如今更是以一种近乎低头的态度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

面容很年轻,但是贺义却不敢有所轻视,武功突破先天之后便可以延年益寿,而外貌也可以改变,更何况那满头白发绝非作假,定然是一个武功高深的前辈。

只是这人一定也不是合格的隐士。

这青山上檐角错落有致,兽纹瓦当雕工精湛,看纹理用的是谵台窑,风铃是鎏金的,镂空的花纹浑然一体,毫无痕迹,而飘舞的白幡颜色极为纯净,乃是玉蚕丝所织,一尺料子就价值千金。

仅仅肉眼可见之处,就已然超过了严家府邸的规制。

最重要的是他们头顶上的树,如果贺义没有记错,这是西域特产的天凰木,只开花不结果,因此极为珍稀,普天之下唯有迦椤皇宫中母体六柱,龙夏国内仅有三柱子体,两柱在汴京,一柱在金陵。

如今看来,第四柱便在这南疆了。

这位前辈一定不可能是自己动手,说明……这倒不像是青山隐居,更像是金屋藏娇。

等等……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贺义赶紧把脑海中这个相当奇怪的念头摈弃掉,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一副老实模样。

严怀文将手中的剑横在膝上,从旁边的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

老者看着顾苍,开口道:“三十年,你销声匿迹了三十年,若非几年前突然得到你的信,我都快和那个***狗头的一样以为你飞升成仙了。”一边说着,一边落下了棋子。

顾苍面色平静地摇摇头,道:“快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严怀文一愣,快了?快什么了?

他怔怔地看着顾苍,好久才反应过来,悚然动然道:“你要飞升了?!”

顾苍不置可否,将热气腾腾的白开水拿起来抿了一口,缓缓道:“严怀章要对你动手了。”

严怀文惊地差点拍桌子,闻言大松了一口气,沉默了一瞬,突然笑道:“你果然还在江湖。”

他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他有这份心思,只是当作没看见罢了。”

顾苍淡淡道:“后悔吗?当年从我手中救下他一条命。”

严怀文道:“若是如今会后悔,当时也不必去救了,我救的是那个为了严家甘愿下跪求死的大哥。”他顿了顿又叹道,“更何况他也没变,至少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他是决计想不到从我这里着手的法子的,尤其是用那么恶毒的手段……除非有人在他身后出谋划策。”

顾苍似乎开始专心于棋局之中,听到了却没有回答。

严怀文张了张嘴,手掌握紧又松开,丧气般地也盯着棋局下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者又开口道:“刚才还未和你介绍,这是仁球儿的儿子,名字叫贺义。”

贺义一愣,得到严怀文眼神示意,上前抱拳一礼:“前辈您好。”

顾苍看着才下了三两颗的棋局,手中白子敲打着棋盘。

严怀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贺义这孩子天赋不错,和仁球儿当年却不一样,若是那家伙当年肯认真学武,也不至于六年前……本来我还想带他再来见见你,没想到他走的那么急,可惜……”

顾苍目光不动不摇,道:“六年前我到场了。”

严怀文话头一噎,本想说可惜他最后没能见到你,也只能转而讪讪笑道:“那倒是……”

顾苍又道:“我给他带了厉无秋的酒和鸡。”

严怀文愣了愣,猛然间想了什么,忍不住一拍桌子,愤然道:“我说那天葬礼上哪里来的饭菜味,还下令严查此事,原来是你!”

顾苍敲棋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严怀文缓缓收回指着顾苍的手指,缓缓地坐下,缓缓地拿起一枚黑子,盯着棋盘沉吟好久,低声道:“多年未见,天青兄棋力大涨,怀文落子艰难,慌乱之下一时激动,还望见谅。”

贺义站在旁边盯着地面,莫名感到了丢人。

罪过罪过,这次回去怕不是要被灭口……

顾苍收回目光,继续下棋,眼中却有了一丝笑意。

他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他天青了。

但凡世家子弟,成年之日皆行冠礼,赐表字,他二十岁时无父无母,赐他表字的是一个叫做顾非道的老人。

“武侯”顾非道。

那时候,他还是“萍踪剑”顾天青,而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顾苍。

顾苍淡淡道:“从你坐下到现在,我们总共下了六子——莫非我们在下五子棋不成,你竟能看出其中高妙来。”

严怀文有些尴尬地看着寥落的棋盘,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如何应答。

贺义这时候都想捂脸了,忽然却听见顾苍道:“贺义。”

贺义连忙恭敬抱拳道:“是。”

“你学鞭法。”

“是,前辈。”贺义低头,眼中却踊跃出欣喜。

顾苍瞥了一眼这个故人之子别在腰后的武器,那通身暗绿色,泛着金属光泽的长鞭如同长蛇般鳞片磷磷,其名为相柳神鞭,挥舞开后倒刺怒张,鞭首更有机括能分化九首,内中藏毒,是一种极为狠辣毒绝的武器。

这样看来,贺义与他的父亲确实大有不同。

“用一遍‘剑奴匾’。”顾苍放下茶杯,眼神不变。

贺义望向严怀文,发现老者神色蓦地舒缓,见他看过来便摆了摆手,道:“还不快些。”

贺义这才再次行礼,向旁处走了几步,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出鞭子,猝然击向空中,鞭影一晃间,他一跃而起,矫健地翻转腾挪,挥动臂膀接连左右抽打在空中,气流发出凄厉的尖啸,伴随着凛冽的空响声,听得人头皮发紧。

贺义轻巧落地,活动着手脚,喘了一口气,眼神渐渐沉凝下来。

剑奴匾。

这是天下闻名的鞭法,最初的发明人却并非是用鞭的高手,而是一个区区剑奴。

贺义长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缓缓举起长鞭。

嗖——啪!

鞭影如箭,刹那间射向长空,洞开沉沉的白云。

剑奴侍剑为生,武功低微,本该默默无闻,但这剑奴之主死去之时,却不知为何将自己的剑留给了剑奴。

“左肘侧后三寸,气灌肩前,收束玉楼,振声吐气。”顾苍缓缓道。

贺义瞳孔一紧,迅速按照指点改变动作,与此同时,他双目圆睁,大喝一声,长鞭左右各绕一周,携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声响第二次打向天空,。

嗤——啪!

一道空痕如同裂缝般出现在云中。

那是一柄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剑奴茫然无措地带着它隐藏了数年之后终于被人发现,眼红的人纷至沓来,抢夺了名剑,又对剑奴拳打脚踢,口中说尽了辱挫之词。

“珠走天宗,连动曲垣,力顶血海,聚气太渊,右手不要过于僵硬。”顾苍看了贺义一眼,道:“你的鞭法太狠厉,却又留有余地,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折磨人。”

饱受欺凌,一生孤苦无依的剑奴忽然间记起了主人无数次在他面前毫无保留的展示剑术,大笑着夺下最近一人的鞭子挥向空中。

长鞭如剑,破开层云。

剑奴一遍遍挥下长鞭,却是在一次次追逐剑主的影子。

他癫狂地笑着流泪,用剑意在苍天之上刻下一生不变的誓言。

“旧梦无依何处去,

忘却己身向剑求。”

九十一鞭,十三式剑法,三百条人命,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昏沉的天空之下摇摇晃晃抱剑走出,从此世间便多了一个先天宗师。

他是剑奴,是剑奴匾鞭法的创造者,也是如今位列神英榜第一的“痴剑”李念九。

“你太狭隘,却又做事狠毒,你管着严家,严家风气不振。”

贺义全身功力沸腾如水,汗如雨下,又被蒸腾成白雾被四周流动的气旋销蚀,他眼中染上一丝快意,翻身又是一鞭。

听到这句话时他微微一愣,随后沉默着继续朝着天空挥鞭。

顾苍说完这句话后仍旧继续指点,反而是严怀文神情不太自然,道:“义儿虽为人苛刻,但从未私下随意动鞭,滥伤无辜。”

顾苍回过头来:“那就是在惩处责罚下人之时‘秉公’了。”他又看向贺义,“褊急之人,难成大器。”

严怀文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顾苍就又道:“严怀文,你学会用人了,也学会说真话了。”

是啊,他变了,变得像个世家的家主了。

严怀文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顾苍又开始指点起贺义。

偌大的演武场中,激荡的狂风席卷着树叶,变幻的鞭影如同游龙。

还有最后一鞭。

贺义望向天空,此刻全身气血搬运如潮水生生不息,若雷霆万钧的力道随内力甩出长鞭,沉默中不断积累的激愤之情忽然爆发——

我就是狠毒又如何?!

我不择手段,我争名夺利,我残忍暴虐,我曾将人生生鞭挞至死,但我亦尽忠职守,将严家上下管理地井井有条,下人只畏惧我,却更加敬重了严氏真正的主人——你懂什么?!

你凭什么说我狭隘?

说严家风气不振?

贺义心中的愤懑与多年来不被人理解,还被小小姐忌惮厌恶的委屈一同变为了痛恨,他不再中规中矩,握着鞭柄的手一旋,机括启动之声轻微却有力,刹那间长鞭如同活物一般张开全身倒刺,鞭尾分化九首,九首如龙,龙出鞭至,至灵有神!

恨为灵,怒为神。

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

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

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是为相柳。

天空被撕扯成碎片。

贺义不可思议地感受着经脉中流淌的力量,就在这一瞬间,他从八脉突破到了九脉,不仅如此,他还看见了自己的道路,通向先天的道路!

这是……

他欣喜若狂之下就欲向顾苍道谢,一时竟忘了自己这最后一鞭是收不回来的,气脉一挣,九首之龙合而为一,却没有减下威势,嗖的一声劈开空气落向了地面!

“泠泠泠……”

焦急的贺义猛地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幽远飘忽却又近在耳畔,声如虫,蠕动着一股脑钻进他的耳中,爬进他的皮肉,千足搔刮着脑髓,搅动着内脏,他一时之间寒毛直竖,浑身一阵剧痛之后便没有了意识。

手臂失了力,一鞭打在空处,余力却还打得气浪四流,四周的尘埃扬起,落叶乱摇。

顾苍两指夹着棋子抬手下压,扬尘落地,落叶归根。

骤然起身的严怀文亦被按回座中。

老者的剑已经出鞘,剑上有纹似流云,此刻仿佛被人推了一把,剑喀嚓一声重入鞘中。

嗒,棋落盘内。

严怀文抬头看去,巨大的树木延伸扭曲,枝干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见他望过来笑着抬起手腕摇了摇铃铛,笑声亦如银铃清脆。

“罗天圣女,”严怀文从喉咙里挤出女子的名字,“吕渺。”

女子笑道:“你该叫我嫂子。”

严怀文平静道:“你与天青兄既无媒妁之言,也无婚聘六礼,你算什么?敢叫我严怀文与你认亲。”

吕渺笑嘻嘻地道:“我用整个罗生天为聘,以中原万万尸首做媒,我替他踏平了归水阁,屠光了中原武林,我算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严怀文眼神恍惚,涩声道:“天青兄,我来找你,你就是这个回答吗。”

“当年的事,惠清知道,厉无秋也知道,江向声、雄霸几个更不用说,单单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心难安,我思惶然,我梦无依……我知道你曾经的为人,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你会是罗生天幕后的人……今天我来找你,我想知道真相。”

老者声音沙哑,几乎气若游丝,他眼中甚至浮现出了哀求。

李念九的梦在剑上,他的梦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