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曦一时沉默不语，她努力回忆上一次见着宇文云裳与拓跋芷兮的情景，而如今这样的情势也是自己还有父亲段云粲所始料未及的。

“这个北天师寇谦之实在太不成体统，身为一名汉人，居然跑去北方协助鲜卑蛮夷。”颜晗插话进来，话音刚落便抬头望见对面的段曦，立刻察觉到自己失言便不敢开口了。

韦恪转身瞪一眼颜晗，话中略带着责备：“颜师弟，你这样的说法不对。寇天师是当世高人，师傅南宫观主对他也十分尊重。他这样的一番作为定有深意，他选择的道路异常凶险，我们不能妄加揣测。”

“是，大师兄，我知道错了。”颜晗赶紧道歉，此刻他或许并未有领会韦恪言语中的深意，但却必须向段曦和段云翼致歉。

“小曦，鲜卑四大家的圣女应当此刻都在汉中地区，这事我总觉着不妥。”一直没有出言的段云翼在一旁提醒道。

段曦点点头，虽然鲜卑段部与慕容部此时的核心成员都在南方，但是两家的联系并不紧密；若不是当日里慕容家把一直占有段部的一件圣器归还，段云粲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冒险前往西海的。

“当时我们都觉得奇怪，慕容家突然送出一份让人难以拒绝的大礼；而我父亲原本准备亲自前去，但慕容家使者公孙弘长老却坚持只需要我去即可。”段曦当时没有多想，如今想起来果然颇多疑点。

“这件事原本安排得十分隐秘，却不知道北方是怎么知道消息，还大张旗鼓地派出这么多高手。更巧的是，两大圣女也来了，连带把寇天师也吹了过来。”臧质也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当日里白虎堂长老任浪之前来拜访诸葛巨子，一再强调事关重大，需秘密行事；不过臧质却清楚，彭城王刘义康是知道此事的。

按照臧质的说法，要么就是在慕容家或者墨家内部有着北方的奸细，且这名奸细所处的位置必然不低；还有一种可能却不敢想象，慕容家或许有更大的谋划，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北方，并且北方还派出了两名圣女。

众人陷入沉思，看来这一趟西海之行比最初预想的牵扯更多关节，势必会凶险许多。

“元景兄，我要休书一封告知吾师还有朱雀堂黎巨子，还望元景兄安排人传递。”

柳元景立刻找人取来笔墨，待韦恪写完，便安排几名得力的下属，连夜先送到南郑城内，明日清晨再出城送往巴郡涂山观。

酒宴到了一半，大家又开始讨论起接下来的行程。由于关中已被鲜卑人占领，而仇池地区虚实难测，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是出走陈仓道先抵达关中外围的故道镇，再往西入凉州再入高原。

青龙堂与涂山、鲜卑段部的几名高手会合后，也初具一番实力；沿途大家互相照应，应对一般的江湖高手是绰绰有余。虽然此刻对于慕容部的计谋大家并不清楚，但也只能到时候随机应变；如今在此处军营内稍作休整，便能够再度出发了。

“柳兄，汉中与仇池一带的形势近日里可有所变化？”想起来接下来会通过秦岭山地，韦恪于是继续打听道。

“老渔夫，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柳元景继续向众人解释：仇池位于汉中以西山区，横跨益州、凉州与关中，近百年来一直被氐人杨家所控制。杨家同时接受南北方朝廷的册封，通常是两方都不得罪。只是最近这些年来，关中与蜀地多有战乱，许多人进入仇池山区避祸，这让仇池国实力大增，而新任的首领杨难当也是野心勃勃，试图吞并汉中再进一步图谋蜀地，以成帝王之资。

“我们若是直接穿过仇池进入西海，氐人杨家会出手阻拦吗？”秦云卉在一旁问道。

“云卉师姐，这不好说。我还听说苻坚天王的部落的残部都已退往仇池，是此地氐人的精神统领。”柳元景回答道，“而且根据线报，御灵门门主和几大长老此刻也居于此地。”

“御灵门门主谯玄？那恐怕是会有些棘手了。”当听到这个名字，韦恪心中还是有一些忌惮。

其实涂山与御灵门原本没有积怨，虽然御灵门长老彭钺曾经在涂山附近偷袭过檀宇清，但好在当时檀宇清顺利返回涂山。

只是半年前朱雀堂南疆之行，耿荃长老为了救援自己的同门，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引导木尸阻截；黎巨子与南宫观主为了尽快上岛援救檀宇清，不得已出手灭掉了木尸。

朱雀堂的上一任巨子黎欢，也就是现任黎羽彤的父亲，当年使出毁器之术破掉了谯玄所布的五行尸阵；那一战火尸被灭，黎欢也因伤重而病逝。好在这些年双方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再起大规模的冲突。

只是谯玄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再次重新聚齐五行尸；如今木尸再度被朱雀堂所灭，重新炼制除了耗费巨大还需要不小的机缘，这让谯玄重聚五行尸的梦想变得遥遥无期，若是此时碰上朱雀堂或涂山来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大师兄，御灵门屡次向我们涂山发难，如果这次真敢动手，我们就顺手再教训一下他们，也算报了昔日偷袭宇清师弟的一箭之仇。”颜晗并没有参加南疆之行，但当日在黑虎岭檀宇清被逼得跳下山崖，这一桩事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颜师弟，不可意气用事。且不说这御灵门底蕴犹在，我们两大门派之间又岂能轻言仇杀。”韦恪其实也很反感御灵门，但毕竟此次带着师门出行，必须要顾全大局，少惹不必要的麻烦。

颜晗这次虽未反驳，但心中并不服气，想着檀师弟只恐再难见上一面，以往的恩怨暂时不论，但近年来御灵门投靠彭城王对涂山多有刁难，檀宇清师弟出事，他们多少也有责任。

“出蜀地的山区道路艰险，好在我对这一代地形熟悉，要不这次我就为大家做个向导，与大家先走出陈仓道再做计较。”这帐内多是故人或至交好友，柳元景于是便自告奋勇要与大家先同行一段，自己也好趁机对汉中地区情势变化再侦查一番。

韦恪原本也想要请柳元景出面，如今好友自己主动请缨，心中自是感激万分；君子之交淡如水，感谢的话不用出口，就让这一碗浓酒来替代吧。

众人一致约定明日在军营再休整一番，待到后天清早再出发。大家把余酒饮尽，便各自准备回帐休息了。

当走出军帐，只见着周围的群山被白雪覆盖，在月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芒。尽管烈酒也喝了许多，段曦与关月霖两人却没有了睡意；虽然之前素昧平生，但此刻却结伴踏着积雪，登上军营一侧的小山坡，在寒冷夜里肩并肩坐下，一同仰望夜空中繁星。

一时间相对无言，但此刻她们心中却挂念着同一个人。

“段姐姐，你说宇清会没事的吧？我总感觉他此刻就在我们身边，离我们不远。”月霖小声的说着，像是在默默祈祷。

当听到这番言语，段曦心中一软，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泪来。

“我亲眼见到他一跃而起，冲天的冰水瞬间熄灭了炎魔全身的火焰。但就在转眼之间，宇清也不见了。”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她凝望着远方高山，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念着，“当时我离他那么近，我们不应该掉以轻心，我不应该让他一人孤身面对那魔头的。”

说到这里，段曦再也撑不下去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月霖心中同样伤感，但还是把肩膀递了上去，让她此时能有一个小小的依靠。

其实段曦心中一直明了，当天若不是表弟那舍身一击，身处于遗境之中的所有人或许都将性命不保。父亲把大部分族人都迁移到摆夷小岛上，夜以继日地找寻着宇清的下落；这半年来自己在外人面前依旧坚强，却不知独自渡过多少不眠之夜，心底落下了多少眼泪。

如同朱雀堂上一任巨子黎欢那般的高手，都因为毁器之术而牺牲；以檀宇清当时的修为，只怕是更加难以生还。只有因为有朱雀仙人的那一句承诺，众人还保留着一丝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仅存的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

“段姐姐，除了你与冲之一行，还有黎巨子一行，当时在朱雀遗境之中的可还有别人？”关月霖此时依旧保持着武者难得的冷静，她多希望当时能与宇清、冲之在一起，至少自己还能够亲自出手尽一份力。

段曦细细一想，接着回复道：“当时还有羌人姚氏姐弟与慕容部的圣女湘月，他们几人后续也被朱雀仙人传送回了叶榆泽。我想着姚洛雪两人多次冒着背叛师门的风险帮助檀宇清，料想不会对我们有所隐瞒。”

关月霖点点头，姚家姐弟几次舍命出手，应当不会有问题。只是这慕容湘月可靠吗？想到这里，月霖便出言向段曦求证。

“湘月姐姐比我年长一岁，在我们鲜卑四部的圣女中，她的修为最高。她为人和善，小时候我们曾一起修行好长时间，对我也十分关照。”

听到这里，关月霖心中依旧有疑虑，但也不忍心继续询问这位外表坚强、但内心单纯的表姐了。

月光下，两名女子一时间相对无言。

就在这山脚下还有两人在静静地看着她们，正是涂山韦恪与秦云卉师兄妹。此刻云卉轻叹了口气，或许在她们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冬日里寒风瑟瑟，两名一见如故的女子，却一直静候着天色微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只是两人休息不了多时，很快早课便又将开始。

此刻就在军营往西十几里外，另两名女子却已早早起身，来到了人迹罕至的群山之间。这里山势陡峭，山谷中早已堆满了积雪，半山的悬崖上挂着几棵老茶树。

两人站在悬崖下，一名女子身穿紧身夜行衣，另一人身着白色长衫；她们正抬头仰望，思考着要怎么攀上山腰，只是光滑的峭壁凝结着冰霜，距离茶树还有几十丈高度，中间也毫无着力之处。

突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吹来，山谷中积雪被风吹起，朝两人卷了过来，差一点就把两人埋进了雪堆。

两人从雪中狼狈走出，当掸掉身上的雪花，那黑子女子便出言道：“湘月，此处如此险峻，真不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两年前我曾经采药路经此地，也记住了那几颗老茶树。它们已有数百年树龄，在此地吸收天地灵气。冬至日渐临近，茶树新叶上的晨露却也是药效最好的。”

黑衣女子点点头，接着说：“不过这悬崖峭壁，想要直接上到山腰，只怕是不容易。”

白衣女子莞尔一笑：“这可难不倒洛雪姐姐吧。”

黑衣女子正是御灵门的姚洛雪，另一人是鲜卑慕容部圣女湘月，这半年以来两人一路同行，此刻已是十分熟络。

两人于是开始行动，姚洛雪召唤出相伴多年的异兽暗影狼，这异兽全身已呈深灰色，站立起来身高及肩。暗影狼凑上前来，洛雪愉快地轻抚他的额头，又迅速攀上了他的后背。

当主人指了指悬崖上那几颗古茶树，暗影狼立刻会意。虽然山壁陡峭，多有冰凌，但这巨狼依旧如履平地般垂直向上飞奔而去。

另一边慕容湘月也准备好了法术，她轻轻吹起铁笛，悠悠的笛声是对祖灵的呼唤。此时一团缥缈的白雾伴随着笛声涌出，又凝聚成一只白色巨狼环绕着湘月；白衣女子轻飘飘地从原地往上升腾，几乎与奋力狂奔的暗影狼并驾而行。

两名女子几乎同时攀上了半山腰，在这悬崖陡壁之上，也恰只有两人的立足之地。两人相视一笑，便从怀中取出瓷瓶，小心翼翼地在茶树中心的枝叶上搜集晨露。

约莫小半个时辰，朝阳终于攀上东边的山头，把阳光洒在白雪皑皑的山谷。虽然暴雪过后天气尚寒，但距离生机再现之时已然不远了。

两人终于完成了晨露的采集，姚洛雪吹响了口哨，正在山崖上悠然而立的巨狼立刻飞奔而来，在悬崖边上恭恭敬敬地站立着，洛雪于是便邀请湘月一同乘骑。

慕容湘月原本心中尚有一些犹豫，但见着巨狼一脸期盼的望着自己，于是便下定决心，攀上了巨狼的后背。

当两名女子都在背上坐定，暗影巨狼仰起头轻声的低鸣着，兴奋地奔跑起来。先是沿着山势俯冲而下，迅速落到谷地之后，又在雪地里狂奔起来。

身为慕容家的圣女，湘月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虽然暗影巨狼速度极快，但在它背上却是十分平稳，似乎有一股吸力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强健的背脊之上。

这半年来有一番牵挂始终在湘月的心中萦绕，倒是这次骑乘巨狼的狂奔之行让自己稍稍开怀。

巨狼又绕过两座大山，来到一处山谷入口，谷内乱石嶙峋、浓雾弥漫，巨狼进入山谷之后不得不减慢了速度，它沿着流水逆流而上，背负着两名女子小心翼翼的前行。

行到流水尽处，却又是一座陡崖，瀑布从十几丈高的洞穴中流出，不停地拍打着谷底的礁石。寒冷的冬日里，奔泻而下的流水尚有余温，水珠溅到脸上，也能感受到暖意。

巨狼往前纵身一跃，前爪抓紧峭壁上的缝隙，在峭壁上纵横跳跃几下，便钻入了涌出流水的山洞内。初时洞口狭窄，巨狼趟水而行，没多时视线豁然开朗，阳光从山壁的缝隙中透射而入，把山腰中这处十几丈见方的洞穴“中心广场”照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