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生漫漫，一晃，便是数十年
靛青色的床帐轻轻摇曳，帐中雪白身影若隐若现。
如扇般的睫羽轻颤，半晌，才缓缓睁开，露出一双血红的瞳仁。
“阿然，你醒了。”清凉似水的声音穿透屋子。
苍白纤细的柔荑掀开床帐，露出凝脂般光洁圆润的下巴，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张启：“多久了？”
赤足上束了玉铃铛，一步一叮铃：“三十九年了。”
“怎的睡得这般久。”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叹。
“久？三十九年，算是醒的早的了。”源尘在床沿坐下，看着卧在床榻上的槐然，面色清淡如水，“眼瞧着你许久不醒，我便去你库房拿了几只玉龟壳，可惜了我那只玉龟壳，我把玩了好些年，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家伙。”
槐然撑着身子坐起来，源尘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你拿去便是，那些玩意在我哪处没得落了灰尘。”
“你就不问问你的身子？”源尘微微挑眉。
“哦，那我的身子如何了？”槐然觉得嘴有些干，源尘便第一时间递过来一杯热茶。
源尘等着槐然喝完了茶，收回茶杯放好：“九死一生，那四剑已经让你妖元破裂，灵婴动荡，若是妩吀没能拦住最后一剑，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么惨烈？”槐然唇角微扬，“欠他的命，该是还上了。”
“阿然，那个时候，你周身，分明没了一丝生气。”源尘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开口道。
槐然抬眼，看着源尘的眸子，半晌，嘴角扬起一抹满是苦涩的笑意：“源尘，我们都说，是我欠他的情，可你们不知道，他也欠着我的情，源尘，你以为这几世我这样辛苦，只是为了那一句承诺吗？”
“你是怎么样的人，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源尘眸色微动，“可是阿然，你是妖，你没有轮回，没有转世，为了他，值得吗？”
“值得？”槐然抬眼，轻笑一声，伸手握住源尘的手，“源尘，到底不过一条性命，更何况，这条性命，本就是他的，我活到至今，只为着能等到他记着我的那一世。源尘，当初，我若是听你的，莫要去那槐花林，我是不是就不用这般苦了？”
源尘心中微苦，面上却是浅笑盈盈：“可你从不听我的，可是觉得后悔了？”
槐然笑了几声，胸口微颤，觉得心口有些疼痛，按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后悔啊，可后悔了。”
“小心些，心脏被扎了一个老大的洞，这会儿才长上肉呢！”源尘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从锦盒里拿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这是止疼的，吃一颗，你会好受些。”
槐然不喜欢吃药，但想着心口这样疼，便也不挣扎，接过药丸随意嚼了嚼便咽了下去：“难为你为了我，炼的一手好丹药。”
“你知道就好，你库房里的那张温玉床拿来送我吧，全当我的辛苦费。”源尘轻笑道。
“拿去就是了，我放着都没什么用。”槐然挥了挥手，“你喜欢的，全拿去。”
“你倒是大方。”源尘微微挑眉。
槐然扯了扯被角：“这一世，平白过了这么多年，想来，他这一世都快走尽了。”
源尘忽然握住槐然的手：“阿然，你放手吧！你修你的妖道，他轮他的人道，就这般，莫要再有交集，不好吗？”
一室沉默，再开口，源尘听到她这般说：“他的寿元，还有多久？”
源尘敛下眼，知晓了槐然的心意，唇角溢出一声叹息:“还有一个月。”
槐然在源尘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血红的瞳仁明明灭灭：“这一世，也不知道他过得，可是顺遂！”
“阿然，这般苦……为什么呢，你宁愿用死去忘，也不愿意放手呢？”源尘看着槐然，常年清冷的面貌，竟有丝丝动容，“你欠的命都已经还了，何苦要纠结在那份情上呢？”
“我答应过他，不是吗？更何况，他曾那样欢喜我，肯为了我去死，心里总归是有我的。”槐然别开眼，嘴角微微上扬，绝色的面容却带有丝丝凄楚，“只不过是忘了。”
“忘了，忘了，他哪一世不是忘了，若他真的在意你，又为何要在黄泉路上喝下那碗孟婆汤？”雕花的木门被推开，着一身青纱的妩吀闯了进来，青色的眸子里尽是怒气，“槐然，为了一个男人，你便什么都不要了吗？”
“妩吀呀，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了。”槐然看着忽然出现的妩吀，面露几分喜色。
妩吀轻哼一声，颇有几分怨气：“难为你还记着我的名字！”
“我亲手养大的妩吀，我怎么会不记得？多少年前，我也同你这般，红颜张扬，肆意浮生。只是现在，你还小，不懂！”槐然抬眼看向妩吀，分明吃了止痛丸，可依旧心痛似绞，面上却没有丝毫波澜，只带着浅浅笑意，“不，我只愿你这一生，都不要懂。”
“槐然，你真的会死的！”妩吀的心一紧，看着槐然这样柔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主的紧紧的捏着。
“我槐然的命，暂时，还没有人敢收。”槐然笑了一声，撑着床榻，白皙纤弱的玉足，缓缓落在地毯上，“这一世，我没有陪他走完，也该送他最后一程！”
“你真的是疯了！”妩吀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却在看到槐然毫无情愫的眸子时，挫败的松开，“槐然，你妖丹已经破裂，若是不好好休养，你真的会妖力散尽，灵婴破灭，你，你还要去吗？”
槐然拽着床帐，缓缓站起身，周身幻出一抹正红，缓缓包裹她的身子，幻作一件红色纱裙：“他曾说，穿着红衣的我，最美。”
妩吀想要拉住槐然，却被源尘拉住：“吀儿，随她去吧！”
“源尘，你也疯了吗？”
源尘看着槐然摇曳着身子缓缓走至铜镜前，执一把木梳，轻轻梳着那一头青丝，眸光微闪：“槐然开灵修行至今，已有八千多个年头了。”
妩吀抿唇不语。
“妖，千年一劫，过九劫者，方成仙。”源尘目光戚戚，带有几分厉色，“我擅卜，却卜不出那人，来何来，去何去，眼看他将阿然拉进一个走不出的圈子，却无能为力。我翻遍古籍，直至不久前，方才在一本古典上寻到缘由，他，是阿然的劫。”
“劫？妖素来只有天劫，天劫是一道强于一道的天雷，不过区区凡人，如何会是槐然的劫？源尘姐姐，我虽年轻，你也不该诓骗于我，若你这般说，只为了劝我莫要拦着她，你还是莫要再说了下去！”妩吀的眉宇上扬，英气十足，如今拧成一道，竟生出几分戾气。
源尘有些挫败的坐下，眸子看着前方，寻不到焦点：“拦她？我比谁都希望能够拦住她。妖，欲大于智，乃是天性，贪嗔痴，若要入仙道，便要全盘舍弃，九劫成仙，多少妖过了八劫却熬不到九劫，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到底，一个情字罢了。”
“不可能，凡人修道，何曾又遇过情劫的？”
“天道于妖，何时公允过？”源尘冷笑一声。
妩吀侧头，看着正在梳妆的槐然，有些哽咽：“槐然她，知道吗？”
源尘敛下眸子，下意识的旋转尾指上的锁环：“那本古籍，是在她那里找到的。”
“那……”
“我知道。”木梳被扣在梳妆台上，发出一声轻响，引得两人回首。
“槐然，你说什么？”妩吀心中多少明白了些，却依旧不敢置信。
槐然缓缓转过身，苍白如雪的面容已经被胭脂掩盖，抬眼间，满是妩媚：“我知道，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惧怕我，他可以轻易的闯入我的领地，只是那时的我，只当他是一场闹剧。可当他死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我逃不过这个情劫。”
妩吀瞪大了一双眸子：“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他，还要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将你伤的体无完肤？槐然，为什么？”
“妩吀，我活了许久，生死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槐然站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槐然，你不可以去，槐然……”妩吀疾步追赶，却只能眼看着她的发丝自自己指尖溜走。
妩吀运气便要去追，却被源尘拉住，不由气急：“源尘姐姐，放手！”
源尘缓缓松开手：“别追了，随她去吧！”
“随她去？源尘，我原本只当她鬼迷了心窍，却不想，竟然是劫难，既是劫难，你我更应该拦着她！”妩吀满脸怒容，竟直呼源尘名讳。
“妩吀，我拦了她七世，可有一世拦住她的？”源尘缓缓抬头，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些决然，“她既然执迷不悟，那，你我，护着她便是了！”
妩吀蓦然停住。
“妩吀，你长年在外处事，大抵不曾见过，那人转世后，阿然等候的模样。说是行尸走肉，也不过如此了。”源尘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那棵槐花树，“与其让她那般苦痛，不如由她去了，升，我随她一起，堕，我随她一起，总不会让她一人便是了。”
妩吀听着，看着源尘的侧脸，出了神。
“阿然尚未恢复，我随去瞧瞧，山中之事便交给你了。”源尘抬手理顺妩吀的长发。
“我……”
“你留在山里。”叮铃声响，紫色的身影，便化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