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生，不过区区数十载，几回日升几回日落，便就过去了。
初雪将过，一片素裹，月光清冷，落在雪上却格外明亮耀眼。
“莨攸。”一条红绸将长发束在脑后，槐然手执玉萧，站在梧桐树下，看着面前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轻唤一声，槐然记着，这一世，他叫莨攸。
少年回首，红唇齿白，翩翩儿郎，月光下，左眼的朱砂痣，分外显眼。
“姑娘，你，你……”封莨攸大抵是被吓到了，连连后退，最后被石凳绊倒，跌坐在了地上。
槐然见他如此，觉得好笑，慢慢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扶他：“你起来，地上凉的很。”
槐然的手，很是漂亮，如玉般的纤长手指，没有丝毫的瑕疵，指腹洁白，在月光下泛着牛乳一般的光泽。
“我自己能起来。”莨攸看着槐然的手有些失神，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懊恼的扶着石凳，慢慢爬了起来。
伸出的援手，被人拒绝，槐然不免有些尴尬，拍了拍手，将一双手背在了身后：“你很怕我？”
“你一个姑娘家，我怕你做什么？”莨攸拍了拍身上的泥沙，淡淡的应道。
“你若是不怕我，又怎么会摔一跤？”槐然却是不信的，轻轻一跃，便坐上了石桌，一双腿来来回回的晃荡。
莨攸显然有些懊恼：“你这般忽然出现在别人身后，哪个不会叫你吓到！”
“我就不会！”槐然却是轻哼一声，朝天挥了挥手臂，“若是有人敢这般出现在我身后，我肯定给他一个拳头！”
“姑娘家的，这样野蛮，你父母这样随着你？”莨攸挑眉。
“我是妖。”槐然顿了顿，轻启红唇，一如当初，“我天生天长，没有父母。”
莨攸登时消了音，杵在那里怔怔的看着槐然。
槐然见他这幅模样，心下有些难过，却只是笑笑：“你若是怕，便喊一喊，喊一喊便不会怕了。”
许久，槐然都没有听见莨攸的叫声，只是那神色变了又变，半晌，却是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槐然跳下石桌，缓步向前，渐渐靠近他，“你不怕我吗？”
“怕你做什么？”莨攸不以为然，面上的笑依旧淡淡的，“人如何，妖又如何？皆是有情生灵，我怕你作甚。”
槐然看着莨攸，只觉心中一痛，下意识的便弯腰捂住心口。
“你怎么了？”莨攸几步上前，伸手欲扶，却又害怕礼教束缚。
倒是槐然率先伸手拽住了莨攸的手：“没什么，我吓唬你呢！”
“你们妖精都这样直接吗？”莨攸松开槐然的手，显得有些哭笑不得。
“直接？”槐然有些不解。
莨攸微微挑眉：“我说你粗鲁，你就说你是妖，我问你怎么了，你就说你是吓唬我，你这样直接，怎么能骗到我？”
“我骗你做什么？”槐然被莨攸说的一脸莫名。
“你不是来骗我，那你三更半夜的来我院子里，莫不是特地来吓唬我的！若是如此，你也太无聊了些。”莨攸眉眼淡淡，直直的看着槐然。
槐然看着莨攸的眼睛，慢慢的伏过身去：“哎，封莨攸。”
“做什么？”
槐然的眸子亮闪闪的，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上几分：“我真的是妖，不是唬你的，你当真不怕吗？”
莨攸看着槐然，眸光深沉，唇角却是浅浅笑意：“姑娘，你夜半现于我的庭院，又知晓我的名字，若是凡人，如何能做到？”
“他不怕我，是因为他是阴阳子，你呢，你不怕我，又是因为什么？”槐然伸手揪住了莨攸的衣领。
“我？”莨攸看着近在咫尺的槐然，下意识的睁大了眼。
“是，你，你为什么不怕我？”槐然的拇指轻轻的蹭着手心里轻滑的布帛，“封莨攸，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莨攸就那么看着槐然，许久，才说道：“大抵是因为，我在梦里见过你许多次。”
梦里？
“不过，也许不是你。我自幼体虚，每夜多梦，偶尔会梦到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轻声耳语，很是温柔，与你，并不大同。”莨攸微微垂眼，看着槐然拽着他衣领的手。
槐然轻咳一声，讪讪的松开手：“怎么，难不成你梦里的女子能有我这般漂亮？”
“大概，是有的吧！”莨攸轻轻整理衣襟，“我并不能看清她的样貌，母亲曾找来道士相看，道士说我是被妖精缠上，做了许多法也没能治好我的梦症。”
槐然撇嘴：“梦魇是最低级的妖法，我向来不屑做这样的事，而你身边，也没有旁的妖气，你母亲请来的怕是个假道士。”
“你倒是狂妄的很。”莨攸轻轻笑起来。
“狂妄？”槐然挑眉，面上颇有几分不屑，“这可是个贬义词，我不喜欢。”莨攸退开几步，看着槐然轻声说道：“你说你是妖，我信，那你这个妖，来我院子是做什么？抓我，还是吃了我？”
“吃你做什么，我一世一世的等你，可不是为了吃你！”槐然身子一转，便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我和你，可是有前世今生的孽缘，我可舍不得吃掉你。”
偶有轻风，带着阵阵清香，该是槐然身上的香气，香气清冽，很是好闻，莨攸忍不住轻轻地嗅了嗅：“前世今生？那我大抵是上辈子做了绝世的恶人，才会与你牵扯上缘分的吧！”
“不论哪一世，你做的都是好人。”槐然见莨攸这般说，有些不喜，言语间，竟有了几分娇气，“哎，你可善音律？”
莨攸看了眼槐然怀里的玉萧，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来！”
“什么？”槐然却是怔愣。
“萧啊。”莨攸开口，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郁，“你不是问我擅不擅音律？你恰好拿着萧，你将萧给我，我吹给你听，你不就知道我是否擅音了！”
槐然想了想，有些不舍的将怀里的萧放入莨攸的手心，小心翼翼：“这，是我的宝贝，你小心些！”
莨攸颔首，捏着玉萧看向槐然：“有想听的吗？”
槐然抿唇沉思，抬眼间，眸中就带了些许晶莹：“槐魅。”
“槐魅？”
“是，是你为我写的曲子，你可还记得？”
莨攸有些疑惑，却只得摇头：“姑娘，我从未谱过曲子，更遑论为你谱曲了。”
“只有这一世的你，性子与他最像，我以为，你是记着的。”槐然看着他，只觉月光之下，他的目光格外闪耀，几乎要亮进她的心里，慌乱的别开眼，“你，你为我吹一曲吧，不论什么。”
“好。”
箫声悠扬，飘零在夜色中。
槐然赤着一双秀足，在封莨莜身边绕着圈，留下一串娇小的足印。
“莨莜，封莨莜，这一世，你的名字倒是好听的紧。”槐然来来回回的走，一双血色的眸子却从未离开过封莨莜的脸，“这一世的你，长得也最是漂亮。”
萧声戛然而止：“姑娘！”
“如何？”槐然浅笑盈盈，那一抹笑魅惑至极。
封莨莜看的有些呆了，好久，才错开眸子：“漂亮是形容姑娘家的，我堂堂七尺男儿……”
“既说不得漂亮，那俊俏总说得。”槐然打断封莨莜，依旧在他身边绕着圈，“莨莜长得真是俊俏。”
封莨莜被她绕的有些晕，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槐然：“你莫要再绕了！”
槐然被他拉住，便稳稳站在他身前，笑盈盈的看着他。
封莨莜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礼教，轻轻一触，便赶紧收了手：“姑娘……”
“你说。”槐然就那样，半昂着头看他。
封莨莜看着槐然半晌，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槐然身上：“你的手很凉，将将下过雪，你穿的这般少，会着凉的！”
“我是妖，不会着凉的。”槐然感受着忽如其来的温暖，喃喃说道。
“就算是妖，也该顾着些身子。”封莨莜将狐裘系好，看向槐然，“母亲说女子多畏寒，入了寒气对身子不好，即便你是妖，你也是女子，该多注意些。”
槐然抬眼，直直的盯着莨攸，纤指不受控制的去触碰他眼下的朱砂痣：“莨莜，我若同你说，这，是我的一滴血泪，你可信？”
那是一滴泪痣，所谓泪痣，是前世爱人抱着你哭泣，泪水落到的地方。
“姑娘……”
“我叫槐然。”
莨攸握着萧的手紧了紧，半晌，轻轻笑起来：“你是说，这滴血泪是你的，所以，你要让我今生来偿还吗？”
槐然血色的瞳仁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落在莨攸身上：“是啊，这么多世，总有那么一世，你总是要来偿还的吧！”
封莨攸怔然，半晌才开口道：“你总是莨攸莨攸的唤我，你呢，你叫什么？”
“我？我叫槐然，莨攸，你可还记得？”
“槐然？”
“是啊，槐然，我是槐树生成的妖精，单名一个然，槐然，你记得吗？”
风过，吹散她一头秀发，吹乱满地红花，莨攸恍惚，伸手去拉，却发现已是虚无。
“槐然，槐然，槐然……”莨攸看着掌心的玉萧，喃喃自语。
莨攸倏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