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是尾声的尾声
作者:林木岛      更新:2020-05-10 10:16      字数:3551

“司马……”

卞九思护着清歌杀进阵中,好不容易找到二人,清歌的一声“煜”字却含在了口中。她怔怔地看着脸色惨白满面鲜血的司马越,抹了一把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飞扑到坠落在泥泞之间的司马越身边。

司马煜单手撑着司马越将他靠在他半跪的一只腿上,脸上晦暗不明。清歌伸出手想抹掉司马越脸上的血水,又用手去捂他胸前的伤口,颤抖着回头喊道:“九思!卞九思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呀!”

卞九思站在她身后,看着他胸口涌出的热血混着雨水一直滴落在地上,艳红地刺眼,只微微叹了口气。司马越呛咳一声,眸中却闪耀着光华:“你没事,你能看得见了?真好,真好……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在你面前杀他……”

他缓缓伸出手去接清歌颊上滴落的泪水,像是忍耐不住疼痛一般用力吸气道:“守皇陵四载,凄风苦雨、杳无人迹,我日夜期待奇迹发生,让我回到宫中,回到往昔,却不料再听得你的消息,便是成为太子侧妃……我以为你心绪不会再为我所动,却不曾想你还会为我流泪,死前得以见你一面,足矣……”

清歌看着他惨白的面颊,似乎还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到当年那个一笔一划教她写字、护她周全的明媚少年。情之一字,亲情、友情、爱情,写起来句句诛心,字字见血,在当年那个春风和煦的一隅,提笔落墨的瞬间,谁又会知道,他们会走向这样一条道路,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血的代价?

清歌胸中千言万语似乎要膨胀地炸裂开,可话到嘴边,却无一句可说,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有资格问一句:“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她喊得撕心裂肺,可是在周围的喊杀声、呼啸的风声、滂沱的雨声中却显得那么细微,人之于天地之间,渺小如蚊蝇。

“为了报仇,为了自保。我别无选择。”司马越微微抬眸,看向司马煜,“他若登基,我与琬儿还有活路?”

司马煜扶着他肩的手蓦地一紧,低声道:“你知道本王不是弑杀手足之人。”

司马越又呛出一口血,半闭着眸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像是要将这一生的气息都吐尽,再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清歌早已哭成了泪人,司马煜眼圈泛红,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喊了一声:“弟弟。”

儿时旧梦皆浮上心头。司马越似被唤醒一般,闭着眸子勾起嘴角安然一笑,缓缓应了一声:“……兄长……”

他接着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道:“其实……上元日那天回宫后,我便得了水痘……一直高热昏睡……无法……无法……”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手颓然落下,宛如一片秋季的落叶,再也回不到苍翠的枝头。再也无法拉弓,无法握剑,无法拥抱所爱之人。

司马煜没想到司马越竟然知道这许多年来,他心中所介怀之事,当年上元日因偷跑出去玩而受到父皇的惩罚,司马越未帮他求情,替他澄清,完全是因为病倒在床,无法探望。而他却以为司马越天生便是个见风使舵的孩子,为此而疏远冷落他,在皇权之争中,更是因此而感到心安理得去猜忌去争夺,毕竟当年司马越舍弃他也是毫不眨眼,无丝毫愧疚,却不知竟是误会一场。然而他最终无法说出一句“没关系”,正如司马越的“对不起”也再无机会说出口了。

大雨初歇。鏖战一夜,终于初露霞光。

殿门前汩汩鲜血,尸积如山,司马越的尸体被单独用白布盖好装殓。琬公主听闻败讯在寝殿中绾了一系白绫,撒手人寰。

旦夕之间,翻天覆地。经年执念,烟消云散。

大梁元贞十三年冬,已升为太子正妃的晏清歌又有皇嗣之喜。为避免重蹈覆辙,司马煜有意遣散侧室,但奈何沈家阻力颇大,司马煜干脆在宫外找了所别院,让沈惜住到别院去。如此只剩下无甚家世靠山的楼氏,只得回楚地。

司马煜亲自去冷香殿说的此事,楼明月始料未及,如遭雷击,双膝跪地伏首道:“臣妾入宫多年,事事本分,又与清歌妹妹素来交好。之前出的事,臣妾也一直站在清歌妹妹这边,为何连个位置都不能留?”

司马煜冷眼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端庄面容和无可挑剔的礼仪,沉声道:“楼明月,有些事本王不说,不代表不知道;对你不是未曾察觉也不是宽宏大量,只是没有证据,你今日却还要问我……”他轻笑两声,“那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臣妾……臣妾不懂。”楼明月耳根绯红,脸上露出一抹惊慌之色,被司马煜尽收眼底。

“你大可以不承认,因为确实不是你下的手,但你使得好一出借刀杀人,本王怎会看不明白?”司马煜见她摇头还待否认,便索性钉死了她,“若不是你暗示,丘蓁蓁怎会想起在香料上动手脚?霜儿也是你的人,找到线索的亦是你,本王不会想不明白其中关节。让你回去已是恩赦,望你好自为之!”

这些年苦苦经营的局被一招点破,楼明月心头大骇,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收拾东西,半月后随娘家人回楚地去了。

此时皇上因痛失爱女及爱子,又受司马越反叛一事的重创,沉疴难愈的身体更是急转直下,几乎只能在床上靠药石度日,一切政事尽归于司马煜。司马煜与清歌留住了卞九思,渐渐将他领入朝堂,力排众议行革新之事。

大梁元贞十八年春,梁帝缠绵病榻多年,终于药石罔医,崩殂归天。太子司马煜继位,废丘灵鞠,任用卞九思为相,晏子衡为将,重用付东风、陈雁林等新人,剔除贪官污吏,重视民生,一时间百姓安居乐业,康国示好称臣,堪称盛世。

初夏时节,司马煜着了一身金灿灿的龙袍,玄带束腰,腰间缀着一块飞龙白玉佩,脚踏玄色金丝履,负着手与卞九思一路走着一路商讨如何促进边境贸易之事。卞九思驻足笑道:“皇上圣明,此乃良策。”

司马煜摆摆手:“卞相浸淫官场多年,如今竟也学会拍马屁了!”

“非也,非也。主要是,龙鳞得顺着抚。”卞九思揣起手,勾起唇角,一对儿清浅的酒窝浮现,俊美当世。

司马煜正要开口,忽的从一侧蹿出来一个团子,径直撞到了他腿上。团子一个踉跄快要摔倒之际,司马煜伸手一捞,将他捞到小臂上坐着,满脸冰霜尽数化开,摆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道:“谷儿,又调皮了!”

“父皇!”惊魂甫定的小儿还有些发怔,晕乎乎地唤了声父皇,两只肉嘟嘟的小手转眼缠到司马煜的颈项上,死皮赖脸地不愿意下来。

“你母后呢?”司马煜低头问道,却被小娃娃的朝天揪扎了个正着,好不容易挪开脸,就听到卞九思抬抬下巴道:“喏,在那呢!”

清歌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看到两人不由得羞赧一笑,抱歉道:“怪我怪我。谷儿,快下来,跟母后回去!”

“不嘛不嘛!”谷儿奶声奶气地表示拒绝,嘟着嘴将圆乎乎的脸盘埋到司马煜的颈窝处,装出一副看不到她,她就不存在一般的掩耳盗铃之态,惹得卞九思直发笑。

清歌敛了笑容,佯装生气道:“司马稷!”

听到母后喊了自己的大名,谷儿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撇着嘴委屈巴巴道:“父皇,我要回去念书了……要记得一会儿来看看我呀!”

明明司马煜每日带他时间最短,偏偏这个不听话的团子却最亲他,清歌心中很不平衡,一把从司马煜臂上将团子抱下来,放在怀里没好气地揉了揉。

司马煜朝卞九思示意让他先走,回身帮清歌擦掉额上的薄汗,看她只着了一身轻便的梅花纹纱裙,跑得玉兰花步摇也歪了,温和笑道:“都是当皇后的人了,却还是未出嫁的小姑娘性子。”

“怎么?不喜欢了?嫌我不稳重了?”清歌斜眼觑着他,不高兴地将谷儿又转手放到他怀里,将他的龙袍蹭得皱巴巴的,“拿去拿去,带着你的谷儿快走,大白眼狼加一只小白眼狼!”

司马煜眉眼一弯,将谷儿举到颈上坐着,一手牵起清歌的手道:“朕喜欢的是你,稳重的、耍小脾气的、温婉的、活泼的,都很喜欢。”

清歌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还是装作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还未开口,只听团子鼓着掌,兴奋道:“父皇爱母后,就再给谷儿生个弟弟妹妹吧,谷儿一个人玩好无聊哦!”

清歌一噎,将他垂在司马煜胸前软乎乎的小脚丫一捏:“就你懂得多。这般万千宠爱在一身,还嫌无聊?”

谷儿荡着双腿,嘟嘴抱怨:“我听宫人们说,父皇以前也有个弟弟的,为什么我不能有弟弟?有弟弟是不是很好玩?”

听到提及司马越,清歌心中一凛,悄悄抬眼去看司马煜的表情。司马煜却眼皮都没抬,神情平淡,只是缓声答道:“兄弟在一处,自然更有趣些。”

“那我的那个小叔叔呢?他在哪里呀?”谷儿歪着脑袋问道。

清歌微微垂下眸子,忽觉牵着她的手紧了紧,身侧传来司马煜温和的声音:“你的小叔叔他惹得你祖父不高兴了,就出宫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玩,不回来了。”

谷儿嘬了口手指,又扬起玉雪可爱的一张小脸瞪着紫葡萄般的黑眼珠问道:“小叔叔这么贪玩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歌抬头看着司马煜温柔的眼眸,他伸手扶了扶皮得东倒西歪的团子,启唇道:“他呀,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领兵打仗,英武非常,盖世无双。”

卞九思站在朱红宫城的尽头,遥遥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家三口,风将他的发带扬起,发丝缭乱,他微微眯起眼,静静看着,直到残阳如血,流云飞尽。

他的面前是知交故友,背后是盛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