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地昏暗下去，金红的阳光将万物的影子拖得老长。
池鱼归渊，炊烟唤子，倦鸟投林，白日热腾腾的气氛也像海水一样缓缓退散，纷纷的柳絮卷起股股冬末春初的萧瑟凉意，最后还是安静地落叶归根了。
摊上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顾泉的脸一半被殷红的光照得分明，另一半脸在影子里，他低垂着眼，睫毛纤长，向上打着卷儿。
他坐在那里，一个清贵的王孙公子般的人物，手上拿着两根糖莲藕，一根吃了大半，一根一颗未动，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公子，您还要点面吗？”大娘难为地看着这位公子，今日如意教坊免费开戏，她还想和老头子早点收摊去占个好位子。
顾泉不说话，默默在桌子上放了一块碎银。
“这……”大娘拿围裙擦着手，更为难了。
“我方便借二老的锅碗一用吗？”顾泉看出二老的顾虑，想了想问。
“这……公子这是想做什么？”大娘糊涂了。
“我做碗面。”顾泉温和地笑。
她一定会回来吃面的，所以他等。
“啊？公子……你……这……你会做面？”大娘惊诧地涨红了脸，含糊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会下厨呢？还借他们的锅碗，怎么可能？
“方便吗？不会打扰很长时间的。”
大娘看着一脸诚恳的顾泉，转头看老伯：“老头子你怎么说？”
路上行人渐少，他们匆匆而过，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笑，要去看如意教坊的戏。
那老伯现在才能直起腰，他擦了擦汗，露出憨厚的笑来：“倒是没关系，可是公子会做面吗？”
他看着老伯做了这么久的鱼肉面，早已会了，微笑着点头。
老伯倒不觉这个年轻却沉稳的公子会耍他们玩，心大地解下围裙，笑呵呵地说：“那老头子不耽误你，地方小，又破旧，请别嫌弃。”
顾泉道：“多谢老伯。”
等他站到小小的棚里才明白环境的憋仄，若挺直了背，头就会顶到了棚顶；若转身不小心就会碰落一叠碗筷。
“公子，要不还是我来吧。”老伯看着举步维艰的顾泉道。
顾泉弯腰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修长的手臂，他朝老伯一笑：“不妨事。”
果然很快，老伯和大娘就见他剁鱼揉面醒面烧汤切菜拉面下锅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做面，而是舞剑。
大娘收拾着桌椅，小声说：“老头子，他的做法和你一模一样啊……”甚至更好。
老伯悄声和大娘说：“外表还真不看出来，他如果不是天生的厉害，就是练得久了。”
老两口嘀嘀咕咕的时候，顾泉已经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清澈的汤底，雪白的面条，铺着青菜，简单地撒上葱花，码上鱼肉丸子，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老头子，我怎么觉得他做得比你香……”
老伯：“……”
顾泉端着面拿了一双筷子，放在外面小小的方桌上，他又拿了一块碎银给来两口：“今日实在打扰你们了，我能买下这些吗？”说着，指了指碗筷桌凳。
老伯色变，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之前的我和老婆子还凑了很久的钱才能找开，况且也值不上这些个钱！”
顾泉往老伯手里塞：“收下吧，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您和大娘快去看戏吧，晚了可赶不上了。”
“这……”老伯还想把钱推给顾泉，顾泉只是温和地笑着，怎么也不肯往回收。
“好了，好了，公子的好意。老头子你再推公子也要不耐烦了！”大娘看着自己老头子，知道他有点一根筋，说到底也是辛苦做生意的，公子乐意给，他们再推来推去，有个什么结果？还是痛快收了，痛快道谢。
大娘拿过那块碎银，朝顾泉笑：“这银子我们也就收下来，但是下回公子和那位姑娘来吃面，我们再不收的！”
顾泉闻言道：“好。”
老伯无法，只好叮嘱顾泉：“多来吃几回，我们一直在这儿摆摊，不动地方。公子，你若是等不到那位姑娘，便先自己吃了去寻她吧。”
顾泉点头。
老两口收拾了摊子，推着板车和顾泉打了声招呼走了。
一轮红日已经渐渐收敛住了光彩，暮色渐浓，地面上的一切都开始模模糊糊的，微风里也开始挟裹着黑夜的凉意。
有钱人家外头都挂起了灯笼，远处的如意教坊好像开场了，迷迷糊糊地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兴奋的叫好声。
街上几乎没有人了，偶尔走过的人也会奇怪地看顾泉一眼，品貌不俗的少年坐在做工粗糙的凳子上，面前放着一碗面，却也不吃，是很奇怪的吧？
顾泉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不能走，走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九青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按她那调皮的性子，或许正躲在暗处看着他老老实实呆着而笑话他傻。
或许下一刻她就会扑上来拍一拍他的肩膀吓他，有点骄傲地仰着头笑他：“有没有被我吓到？哈哈哈，其实我早就回来啦！”
或许她只是看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被绊住了脚。
或许她还在回来的路上。
或许……
或许她不会回来了……
突然窜生出来的想法让顾泉狠狠打了一个激灵，他体温本来就低，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刀枪不入的身体慢慢被割出寒冷刺骨的伤口。
不会的，她会回来的。
不会的……
夜色终于笼罩了大地，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了，顾泉安静地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替那碗面保着温，四周的黑暗几乎淹没了顾泉。
九青可能不会为了他回来，但是一定会为了这碗面和没吃完的糖莲藕回来。
如意教坊的第一出戏已经唱完了，锣鼓喧天，阵阵喝彩，连在这样偏僻的地方都能感受到那种欢乐的热闹。
顾泉重新从乾坤袋里拿出那串没吃完的糖莲藕，愣愣地转着，在暗淡的月光下红火的颜色像是在燃烧，给了顾泉可有可无的暖意。
顾泉低着头等，怕抬头看得太清楚了，等不到。
“你怎么……还在这里……”
顾泉倏地抬头，看见九青一脸的震惊，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出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