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良此时分明是有些醉了，身上还散发着酒气，手中持剑，妖孽一样的脸上显出肃杀的表情，如同乱入世间的阿修罗。
他身后护着一个头上顶一对圆圆耳朵的小男孩，此时正抓着公仪良的衣摆哭得厉害。
“锦毛鼠一族。”九青脱口而出。
她很快就推断出事情的原委，这个孩子和她一样，都被诱骗到卖妖怪的黑店来了。
九青来这世界的时候住个客栈就倒霉地碰上家黑店，这种店平时正常营业招待来往的客人，可只限于人类。
若是遇到来人界瞧热闹的妖怪，大妖怪自然没法动，还得装作不知情小心翼翼伺候着，但是遇到小妖怪，尤其是长得好的，就完了。
这种店里一般是修炼歪门邪道的人开的，长相差的，直接抽魂修炼，妖身炼丹；长相好的会被剃了妖骨安上人骨，变得不人不妖，卖到妓院或者是小倌馆去。
因为是妖身，可以数十年维持美貌，身体无论怎么虐待恢复得都极快，被剥离妖骨，妖力不再；安了人骨，寻常修仙者都看不出来，虽然人界明令禁止，但还是这种半妖还在人世颇受欢迎，尤其是腻歪了男人女人的或者有某些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因此屡禁不止。
公仪良面对着一帮出来的人沉声喝道：“人界禁止贩卖妖怪，天子脚下，你们倒是知法犯法！”
带头的人看到公仪良这个架势知道是修仙者，长得这般貌美真让人心痒，不过毕竟是修仙者，甚至可能还做了神仙，轻易动不得。但是想到锦毛鼠妖向来胆小谨慎，天姿国色，极难捕捉，花了万两金才买来一只，怎么能说放就放！
他扶了扶自己歪掉的帽子，笑道：“我们买它的时候可不知道，况且它现在也算不上妖，不人不妖，仙长何必多此一举？修仙的不是讲求降妖除魔，为民除害？这回不劳您动手，我们自己好好磋磨这些个妖怪，好让它知道厉害！”
公仪良面沉如水：“做了妖怪又如何？他可曾做错过什么！修仙者自是要惩恶扬善，人有恶者不可恕，妖有善者自当留！”
“说得好！”九青道，神思一动，便想着去助公仪良，却轻轻被顾泉按住。
九青不解地看着顾泉，顾泉微微皱着眉，冷静地道：“再看看，这个巷子里还有没出来的。”
九青静下来，仔细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那男人冷笑一声：“仙长言重了，我买来的时候可是明码标价的，卖身契都在这儿……”说着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那锦毛鼠的签字画押。
“就算是妖怪，也不能不讲道理，妖界买卖妖类奴隶也多的是，凭什么我花了这么多钱买了它，就这么轻松放了它！况且我又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仙长不知道？你问问它，这是不是它签的。”
公仪良不必问也知道，这必是他签的，不过是屈打成招，被迫签的。妖界向来是盘散沙，各自为王，买卖奴隶也的确有，不过都是妖界内部，并不和其余五界打交道。
“妖界的规矩和人界自然不一样！你做人却触犯了天子法令，这卖身契是不是有效心里没数？”公仪良把小锦毛鼠护在身后。
那男人看公仪良油盐不进也冷下脸：“我好声好气和你讲话，你倒是得寸进尺！你可知道我们背后是什么人物！区区一个修仙者，算不上人也算不上仙，倒还明目张胆管起人间事来了！有本事就叫官差拘了我！不过我倒是看谁敢！”
鱼笼巷向来热闹，公仪良这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却没人敢看热闹，像是没看到一般只管自己招揽生意。
公仪良艳丽的脸庞上戾气不断加重，控制不住似的抬起剑：“我这就管了！”
那人脸色大变，后退一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修仙的害人命，永世不得超生！你不敢！你不敢！”身后带出来的人看到公仪良满脸煞气也不由得后退。
公仪良又近了一步，殷红的唇微微一咧，露出倾国倾城的笑来：“我敢。”
他正满腹怨气，怨恨像野草般疯长，缠绕住他的心智，巴不得杀几个人来消火。
“不能再等！”九青就要出去。
顾泉拉住她：“此事有转机，再等。”
九青抬眼看向一座楼，怎么还没动静！
男人终于慌了：“下三界的畜生罢了！你要是敢动我，我就告上那些个仙家门派去！什么修仙的满口仁义道德，现在要为了一只妖怪向人动手！我又没有要杀它！你却要杀我！好啊好啊，修仙的原来都是这种卑劣之徒，有大灾大难不管，倒是管起我做生意了！”
公仪良额上青筋一跳，举起手中的剑！
“上啊上啊，我养你们做什么吃的，快快快！把找监仙司的找来，倒是看看是哪个门派培养出的败类！好大胆子，仗着自己有两分本事竟要对弱小的凡人下手！”
仙人多由凡人飞升，仙门家族多在立在人间，门派则处于长生天和人界之间的仙山，仙人对于普通百姓虽然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是与妖魔神仙有关联的人就另当别论了，燕京作为都城，凡人对于他们的存在也淡定得多。
而为了防止脆弱短寿的凡人被妖魔或者仙人迫害，仙界与人界共同设立了监仙司，由仙人担任，专门督查行为不轨的妖魔神仙。
若是让他们发现公仪良师出符惕派，公仪良又真得背上人命，那都洗脱不清了！虽然公仪良已经脱出师门，到底是师从符惕派的人，掌门易春秋也要跟着吃亏！
公仪良只觉得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在他脑筋里突突地跳，差点破体而出，他眼睛布满血丝，阴鸷地把剑对向那男人，又好像极力控制着不砍上去。
几个随从包围住了男子，又有几名想要跑去报信，公仪良强行控制住自己把剑横在那些随从：“再走一步就杀了你们！”
四周的人虽不敢看这里，但是余光都往这边瞄。
“我说吧！我说吧！真得是要大开杀戒了！还不快去！”那男人飞快想要退到楼内，嘴里刺激着说，最好真让他杀几个，这恃强凌弱的罪名就摆脱不了了！
妈的哪来的小白脸，不看自己几斤几两就在这里挑事情！这座楼可是请华阳阁宫家的人特地设了结界，在里面法术无效，专保安全，进去了任他天王老子也无计可施。
他正靠近门口，突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挡住了他：“今日好歹是如意教坊为祭奠如意夫人开戏的日子，纵然她施恩不图报，可本王还记得要不是夫人，你小时候就该被剥了皮做灯笼了。”
男人浑身一抖，震惊无比地看向身后看住他的女子。
说是女子倒也不是，还是个到人腰高的半大少女，冷白肤色，黑幽幽的杏仁眼正似笑非笑盯着他。
那女子来得悄无声息，连九青都没有察觉，周围因此刻变故彻底安静下来。
“您……怎么……我……”男人结巴了半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
“小时候这样聪明可爱，长大了倒是变了很多，本王知道人心难测，却没想到原来你也到了这份上。”她笑着说。
“我……我……”他趴在地上汗如泉涌。
“你是被妖怪养大的，也和妖怪一起长大，不过二十几年就做起卖他们勾当来，当真了不得哈哈哈……”她慢条斯理地鼓起掌来，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男人被掀了老底，却一句话都不敢收，抖得和筛糠一样。
那少女笑够了，懒散地说：“旁的事本王不管，看在你主人面上就不杀你了，这只锦毛鼠本王要带走你可有意见？”
男人抖抖索索撕了卖身契：“您请，您请。”
“你产业下还有几只妖怪？”
“唯有一只，是我鬼迷心窍，是我鬼迷心窍……”
“以后还敢？”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整座鱼笼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里，众多的活人都和泥塑木偶一般停止了动作，连眼睛都不再转动，像是被人定住了。
漫长的沉默里，只有男人磕头告饶的声音，和锦毛鼠偶尔响起的啜泣声。
“唔……今天也是笔划算买卖。”少女笑着，走到锦毛鼠身边。
公仪良这才蠕动了一下嘴唇：“……翡冷翠？”
她原来就是占了妖界最大地盘的富商蓄贾，手握六界最多情报的妖王翡冷翠！怪不得她盯着她所在的楼许久，只感觉强大，却分不清到底是妖气还是仙气，或者其它什么的。
九青再仔细一看，她打扮得和寻常女子一样，只是头插着与身子不符的黄澄澄的大金钗，左边那支錾着“公平交易”，右边那支錾着“童叟无欺”，让人有些无言以对。
“好久不见，八强公仪良。”她偏头笑道。
“这孩子本王要带走。”她转了转眼睛，口气如下命令般不可违逆。翡冷翠虽然看着年幼，散发出的气场却十分惊人，在她面前的人都会不自觉臣服于她。
“这孩子已经被换了骨头，妖骨也被磨成粉入了药，带回妖界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公仪良眼睛不再赤红，恢复了些理智。
翡冷翠扬了扬下巴，女王气息越发明显：“本王自有主意，妖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公仪良沉默，只是挡在锦毛鼠面前。
锦毛鼠已经止住了哭泣，他看着公仪良劲瘦直挺的背，默默走向翡冷翠。
“你……”公仪良皱眉。
“哥哥，我是妖怪，总是要回妖界的……谢谢你救我，我原来以为人都是很坏的……”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笑着感谢公仪良。
“啰嗦，本王的时间可是一刻千金。”翡冷翠不耐烦地拎了锦毛鼠就消失在原地，公仪良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鱼笼巷的人又重新活动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公仪良呆呆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终究什么都做不成……”说着，垂着头往一个方向走。
九青站在那里，她想去安慰公仪良，但是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还不如让他自己静一静。
九青道：“我们跟上去看看。”
顾泉点头：“好。”
两人都施了隐身咒，跟着公仪良走。
九青想起刚才的一幕，又想到自己以前刚来时身残志坚，实力弱得一匹到处逃命的悲惨岁月，不由道：“凭什么上三界为贵，下三界就是贱！”
即便同是处于混沌边界的人和妖，人还是对自己高看一等，总觉得妖怪要么蠢要么坏，和畜生没什么不同，人为万物灵长，才是最优秀的。
哪来的优越感哪来的脸！
九青前世做人，今世做妖都对这套恶心得慌。
“原本天地伊始，上下三界只是不同在住的地方。”顾泉看九青沉着脸，抚了抚她的背。
顾泉继续说：“仙界住在九重天，最高天为长生天；神界住在距离九重天上十万里的众神山上，人界神山中曲山却也是神界入口……”
九青很少听顾泉提及神界的事，不由认真听起来。
“人与妖在远古时期都是住在地上，而魔界，冥界则是居于地下，常年暗无天日。正是天上，地上，地下才区分了六界。所谓上三界指的是地上三界；下三界指的是地下三界。”
“如今却……”
顾泉不紧不慢地道：“六界硬要是对客观存在的事物分个三六九等，上下尊卑，自认为贵或者自认为贱，谣言传得久了成了真相，天地也感到无奈。”
九青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沉思了一会儿说：“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也就没人来戳破了。”
顾泉道：“说了因为不符合自己的利益，多数反而要倒过来对你千夫所指。敢说的人被众人的石头砸死，不敢说的也会老死，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九青转头去问顾泉：“你既是上神，神力无边，也不能做什么吗？”
顾泉笑着反问九青：“谁说上神便是万能的，做什么都可以？”
九青想到他身上的种种限制，不由生出了一丝心疼，六界都认为明泽上神无所不能，除了五百年的安眠，连支撑神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自然没人想到他五感被剥夺大半，真身出不了合虚山，不知何时还要受锥心之痛……
“是我失言了……”
顾泉本想疏解一下九青郁闷的心情，没想到弄巧成拙让她更加郁闷，他静了静，然后去摸九青的头：“天倾东北，地陷西南。天地尚不全，事无完美，为人处世也总有不尽善处。”
他只要想，端的可以巧舌如簧，言辞如刀，但是面对九青有时却有些笨嘴拙舌，说完只觉得这安慰苍白无力，默默抿紧了嘴唇。
九青心里吐槽这安慰根本不在点上，但是看到顾泉的表情，忽然心软，强作高兴道：“还好啦！”
他们跟着公仪良来到一家酒馆，他问了小二要了一碗烧刀子，慢慢啜着。
九青每次见公仪良的时候，他都只喝茶，今天他却一直在喝酒。
公仪良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小半时辰才喝完那碗烧刀子，他扔下钱，拿着剑站起来，已经是七分醉意：“还有一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