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九青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像一块冷却的铅铁，不再炙热滚烫，只是冰冷而沉重地下坠着。
“傻孩子……”
九青赫然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迷迷糊糊看不清的人影，似乎在看着画娘。
那人影正是从画娘的那支画笔所画的红莲地狱图中出来的，幻境一散，红莲地狱图也随着消失了。
他跪下来就朝顾泉磕头：“多谢明泽上神饶小女一命！”
这……什么情况……
顾泉抬了抬手：“请起，我不能替天行道，便不会滥杀。走到这一步也是天道自然。”
话说得毫不脸红，好像之前对画娘动杀意的不是他一样。
“你是画娘的父亲？等等，画娘她……”
说话间，画娘身上散发出红色的光芒，突然迸发出红色的火焰，九青一惊，这火焰突得熊熊大起！
火势虽强却不灼人，明亮温暖，画娘便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被淡蓝色的光芒包住，变成了一颗婴儿大小的蛋！
九青抱着这颗蛋，感觉三观全碎，随风而逝了……
顾泉道：“千年前的那场战乱，便是万骨枯一战罢。”
万骨枯？！等等，那前面这个人是……
他又磕了一个头：“回明泽上神，正是。”
顾泉看着那颗蛋道：“凤凰之女么……”
顾泉沉吟片刻，道：“寒鸦族和丹穴山凤凰的混血子，你们胆子倒大。”
寒鸦族！生于六界极寒之地，以冰为食，上古妖族，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灭亡了！
画娘是混血子！怪不得她的血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画娘她……”九青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顾泉轻声答道：“凤凰浴火重生，其女亦是如此。但她既然为混血子，六界不容，能否再生便要看天意。即使再生……也如新生，灵魂不变，前尘尽忘。”
九青听了，低头不言，她摸了摸怀里的蛋，那颗蛋颇有灵气，能感应到九青身上的气息，九青掌心所贴之处它都回以暖暖的温度。
九青道：“不记得也好……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她凝神一想，寒鸦族和丹穴山凤凰的混血子，难道……
九青道：“你的妻子……莫非是丹穴山凤族郡主……”
人影沉默了一下，道：“是。”
“是和螣蛇一脉有婚约的凤族郡主？”
“……是。”
九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顾泉看状叹了口气，消息出得太过突兀，九青怕要好一阵儿消化。
岂止是好一阵儿消化，九青现在的思维是以光速崩塌再以光速重建再崩塌，满脑子都是“啊啊啊啊啊！我草草草草草！等等等等等等！什么鬼什么鬼什么鬼！啊——！！！”
顾泉看着他道：“你明知不可跨越界别在一起，为何还这样做，害人害己。”
他苦笑了一声：“上古天生妖族，没有三千年是修不成神兽的。”
“所以你便等不及了？”
顾泉这样一说，他又是沉默，继而说道：“我寿命不许，她也是。”
各界各族最多最多是活到五千岁，而他们已经过了岁数，没有三千年可以修，可以等，况且当时螣蛇一族和丹穴凤族已经定下婚约，等不及了。
“你们……你、凤族郡主、螣蛇世子乃至东海公主是不是早就串通好的？”九青按捺住内心的狂风暴雨道。
寒鸦顿一下，叹气道：“仙长明察秋毫。”
我明察秋毫你个奶奶腿儿！
当初的螣蛇世子逃婚，凤族郡主被退婚搅得神、仙两界血雨腥风，轩然大波，竟然是两对儿苦命鸳鸯早商量好的！
若是叶木花知道了，心里怎么想……
九青思及此处，突然笑了一声：“你们觉得这样很好是不是？”
寒鸦愣了愣，道：“仙长何出此言？”
九青沉声道：“你们为了一时情爱，这算盘倒是打得很好，自己逃了，也全然不顾后果，也不管自己族人死活，除了逃逃逃就没有旁的办法？！这倒也罢了，跨界在一起自古以来也并非没有，你们在一起便在一起，又生什么孩子！明明知道混血子六界不容还生下画娘，你们莫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生也就生了，还管生不管养？！你们脑子是有病吗？！啊？！”
寒鸦估计千年来没有被人这么骂过，一时间呆若木鸡。
“怎么？理亏还是词穷？我看你这样子大约也是只剩几缕魂魄了，等到尘埃落定，画娘都变成一颗蛋了，你倒是出来叭叭叭了！”
“九青……”顾泉劝阻。
九青看了一眼顾泉，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仙长说得在理，确是我们做错在先。”寒鸦轻声说，“我自知当年鲁莽，做下错事，但并不后悔，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还顶起来了！九青冷笑一声，又要说话，却被顾泉捉住了手，顾泉轻轻握着九青的手腕，看着寒鸦道：“你是哪里拿到的北镜画画笔和西幻棋棋子？”
九青倏地转头看向顾泉，他刚刚说什么？北镜画和西幻棋？！
寒鸦沉默了片刻，然后朝顾泉奉上一枚幽暗若夜的棋子说：“明泽上神明鉴，这一切我必原原本本道来，但唯有一个请求，我魂魄不久就要彻底湮灭于世，求上神看顾小女。”
顾泉的声音温柔得如同夏夜湖面上吹来的凉风，按下了燥热的空气：“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寒鸦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毫不犹豫地回道：“不敢，上神有无上神通，无论如何我也是瞒不过上神的，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他只求明泽上神一个口头承诺，他女儿是神妖混血之子，活在世上太过艰难了，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依仗。其实这般作为只会惹恼上神，即使原来会照拂她女儿，他话一出口也不一定了，但是他一定要亲耳听到承诺，才会安心。
顾泉捻了捻手指，似乎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他转向九青问：“你养吗？”
九青抱着婴儿大小的蛋，咽了咽口水：“我养？”
顾泉耐心地复道：“你养吗？”
那颗蛋亮了亮，九青手下一暖，好像怀胎十月被踢了一脚似的，她看着凤凰蛋想：“父母之错，稚子何辜？”
九青愣愣看着顾泉：“我……我不知道怎么养……”
她要怎么养啊头大！
顾泉又问了一次：“你养吗？”
寒鸦虽然看不出身形，也能分辨出他极度紧张地看着九青，等待着她的回答。
为什么她好像一直在养什么呢？以前养清玉，现在要养一颗蛋。她要放弃吗？九青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在她遇到画娘之后，童年的记忆就如潮水一般重新涌入脑海，她以为能忘记的一切，还是深深地影响着她。
九青摸了摸蛋，然后温声道：“混血子的命数不在六界之内，因果难算，这样也没关系么？”
寒鸦听了，知道九青是答应了，松了一口气，朝九青一大拜：“多谢仙长！其它的便是小女自己的命了，多谢仙长！”
“又不是因为你，我很烦你。”九青瞥过眼道。
寒鸦直道：“是，是。”
寒鸦转头便向顾泉道：“多谢上神成全，此事说来话长……”
寒鸦一族生于极寒之地，滴血成冰，是疗伤圣药，多年来被六界捕杀，多年前只剩下他一人了。他隐姓埋名数百载，直到旅居北境府时，正遇北境府仙门世家元家灭门，无一人逃脱。
不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偌大北境府元家满门全灭，一个不留！
要出北境府，必定要通过元家结界，元家一灭，闻讯赶到的仙家非常之多，他怕引起注意，提早过了结界，那支笔便是在途经的元家废墟上找到的。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但是画笔沾手却奇异地拿不下来了，情急之下他只能带着离开了。
后来的事情不用再提了，在螣蛇一族世子和东海公主私奔之后，他和凤族郡主也趁乱离开了。
一切计划都很完美，所有人都以为凤族郡主是疗情伤出走，直到她怀上了意料之外的孩子。
他孤身千年，一生最珍重的唯有妻子，他只怕孩子害死她，于是想要暗暗了结她腹中胎儿。
可能是母性本能，他还没动手，她便察觉到逃离了他身边！混血之子，六界不容，引来的动静极大，很快她被带到长生天仙宫关了起来。
不知为何，对她的裁决迟迟不下，各方意见不一，拖到她逃离长生天，他有了可乘之机救她回来。
太迟了……还是太迟了……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分娩之时了，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枚棋子，那枚棋子所造出的结界竟然强大到在数道天雷刑罚下护住她勉强生下了孩子！
但是只是护住了他们一口气罢了，她生下孩子，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永久地离开了。
凤凰数次涅槃之体，仍旧挡不下天地不容的杀招。
他扛了数道天雷也已经到了末路，他看着怀里的孩子，丑陋，丑陋至极！她竟然为了生下这么丑陋的怪物而丧命！就因为这么恶心的一个东西！这竟然是他们的孩子！混血子果然不详！
他恨她！在她还是个胎儿的时候他就恨她！是她！是她夺走了自己的妻子！是她毁掉了他们的一生！如果不是她！那凰儿一定还好好活着！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害的！
他想要一手捏死她！反正他也活不长了，全家一起死吧！
但是他碰到孩子的一瞬间，她轻轻地哭了一声，又弱小又可怜，软软的，温暖的，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的孩子……是她拼死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他瞬间崩溃，抱着女儿嚎啕大哭，他还活着的时候迅速找了一户朴实的农家，留下了所有的财物，施下最后的法咒，能让自己的女儿平安长大。
再后来，他踉踉跄跄到了一座山中，森林郁郁葱葱，天空被绿色遮蔽，遗留下一点点蓝色，阳光透下来照在他身上，暖暖的，浑身冰冷的血都暖起来了。
那天的阳光好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笑着问他：“你身上寒气好重啊，是从极寒之地来的么？不要怕，我最擅长生火了，很快就会暖起来的。”
很快就会暖起来的……很快就会暖起来的……
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啊……
那道附在北镜画笔上的寒鸦残魂在夏夜的萤光里回忆起秋日的暖阳，最终随风消逝在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