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回到讲经堂的时候正巧赶上的是元焱长老的课。

幸好不是司风长老，司风长老掌风司药，眼高于顶，授课只点要点，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上课提问又很刁钻，动不动就被罚出去抄书采药，上她的课让人何其痛苦……

九青逃过一劫，宫雁却是按捺不住的，两个傲气冲天，地位极高，下巴看人的人撞在一起，简直是“天雷勾地火”，炸得讲经堂屋顶都要掀了。但是宫雁毕竟年轻，怎么按得住司风长老，闹了几场反而被收拾住了，起码表面上是风平浪静，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而九青日常上课的乐趣则是把元焱长老气得跳脚。

元焱长老身量高，不爱坐着授课，此时站在那里背手而立，仿若高松。

元焱长老早有预备地瞟了九青一眼，哼了一声，略过她期待的眼神，点了一名弟子：“我问你，《六界概要》背熟了吗？”

被点到名的弟子抖抖索索站起来，后面几个冲着他挤眉弄眼，他慌得只往后面摆手。

“到底背了没？！”元焱长老厉声喝道，戒尺往教案重重一敲，唬得他一跳，泪汪汪地低声说：“背……背了……”

“那好，”他有这么凶吗？到底在怕什么？！元焱长老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挑了简单的问：“六界怎分？”

他一听是是开篇就提到的，他也知道，定了定心神背道：“六界分神、仙、人、魔、妖、冥。神为创始者，遵循天道，踪迹难觅；仙为得道者，长生至高，替天行道；人为万物灵长，可升仙，堕妖，成魔；妖界……妖界……妖精怪所住，动物化妖，植物化精，非常异物为怪；魔为欲所化，神灵不正为邪，不拘道德成规；冥则是人神妖魔死后同归之所，按生前行为发往四界……”背完，他悄悄抬眼看了元焱长老一眼，又低下头。

元焱点点头：“大致如此，看来是背了的。那我问你，凭何分为上下三界？”虽然笨，但还算勤勉，比自己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鬼弟子强。

他刚松了口气，又提上来一口气，憋得脸红，一时间一脑袋浆糊，吭吭哧哧的，宫雁见状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他听了更羞耻了，脸上烧火一样，念竹见了不忍心在下头暗暗给他比划。

“念竹！”元焱长老喝道，虽然念竹向来乖巧，但是司风爱的，他就是要杠的，何况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不听课了就出去！”

念竹一缩，低头不说了。九青原来撑着脸看，一见元焱长老朝念竹发难，便举手道：“元焱长老，我有疑！”

元焱长老看着九青就头疼，撇头不看她：“师长教导之时怎能插嘴！越发没有规矩！有疑课下问！”转头还看着念竹和那名弟子。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有问有疑应当及时解决，元焱长老事忙，我怕长老时间太少，弟子问题太多。”元焱长老一向懒得应付九青，一较真就被气个半死，一下课就跑得飞快，哪有时间回答九青的问题。

一听九青说了这话，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禁窃窃私语，暗暗笑了。

元焱长老听得青筋直跳：“问问问！若尽是些简单繁琐的，就滚去抄书！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九青站起来拱手道：“是。”

九青站直，翡翠般的眼珠一转，随口抓了个问题，道：“上三界为神、仙、人；下三界为妖、魔、冥。人界和妖界处于阴阳混沌边际，易升仙，成魔。可为何神、仙、人为贵，谓之上三界，妖、魔、冥却为下三界？”

上三界，下三界，这是六界共识，也不妨碍修仙的修仙，做人的做人，成魔的成魔，化妖的化妖，谁也没想在上面挑刺。

九青这样一问，元焱长老蹙眉便答：“此三者阳气重，神乃是六界创始者，无神便无六界，自然贵重；人乃神以自身而造，万物灵长，如何不贵？修仙都是要得大造化大机缘的，平凡之辈如何修仙？又如何不贵？活物死而为鬼，阴气森森，更别说邪魔随心所欲，践踏秩序，多是恶贯满盈，天劫更是深重，即使活物化妖也难脱秉性，否则你一只猫妖为何不继续修炼妖力偏要修仙？”

在座一听，都觉得有道理，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同情担忧的。

九青扬眉：“元焱长老的话更让我生疑。”

元焱长老一听，敲了敲戒尺：“怎么？”他性子鲁直，因此也在修仙一途上心无旁骛，修为十分了得，这番话他自认无错，不知道九青要搞什么名堂。

九青问道：“讲经堂上挂的可是阴阳太极图？”

元焱长老瞪眼：“明知故问。”

九青笑了：“那便是了。阴阳两方，天地两部，分量相当，谁家的太极图可是黑压倒白或是白压倒黑？阳便是贵？阴便是贱？阴盛阳衰，阳盛阴衰都是不吉，说是六界众生平等，又为何分上三界，下三界？黑白二鱼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上下界限分明这种想法便是不循天道，惹人怨怼，《六界概要》怕就是所谓上三界某某所编，细想想也是其心可诛！”

话一出口，原来还只是窃窃私语的讲经堂哄然大哗，妖族的都觉得挣了口气，仙族人族并仙兽都十分吃惊，好啊！一下子把这本传遍六界的书一榔头锤死了，已经坐化的编者，仙界有名的赫德高仙怕是气得从六合之外冲回来了。

九青这次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言辞比以往还锋利，元焱长老饶不了她！

元焱长老气得发抖：“你好大的胆子！胡言乱语，竟为邪魔外道说话，难道他们杀人如麻还要和我们这些济世度人的仙人平起平坐不成！”

九青正色道：“不敢，弟子想说，六界本无不同，本来平等，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作乱都是要承受代价的，行善也有好报，这是因果报应，何必视邪魔为洪水猛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呢？”

元焱长老秀美的眼睛睁得和罗刹一般，里面简直要喷出火来：“好好好！道理都在你这里！你一番话掀翻整本《六界概要》，又一番话将妖魔立起来，那你修什么仙，自去修妖修魔罢！”

九青摸摸鼻子，虽然不该把《六界概要》贬得如此厉害，但是话也没错，元垚长老真是避重就轻。

九青低头：“我来修仙，自然是想修仙，想修魔的都去修魔了，来合虚作甚？况且修魔为得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我修仙是为逍遥无忧，自在一世。”

稚子无知！元焱长老冷哼一声就要讲话，哪知道，这时候宫雁站起来插了一嘴：“想长生不老就直说，何必拿六界平等当幌子，没得替你害臊！谁不知道，修仙才容易长生不死，若成了神，便是不生不灭，成了妖魔鬼怪，剑走偏锋，天劫一道重似一道，怕是还没得逍遥就魂飞魄散了！”

元焱长老听了，对后半句暗暗点头，的确，长生不老本来就是夺造化之功，想修仙的多数都是因为仙者矜持，心里总要有条底线，知道何为何不为，苦修积德，天劫比容易突破底线的妖魔轻得多。

九青不慌不忙地面对宫雁：“修仙本就是为了逍遥无忧，若是无限烦恼，那永生不死便是折磨，重永生轻逍遥，不是本末倒置？”

反正她和宫雁关系就是这样了，来来来，吵一架吵一架泄个火，择日不如撞日。

宫雁扯扯嘴角：“若无永生，何谈逍遥？一年两年的时间别说逍遥，连怎么活都不明白吧！若有永生，勤加修炼，总会逍遥自在！”

九青驳道：“说是总会知道，要是永远不知道呢？何不把目标放清楚些，免得修到后来忘了初衷！况且……”九青抬眼看了看宫雁：“世上真有永生吗？”

元焱长老火都忘了发，就听着两人辩论了。

宫雁冷笑：“怎么没有？寻常仙人活个几百岁不论，上仙，高仙，大仙，玄仙仙阶的仙人哪个不是最少活四五千岁，远的不说，近的就说合虚的明泽上神，他身为唯一神族，即使经历了神魔大战那样的惨事，成为半神，但仍活到现在，少也有万把岁了，以后他也是与天地同寿，怎么不是永生！”

坏了，她话一出口就露了破绽，元焱长老摇头，还是太嫩。

九青听了就笑起来：“你已然说了，他们活了四五千岁，那还不是永生，你说神与天地同寿，那么万年前神魔大战，为何陨落了如此多的神族，最后只剩明泽上神？”

“那自然是……”宫雁一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被拿住了把柄，又不肯服输，急中生智道：“若无意外，他们自然是能与天地同寿的，传言神有命门，若不直击要害，即使陨落也能复生！”

九青意味不明地笑了：“没有神复生不是吗？所以他们还是被击中命门，还是陨落，还是死了。”

其实宫雁说得也没错，神是永生不灭的，但万年的事实在太过久远，除了明泽上神，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具体因为什么导致现在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九青就是问果不问因，揪着“死了”的这个结果，宫雁无论如何也拿她没办法。

“你！”宫雁气结，李九青就是拿着这结果无理取闹她也没法辩驳，好好好！好你个李九青！伶牙俐齿！明明事情不是这样的，道理却好像全在她那边！

元焱长老看宫雁吃瘪反而乐了，忘了之前也是给九青一通怼，妖物通常智力不如他族，李九青能言善辩，颠倒黑白倒是个奇葩。

此事还是由九青挑头，元焱长老看宫雁不顺眼，看九青也没好到哪里，负手而立：“行了！课堂之上，全无师生，同窗之谊，相互攻讦，成什么样子！宫雁擅自插话，不尊师长，下课回去抄一百遍《静心经》，下次交来。李九青目无尊长，诋毁赫德高仙，妄议明泽上神，顶嘴挑事，你不是不知为何如此划分六界，不明神族为何陨落吗？那你就去明戒阁抄三百遍《六界概要注记》和《上古录》，再去千岁竹林打扫一月，好好琢磨琢磨，现在出去给我跪着清醒清醒，不抄完不用回讲经堂了。”

说着一挥手让九青自己滚出去。

宫雁本来不平，现一看和九青一比已经好太多了，也就不气了，坐着想看九青的笑话，最好再顶几句罚得她逐出合虚，好出口恶气。

没想到九青早是个受罚的老油条，十分清楚元焱长老的底线在哪里，知道再说两句怕真的把元焱长老气出个好歹，于是麻溜地告罪领罚跑出去跪下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业务熟练。

九青脸上一派悠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跪在讲经堂外头的卵石地上，她早备好了护膝，念竹做的，缝了一层又一层云棉，跪到明天也无妨。

就是要打扫禁地啊……她正想着，一抬头，悠闲的表情分分钟冻在了脸上！

清玉！！！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