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八年七月六日，天津刘园地铁站。.
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地走出站门。
他上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穿着一条藏青色的西裤，西裤左边裤袋里像是揣着手机，裤袋被顶得鼓鼓囊囊的。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皮鞋，皮鞋擦得油光发亮，光可鉴人。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的茶色眼镜，宽大的镜片将他黝黑的脸遮去了一大半。他头上稀疏的头发整齐地向后倒梳着，粘在头发上的高级发胶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他在站门外的平台边上停下脚步，左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右手用手提包挡住太阳，然后打开手机盖，低着头查着电话号码。少顷，他接通了电话。
“喂，老雷吗？我是唐二愣子啊……什么？你那边信号不好，我听不清楚……什么，是我的信号不好吗？大概是吧……我已经到了刘园地铁站……对，是刘园地铁站……好的好的，我在地铁站门外等你……好的好的。”唐二愣子挂掉电话，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中华香烟，弹出一支拿在手上，想了一下，又将烟插回烟盒。他朝四周环顾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拉开手提包，翻出一包精白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叼在嘴上。
“老板，去哪？用车吗？”几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见他叼着香烟走下台阶，便热情地迎上去，兜揽生意。
“谢谢，谢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朋友等一会会来接我的。”唐二愣子摆了摆手，谢绝了司机的好意。
“听口音，老板是外地人吧？”众司机散开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司机仍然不死心，上前搭讪道：“第一次来天津？”
“嗯。”唐二愣子听那些经常在外出差的人说，出门在外，遇到特别热情的人，尤其是女人要小心提防，搞不好就要上当。他自己也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有一年他去河南安阳发大豆，住在火车站的一家宾馆里，晚上吃宵夜回来在宾馆门口碰到一个特别热情的女人，于是和她聊了一会。闲聊中他把自己住的房号透露给了那女人，晚上十二点后，那女人敲开了他的房门，说是她房间里没有开水了，要从他那里倒杯开水喝。因为此前他们聊过，算是认识了，所以不好拒绝，于是将她让进了门。岂料那女人倒了开水后不但不走，而且还将他的房门关上，并借口天气闷热，脱掉了上衣。正当他准备将那女人赶出门的时候，房门被人砸开了，三四个联防队员在一个穿警服的警察带领下，冲进房间，不由分说，将他带到派出所，关在羁押室喂了一夜蚊子。最后，好说歹说，罚款五千了事。事后他才知道那女人原来是联防队雇的“托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对女司机的热情搭讪他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老板，对天津不熟吧？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很便宜的。”女司机游说道：“天津城市很大，大街小巷特多，初来乍到难免走错，有时候走错一步要绕很久才能绕回来……”女司机饶有兴致地述说着，唐二愣子既不搭理也不回话，只是埋头往前走。
“老唐，老唐，我在这里呐。”地铁站铁护栏里面，一个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手舞足蹈地呼喊着正埋头走路的唐二愣子。
“老雷？你怎么在那里面？”听到有人喊“老唐，”唐二愣子驻足抬头一望，见朋友雷天师站在护栏里面叫他，不解地问道。
“工地就在这里，快进来，快进来。”雷天师指着地铁站后的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道。
“我从哪里进来啊？门呢？门在哪？”唐二愣子望着高高的护栏问道。
“从那里，看到没有？”雷天师指着护栏脚下的一个被人剧掉了两根铁条子的缺口道：“动作要快，别让值班的发现了。”
“老雷，门在哪啊，还是从大门进去吧。”唐二愣子从小到大受到的都是良好的传统教育，言行举止一贯循规韬矩，现在雷天师要他从那缺口爬进去，他有些难为情。
“老唐，你怎么这么笨啦，从大门进来你还得走两里多路呢，从那里爬进来不就行了。”
“哦，但从这里进去不合规矩呀，万一被人发现了，还不将我当成小偷？”
“你怎么这么胆小啊，我们经常从这里进出的，进来吧，没事的。”
“真的没事啊？”唐二愣子无奈地朝那缺口走去。
“告诉你没事就是没事，我老雷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有事我负责。”雷天师将胸脯拍得梆梆响道。
“嗯。”唐二愣子回头四顾了一番，见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于是迅速弯腰，从护栏的缺口里爬了进去。
“还没吃饭吧？”唐二愣子刚爬过去，雷天师连忙上前热情地握着唐二愣子的手道：“走，到食堂吃饭去，吃完饭我带你去看工地。”
“嗯。”唐二愣子跟着雷天师向公司食堂走去，一路上雷天师不停地与张三李四黄麻子打着招呼，显得很忙碌。
“老唐，中午将就着吃点算了，晚上去红太阳湘菜馆，我请客。”雷天师将唐二愣子带到公司食堂，买了两份炒菜，一份水煮花生，放在用旧模板做成的简易餐桌上道：“来瓶啤酒？”
“酒就算了吧，按规矩中午不让喝酒的，下午你不要去工地？”唐二愣子道。
“老唐，哪有那么多的规矩呀。不是我吹牛，我老雷在这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中午喝点酒算得了什么？想喝的话，就来两瓶。”雷天师对食堂窗口打了个响指道：“来两瓶雪花，要冰镇的。”
“要得。”食堂老板是个四川人，胖乎乎的，走起路来像只企鹅。听到有人叫酒，他打开冰柜，拿出两瓶雪花，启开瓶盖送了过去道：“雷总，好久没看到你到食堂来吃饭了。”
“哎呀，任老板哪，你不知道啊，我工地太多，管不过来啊。”雷天师卖弄道：“这不，前天刚从云南飞过来，后天又要飞到沈阳去，忙啦。”
“雷总，要忙才有钱啦。”任老板将雪花啤酒放在餐桌上道：“哪像我，每天守着这食堂，清闲是清闲，但是挣不到几个钱哟。”“嗯，这我知道，大钱没有，一年挣个十来万应该不成问题。”雷天师应声道。
“十万？我想都没想过。一年能挣个七、八万块就烧高香了。”任老板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搓了搓双手，然后掀开围裙，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包香烟，打开烟盒，递到老雷面前道：“雷总，我这种烟要不要来一支？”
“客气客气。”雷天师抬起左手，夸张地摆动着手掌以不屑的语气道：“你那烟我真抽不了。任老板，你忙你的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那好，那好。两位慢用，有什么需要吱声就是。”任老板识趣地收起烟，转身离开了餐桌。
“那种烟也拿来给我抽，简直是侮辱我的品位。”任老板走后，雷天师嘟囔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往餐桌上一扔道：“老唐，抽这个。”
“嚯嚯，老雷，看来在天津混得不错嘛，**烟就这么随手往桌上扔？”唐二愣子知道买这样一包软中华要六十多块钱，一包烟相当于一个农民工十二天的生活费。他自己口袋里也揣着这种档次的烟，但那是谈业务时递给别人抽的，他自己从来就没有抽过。现在雷天师将这么好的烟随随便便地扔在餐桌上，看来他是真的发达了。“不抽白不抽！”唐二愣子这么想着，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支点着了猛吸一口然后缓缓地将烟雾吐出道：“名牌到底是名牌，感觉就是不一样。”
“老唐，你活得也太辛苦了吧？这样一包烟也值得你一惊一乍的？”雷天师随手拿起一支烟叼上道：“如果这种烟也算**烟的话，那你对**的理解也太廉洁了。”
“也许吧，老雷，这个话题我看还是不谈为好。”唐二愣子接过老雷递给他的一瓶酒对着瓶口喝了一口道：“你在北京工地的帐都结了吗？”
“结个屁！甲方说奥运期间只是停工，不结账，每个民工发点离京的车费，开完奥运再回来，工程干完再结账。”雷天师举起啤酒瓶道：“老唐，来，咱们兄弟走一个。”
“干！”唐二愣子拿起酒瓶与雷天师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就下去了大半瓶。
“老唐，你在北京干得怎么样？工人都撤走了吗？”
“嗨，别说了，北京赔了两万多。”唐二愣子叹了口气道：“要是不停工的话，我算过，可以赚个十万八万的。现在停工了，工人都说要回湖南，公司又只发了二百元一个人的路费，工人不同意，我没办法，只好从自己口袋里又掏了五万出来，将工人的工资全部付清了。”
“老唐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样搞工程能赚得到钱吗？我们只是清包工，利润本来就小，你还自己拿钱出来替公司发工资，万一公司拖个三年五年再给你结账呢？你不吃亏了吗？”雷天师开导道。
“应该不会吧？那公司可是带‘中’字头的大公司，还会少了我那几块钱？”
“那可难说。”老雷夹起一粒花生豆道：“你看，这一盘花生就是由这一颗一颗的花生豆组成的。没有你那几块钱，哪有大公司那几个亿？”
“说的也是。但问题是你不给工人发工资，工人会找你吵找你闹的。万一搞出什么事来怎么办？再说工人跟你出来就是为了挣钱的，你不给他们工资，他们拿什么养家糊口？”
“老唐，你真是笨的可以啊。工人找你闹，你就不知道把工人带到公司去闹吗？现在民工工资有法律保障，更何况你是在天子脚下搞工程，还怕公司不付钱？”雷天师点拨道：“你知道高家院子人是怎么发财的吗？”
“听说过一点，不是很清楚。”
“嗯，这就难怪了。”雷天师喝了一口酒接着道：“我敢说你老唐肯定没有去过高家院子打工新村。那一片一片的小洋楼，每栋造价都在200万以上。那小院里停着的、道上跑着的不是奔驰就是宝马，最差的都是别克，高家院子的人富啊。”
“高家院子那地方有你说的这么富吗？”雷天师说的高家院子其实是一个小镇，离唐二愣子老家不远，虽然这几年唐二愣子没去过高家院子，但高家院子的事他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不相信了是吧？这些年你总喜欢呆在家里，不出去走走你哪能知道身边的发展？孤陋寡闻了吧。”雷天师饶有兴致道：“现在世界变化真快，稍不留神一个旧世界就变成了一个新社会。高家院子这几年发展得快啊！”
“嗯，高家院子那地方我知道：穷山恶水，资源贫乏，交通落后，发展能有你说的那么快吗？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凭的是劳务输出，说白了就是靠打工。”
“靠打工？一个农民工一年能挣几个钱？盖别墅，买名车，做梦吧！”
“老唐，农民工当然盖不起别墅，买不起名车，但包工头呢？小老板呢？他们也盖不起别墅买不起名车吗？”
“一个小小的高家院子能有那么多的老板吗？”唐二愣子不以为然道。
“以前是没有几个老板，但是现在高家院子的老板可多了。在高家院子有这样一种说法，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什么说法？”
“说是你到高家院子街上一路走过去，不论男女老幼，你顺手拦住一个就是一个百万！”
“有这么夸张吗？”对于雷天师的话，唐二愣子向来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的。
“这不是夸张，这是事实！”雷天师见唐二愣子对他的话表示怀疑，努力求证道：“孙孝勤你应该认识吧？”
“孙孝勤？哪个孙孝勤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没印象？不可能。以前他在你们那里租房子住过好几年，你应该认识的。哦，对了，他有个外号叫勤鸭子。”雷天师提示道：“想起来没有？个子不高，身材单瘦，留一头卷发，爱穿蓝色西装。”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自己老婆带着自己女儿一起**他做皮条客的那个勤鸭子吧？”
“对对对，正是他。”
“他也……发达了？”
“何止发达，他现在简直是爆发了！”
“就凭他老婆和女儿**？”
“非也，非也。人家现在可是有一两百员工的大老板了。”
“匪夷所思。”唐二愣子太了解勤鸭子了。在他的记忆当中，勤鸭子即懒又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好在他老婆、女儿的长相不算难看。尤其是他老婆，身材可谓一流，而且水性杨花，天生一块做私娼的料。所以一家人租住在县城还能勉强度日。那年唐二愣子从部队退伍后初恋女友嫌他穷且木讷甩手离他而去，心里郁闷，在红豆歌舞厅寻开心时认识了勤鸭子。那天唐二愣子喝了很多酒，正在他头晕脑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勤鸭子来了，自报家门说他认识唐二愣子，而且他们住在同一条巷子里。一阵闲聊之后，勤鸭子主动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唐二愣子送回了家。此后两人见面打打招呼，慢慢地就熟了。有一晚勤鸭子约唐二愣子去他家吃狗肉，唐二愣子想都没想提上两瓶就去了勤鸭子家。酒至半酣，一个电话将勤鸭子招了出去，留下他老婆和女儿陪唐二愣子喝酒。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唐二愣子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强烈，迷迷糊糊就和勤鸭子老婆上了床。勤鸭子回来后，硬是逼着唐二愣子付了八千块才了事。事后他才知道那酒里被勤鸭子下了春药。从此以后，唐二愣子看见勤鸭子的背都怕。现在听雷天师说无德无能的勤鸭子陡然间就变成一个拥有一两百员工的大老板了，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老雷，如果你说的是别人，也许我会相信，但你说的是勤鸭子，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你也不想想，他凭什么呀？！”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但事实却是不容否定的。好像是去年吧，勤鸭子还在张罗着要注册个什么劳务公司呢，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没有音讯了。”
“这么说勤鸭子也在搞工程了？可是他什么也不懂呀？”
“老唐，做老板的并不一定要懂技术的，他手下有技术人员就行。”
“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呀。我认识很多包工头，哪一个不是在建筑行业闯荡了十年八年了？但又有谁赚了个钵满盆满？远的不说，就说你老雷吧，比你精明的人应该不多吧，你在建筑行业应该也打拼了快十年了吧，说说看，你挣了多少钱呢？最多也不过是百万家产吧？”
“老唐啊，这正是我所以给你讲勤鸭子发达了的目的所在。”雷天师喝了一口就道：“同样是搞工程，为什么高家院子的人能发财而我们却不能呢？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们是实打实地搞工程，他们不过是以搞工程为名而已。”
“此话怎讲？”
“听说过结烂帐吗？”
“听说过。”
“高家院子的人就是靠结烂帐发的财，勤鸭子在上海一笔烂帐就赚了二三十万。”
“他有这能耐？”
“老唐，这你就太小看他了。勤鸭子这人干别的可能不行，但结烂帐却是把角色。那年上海一个工程要施工队，勤鸭子通过一个熟人介绍认识了承包单位的一个副老总，一顿大牛将那吹得副老总吹得云里雾里，酒足饭饱之后同意进他的队伍。”
“勤鸭子又没有在建筑行业干过，他哪来的队伍？”
“是啊，他没有队伍啊。”
“没有队伍他搞什么工程？”
“怪就怪在这里！”雷天使清了清嗓子道：“他老婆人缘好啊。”
“扯什么蛋咯，他老婆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除了嫖客还是嫖客，他们也能搞工程？”
“是啊，那些嫖客都是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混混，但就是这些混混帮他挣到了第一桶金。”
“老雷，你越说越玄了。如果说混混都能搞工程并且帮他挣到了钱，那就是说公鸡也可以下蛋了。”
“公鸡能不能下蛋我不知道，但勤鸭子组织了一支嫖客队伍搞工程却是不争的事实。”
“匪夷所思！搞工程总得懂点技术吧？一班乌合之众能搞工程？”
“这个你就外行了。其实勤鸭子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搞什么工程的，他组织队伍过去纯粹是为了结烂账！”
“烂账有这么好结吗？带一班子人什么也不能干，然后去公司结账？”
“正是！勤鸭子与上海那家公司谈好条件后，也不签约，呼啦啦一下子上了百十号嫖客、地痞、流氓。进驻工地后，又是建临建又是买工具又是搞体检什么的，一切都按照公司的要求做，搞得像模像样的。什么钢筋工班、瓦工班、木工班、信号工班等等等等应有尽有，俨然一副大劳务公司的做派。”
“这个我相信，那家伙很会演戏。但问题是开工以后怎么办呢？没有懂技术的怎么干活？没干活又怎么向别人要钱？”
“要不怎么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他们进场头一个月，干的都是一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平场地、打工棚、安装小型机械设备之类的杂货，公司当时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来。正式开工后，勤鸭子知道自己的杂牌队伍在那里是无法混下去的，于是授意手下的那班流氓随便找个理由闹事。事情闹大后公司自然而然会找他出面处理，他好就汤下面，乘势结烂账走人！”
“他没有干出什么工程量就结账，能结多少钱？再说那些嫖客在工地呆一个月，能不向他要工资？”
“哎，我说老唐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政府这几年一直在强调要确保农民工的利益，县级以上的地方政府都设有农民工权益保护机构。上海和江浙一带走在最前面，这些地方的劳动保障部门只要接到农民工的投诉，立马就会受理。而且在处理过程中刻意维护农民工的权益，一般情况下，只要农民工不是无理取闹，劳动部门都会为农民工撑腰的。”
“这，我知道。问题是，他们是一群无赖，他们是在无理取闹啊，难道政府也会支持吗？”
“老唐，你知道什么呀。”雷天使放下手中的筷子，从餐桌上拿起软中华，递一根给唐二愣子道：“以前有些公司不是喜欢恶意拖欠农民工的工资吗，农民工干完活拿不到钱。甚至有些黑公司、黑老板暴力拒付、克扣农民工的工资。据说有人为了讨要工资而跳楼、跳塔吊，这事引起了高层的关注。为了杜绝这种现象的发生，政府出台了一些遏制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政策，其中有一条好像是说建设单位在承揽工程之前，必须向当地劳动保障部门缴纳一定比例的押金，否则将取消其承揽工程的资格。有些地方则采取拖欠农民工工资行为一票否决其承揽工程资格权的办法，地方劳动保障部门一旦接到农民工对某公司的投诉，那么，该公司在该地区承揽工程的资格将被取消。”
“嗯，这政策不错，充分保护了农民工的权益。”
“这政策当然不错。这政策颁布后，用人单位再也不敢拖欠农民工的工资了。这政策成了用人单位的软肋。”雷天使慢条斯理地点燃手中的烟，轻轻地吸了一口道：“任何政策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这政策制约了用人单位本来是件好事，但这政策同时创造和成就了一大批像勤鸭子这种以结烂账为生的人的梦想。”
“此话怎讲？”唐二愣子不解地望着雷天使问道。
“任何公司或者单位最注重的就是自己企业的形象和信誉。在这种政策环境下，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负面影响可以左右用人单位的发展，甚至断送其前程！所以，用人单位会尽量控制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现象的发生。就算是偶然发生了，用人单位也会采取挽救措施，力求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点。结烂账的人抓住用人单位的这一弱点，先是故意制造事端，然后漫天要价。”
“听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勤鸭子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雷天使吐着烟圈道：“他向公司提出赔偿要求是120万，公司当然不同意。你猜他怎么着？甩手不管了。手下人听他说不管了，明白他的用意，百十号人按照事先的布置，打着横幅标语分成三组：一组围住公司大门请愿；一组到劳动保障部门喊冤；一组去市政府上访。这样一来，公司就乱了方寸，为了减少负面影响，尽快平息事端，公司领导找到勤鸭子，不折不扣地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
“他就这样发了？”
“不，这不过是他步入结烂账生涯的第一步。他最大的一笔烂账是在辽宁结的，那一次他纯赚了一百多万。”
“这种不要脸的钱赚了都不光彩。”
“老唐，手里的钱是没有光彩和不光彩之分的。”雷天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百元大钞往桌子上一扔道：“都是一样的钱，你能分辨出哪张是光彩的哪张是不光彩的呢？分辨不出吧？钱攥在自己手里就是光彩的，谁又在乎它是怎么来的呢？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贪污受贿来的钱和打工挣来的、做生意赚来的钱都是花，都可以变成物质变成享受。”
“那到也是。但自己通过劳动挣来的钱花起来才心安理得。”
“唉，老唐，看来你真的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人。”雷天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对你说这么多的意思就是搞工程要多长几个心眼，能够推给公司的事为什么偏要自己揽下来受罪呢？记住：你不是慈善家，你父亲不是银行行长。”
“感谢感谢，老雷，我会记住你的话的。对了，你现在有多少人在天津？”
“一起大概有七八十个吧。”
“都是从北京带过来的吧？”
“有一部分是从北京带过来的，有一部分是从老家上来的。”
“你的人都在这个工地？”
“哪里，这个工地养不了这么多人，塘沽和汉沽还有宁河县都有我的工地。”
“奥体中心那个工地搞完了吗？”
“别说了，那个工地我上了江苏人的当，赔死了。”
“怎么会呢？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上江苏人的当呢？”
“嗨，说来话长，我从北京撤出来后，几十号工人往哪放？没办法，只得到处找工地。后来在天津碰到老李，”雷天使喝完最后一口酒，将酒瓶放到餐桌下道：“老李，你应该认识的。”
“你说的是江苏盐城的那个老李吧？”
“就是他。他将我介绍到奥体中心工地，与项目部谈好价格和相关事宜后，我的队伍进了场。进场后开始做地下室剪力墙。你知道，做地下室一般是赚不到钱的，做得好，能够保本，稍微出点纰漏就要赔钱。我所以敢接奥体中心的招，是因为我看好地上部分的那二十几层楼，我大概算了一下，每层楼可以赚个万把块，把地下部分工程所赔进去钱摊到每一层楼上，总的来说还有那么十来万的效益，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将地下室做完以后，项目部通知我退场。我拿起合同一看才知道，原来他们在合同上耍了鬼－－工程量那一款只有地下部分，害得我赔了五六万。唉……！”雷天使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雷，五六万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呗。”
“话是这么说，但是，被人宰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呀。”雷天使愤愤地喝了一口酒道。
“说的也是。对了，老雷，天津的工地多吗？”
“多个屁，你一路过来看到有几个工地的塔吊在转？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工地都停工了。”
“天津又不开奥运，停什么工呀？”
“开奥运停工那是好事，开完奥运后还会复工，不开奥运停工麻烦大着呢。”
“天津有麻烦？什么麻烦啊？”
“不单是天津有麻烦，全国各地的房地产都不景气，业主没钱，开发商没钱，拿什么去建房子啊。”
“不会吧，电视上不是说，金融危机对我国的影响并不大嘛。”
“电视上说的话你也相信啊？幼稚。说你还不信，宁河县南湖开发区××纸业工地你不是不知道，厂房建起来了，却没钱买门窗，这不是我唬你的吧。”
“嗯，听说××纸业的股票跌得很惨，老板赔了很多钱。”
“所以说，目前想在天津找活干，如果没有熟人的话，是很困难的。”
“老雷，我真佩服你，从北京撤出来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在天津找到了活干，而且越干越大，你真了不起。”
“老唐，说句大话，我雷天使不管在哪里，要找点活干还是很容易的。这两年别的没有混到，混了个人缘而已。我认识的朋友多，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队伍怎么都不会停工的。”雷天使自鸣得意道。
“老雷，活多干不完的话，分点活给兄弟我干干。”
“这，你放心，只要有我雷天使一口饭吃，绝对不会让你唐二愣子喝汤的。”雷天使信誓旦旦道。
“那我就先谢谢兄弟了。”唐二愣子一脸虔诚道。
“都是自家兄弟，说谢谢就见外了。老唐，你要是能带木工就好了，我手里的木工活特别多，随便分一点给你，一年赚他个几十万应该没问题的。”
“木工队伍我倒是能组织起来，问题是我不懂木工啊，怎么带？”
“不懂可以学的嘛。说实话，带瓦工真的不如带木工，瓦工啰嗦事多啊，尤其是浇混凝土，打仗一样的，又费力又不赚钱。老唐，依我说，你干脆转行带木工算了。”
“这个，我还得考虑考虑。老雷，你现在这个工地是谁介绍你来的？”
“我外甥女婿介绍我来的。”雷天使自豪道。
“你外甥女婿在哪里工作？”
“他是中建×局财务部的。他说了，如果我在这里有什么事的话，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就会帮我摆平的，昨天晚上他还开车到这里接我出去赔几个老总吃饭，我没空，所以没去。老唐，这个工地你放心做，赔不了的。”
“老雷，我相信你。”唐二愣子吃完饭，用纸巾擦着嘴道：“现在去项目部看看图纸吧。”
“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走。”
雷天使领着唐二愣子穿过工人生活区，越过一条烂泥路，走进一栋主体工程刚刚完工的楼房，登上没有扶手的楼梯，上到二楼，在一间用废旧模板搭起来的临时办公室前停下道“这就是办公室，不知道菜工和卢工在不在。”
“什么？这就是中建×局的办公室？”唐二愣子虽然是初入建筑行业，搞的工程还没有几个，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堂堂的中建×局的办公室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这不是中建×局办公室，这是彭老板的办公室。我们的活是从彭老板手里拿的，当然只能找彭老板了。”雷天使有些尴尬道。
“哦，是这样。”唐二愣子若有所思道：“你不是说这活是从公司直接拿的吗？”
“从哪里拿活都一样，只要单价好就行了。”雷天使解释道：“有钱赚就是硬道理。”
“但，我不喜欢与私人老板打交道的。”唐二愣子说的是实话，进入建筑行业以来，他听到过许多关于私人黑老板拿了工人的工资钱逃跑的事。所以，他不敢同私人老板打交道。
“老唐，彭老板可不是什么小老板，他是开公司的，有的是钱。他的办公室只是临时设在这里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搬到中建×局活动板房里去的。”
“嗯，老雷，如果工人进场了住哪？”
“这一栋楼都是彭老板的，稍微收拾收拾就可以住工人了。”
“这楼连门窗都没有安装，怎么住人啊，还有水电问题，怎么解决？”
“嗨，老唐，你怎么这么笨啊，这楼还要安装什么门窗啊，楼下有的是旧模板，背几块上来，将门窗洞钉上不就行了。我的队伍就住在三楼，门窗就是这么对付的。好了，我们先看图纸再说。”雷天使说着，举手敲了敲门道：“菜工，你在吗？”
“门没栓，进来吧。”房间里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好咧。”雷天使推开门道：“老唐，走！”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一间用废旧模板组拼而成的临时活动房。办公室里除了一张用两块整模板拼成的大桌子和桌子上摆放着的铅笔纸张直尺外，就再也找不到能够称之为办公用品的东西了。办公桌后有一张用钢管支起的临时床，床上凌乱地摆着草绿色的假军用棉被，床头放着一堆施工图纸复印件。床沿上坐着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翻着几张施工图纸。见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打量着雷天使和唐二愣子道：“你们……？”
“菜工，我姓雷，是彭老板手下的木工老板。这位是刚从北京来的唐老板，专做二次结构和混凝土的。”雷天使介绍道。
“哦，彭老板昨天对我说起过，你们是来看图纸的吧？”
“是的，菜工，抽烟。”雷天使说着，拿出一包香烟递给菜工。
“谢谢。”菜工接过烟，放在桌子上道：“单价你们都和彭老板谈好了吧？”
“都已经谈好了，包括进场时间都定了。”雷天使道：“今天我们只看图纸，看完图纸后，再与彭老板签协议。”
“嗯，图纸都在那里，你们去看吧。”菜工指着床头的一堆图纸道：“目前只有基础平面图，结构图和楼上的图纸还没有到，到了以后我会通知你们的。”
“好的，好的。”雷天使道：“木工图和二次结构图什么时候才到？”
“这个，不好说。”菜工打开烟盒，掏出三支烟，自己先叼上一支，然后将另外两支烟分别递给雷天使和唐二愣子道：“下午我到香河公司去问问，看看图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齐。”
“那我就先谢谢菜工了，改天有时间了我做东，请你吃海鲜。”雷天使拿起床头的图纸递给唐二愣子道：“老唐，你先研究研究图纸再说。”
唐二愣子接过雷天使递给他的基础平面图纸，在桌子上展开，然后上半身趴在桌子上，装模作样地研究着眼前那几张没有多少意义的基础平面图纸。
“老唐，这楼房结构不是很复杂，好做。”雷天使凑过身来在图纸上指指点点道：“你看，梁都是800×1200的，柱子也只有两种规格，大部分是800×800的，只有一少部分是600×600的，好做的很。”
“老雷，就一张基础平面图看不出什么来的。”唐二愣子直起腰道：“菜工，这栋楼总共几层？地上部分结构和地下基础部分结构一样吗？”
“这栋楼是商住楼，共七层。地下室为车库，首层为门面，二层以上为住宅。地上部分结构和基础部分的结构肯定有所区别，但大体上还是差不多的。”菜工站起身，用铅笔点着图纸道：“地上部分与地下部分的区别在这里，看到没有？据我看到的结构图，二层以上有阳台，两头转角处是圆弧形的阳台，做起来可能有些难度。”
“菜工，不是我吹牛，圆弧形阳台对我老雷来说太简单了。比这个难一倍的阳台我都做过，不信你问老唐，我在北京奥特莱物流中心做的那阳台造型比这个难多了，我的队伍不但做出来了，而且做的又快又好，公司还奖励我两万块钱呢。”雷天使大言不惭地吹嘘道：“在我老雷手里没有做不来的活。”
“老雷，北京奥特莱工程没有……”唐二愣子本来想说北京奥特莱工程没有圆弧形阳台的，但刚说了半句话，雷天使就在用脚踢他了，于是赶紧刹住话头。但他心里还在嘀咕：雷天使吹牛真的不用打草稿，他在北京奥特莱工地支十个柱子的模，其中有七个柱子偏了十五公分，明明是公司罚了他两万块，从他口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奖励两万块。这人太会忽悠了。
“老唐，北京奥特莱工程没有什么？”菜工问道。
“菜工，老唐的意思是说，北京奥特莱还没有结算。”雷天使连忙圆场道：“拿不到钱的公司我们给他干个鸟，我搞工程是这样的，单价低一点都没关系，只要好拿钱就行。”
“我们公司的钱你完全可以放心，只要你的活干得好，不会少你一分钱的。”菜工表态道：“我们彭老板有的是钱。”
“老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你想做的话，就赶紧调队伍过来。”雷天使对老唐使了个眼色道：“菜工，你看怎么样？”
“老雷，我只是个打工的，进场的事还要老板来决定。”菜工拿起桌子上的手机道：“老唐，你是决定接这个工程了？”
“菜工，我想到工地现场去看看。老雷，你的人都在工地上吗？你带我去现场看看施工场地吧。”唐二愣子有点不放心道。
“这个没什么问题，先看看工地也好。”菜工道：“看完后好做决定，老雷，那就麻烦你带老唐去工地走走。”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不过，老唐，我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去工地现场，说句不好听的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