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泽鸾(上)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21

他走到我面前,缓缓道:“你这副肉身本不是你的肉身,是以你虽疼痛,皮上肉上却是好好的。你这肉身,竟像是被什么人施了法,生生造出来的一个假的。”

说实话我并不信他。我就是我,我活了一辈子了,我怎么可能是假的?

只是臂端剧痛犹在,我也实在没法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君明一步上前,再次握住我的手腕,殷殷关切道:“怎么样?脸这样白,疼得厉害吗?”

我点点头:“就跟真的一样。”

他便懊恼起来:“还说你,我方才下手也着实重了些。只恨你这伤无形无迹,连个包扎止痛处都找不到,真真要急死人不成?”

心尖蓦地一荡,我不觉低下了头。

要怎么告诉他呢,被他这样暖暖的握在手心里,哪里还能分神去想甚么疼不疼呢?

他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你且随我来。”

他牵着我,一径拉进里间去。

——一眼就看到几上摆着一张暗漆光的琴。琴旁一只铜香炉,烧的是龙涎;地上两只蒲团,摊开来放着一本琴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竟是空落落的一间琴房。

母亲年轻时候乃一介淑女,酷爱抚琴,我因见得多了倒也略知一二。

但见那琴桐木胎,蛇腹断,紫如栗壳,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状凤沼。

据此看来当是张伏羲琴无疑,可奇就奇在寻常的琴都是五弦,七弦,而这琴竟然只有一根弦!

我便打趣他:“真有你的,敢是把那剩下的几根弦都崩断了不成?”

他不理我,自顾自坐下去才同我说:“你也坐下。切记排除杂念,平心静气,不可要强,一切要照我吩咐的做。”

我依言坐定,按他所授的独门口诀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吐纳间真气遍行全身。

果然,不出几个回合,手臂上痛楚已大大减轻。

却听得“铮铮”两声,一支甚么调子掠过耳畔,仿佛令人一眼看得穿山高水远,月明风清,胸中更是坦坦荡荡的一片澄净。

便不由得闭上了眼,也不晓得今夕何夕,及身至何国何境了。

其实直至今天之前,我向来只道只有灵与灵之间方能有心灵感应。这灵倒也不拘是谁的,仙,人,鬼,有缘自有感应,感应重的想必缘法深一些——譬如我与泽鸾。

然则我一再说过,我与他的那一段原是孽缘,终令我母化作怪物,令我日日为梦魇所困,令我时时痛不可当。可叹,真真不如无缘。

我深知自己从不曾忘情,更不愿无休止的折磨自己,我只能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不去想他——却总是不能如愿。

你若问我世上最坚韧的是甚么?不是我的玉须拂尘丝,乃是情丝。

泽鸾是我的初恋。虽然我爱上他时,他只有十二岁。

而我已快要八万岁。

泽鸾在十六岁上登基做了皇帝。

十六岁之前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孤僻少年,成日价忧心忡忡,不苟言笑,看谁都冷冷的,连看我都是——他经常彻夜不眠,伴着烛光并星光念书,念到累时便抬起头来看看我,同我说一会子话,叹一会子气,再回去接着念。

彼时我已在天上挂了万万年,世间百态见得多了,并未体会出甚么别样的稀罕来。只不过觉得这张苦瓜脸甚英俊,甚可爱,这才多看了他几眼。

因他那时只是个被幽禁的王子,他的叔叔昭明皇帝才是应当为我所庇佑的天子陛下。

他小孩心性,且苦闷难当,时时对着我赌咒起誓,当真百无禁忌。

最爱细声细气的念:“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若果真有神明能听到弟子祷告,请务必助我夺回爹爹的江山,再手刃那泽充老贼,并那淫_妇如妃,为我父母报仇雪恨。倘弟子得偿所愿,弟子甘愿折去二十年阳寿,以报复国大恩!”

泽充正是他的亲叔叔,当朝昭明皇帝。如妃的背景有一点复杂,她原是泽鸾母亲宋皇后的贴身侍女,后为泽鸾的父亲宣正皇帝封为如妃,有一时颇为宠冠六宫,不过最后还是做了昭明皇帝泽充的皇后。

后面的故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了,帝王家从来没甚么新意。泽充垂涎江山美人,如妃渴望权倾后宫,二人一拍即合。在如妃的协同配合泽充下果然顺利革了哥哥的命,宋皇后触柱而亡。泽充以侄儿泽鸾年幼为由,表示先代理摄政王,待泽鸾长大后再还政与他。无奈一干人臣纷纷请愿,勒令泽充马上继承大统。泽充再三推脱,大臣们以死相逼,泽充大怒,说话就要剁了几个。泽鸾只好上书,说自己没文化没能力没兴趣,只爱念书,让我做皇帝比做马夫还辛苦,快饶了我罢。泽充无法,这才不情不愿的登基当了皇帝,又封如妃为贤德皇后,而泽鸾果然守着祖陵读书去了。

所以泽鸾求我灭了他叔婶时我就特别为难。

其一,他原本求的乃是皇天后土。要知道,皇天大帝和后土娘娘,并我、大哥,我们四仙一道同居四御之位,大家一样的仙阶一样的仙俸,我说甚么都不该越俎代庖去抢人家生意。再者,不管泽充作他叔叔时怎样不仁不义,做起皇帝来却是个一等一的明君,比起他那懦弱的父亲宣正皇帝不知强出去多少条街,我一个得道的老神仙又岂能为他泽鸾一人而负了天下百姓?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泽鸾也是个可怜人。身子既弱,声气又小,又没有钱供奉香火,求的也不是甚么善事,皇天后土竟从不曾看过他一眼。

他自是不明白的,只管一夜夜的腆着那张英俊可爱的苦瓜脸,一夜夜的絮絮来求我。哎,给我心疼的,我那几年过得真是特别为难。

更可怜的是我二弟司命告诉我,根本不必替他瞎操心,他压根活不过十六岁。

我当时就傻眼了。

这帝王之家的漂亮孩子,怕还没有恋爱过罢,一辈子见得最多的不过是几个老太监和粗使的丫头。空有满腔的恨,,抱负,有甚么用,横竖抵不过自己的命。

那天晚上先是阴天,后来下大雨,我们星君原本不必当值。

可是不知为了甚么,我还是如期在九天上显出了原形。

已过了立冬了,皇陵上的宫殿阴暗寒冷,他可受得住?

雨夜的星光淡而微漠,又不知他能否体察出我这一丝遥远的慰藉?

不曾想他竟真的打着伞探出脑袋来,并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流下了眼泪,闭着眼默默念:“帝星必已知悉我每日所思所愿,今既如约而至,必是赐我希望,我既与帝星有缘,必当与帝位有缘。倘我有朝一日果然得偿所愿,我必不负你,必不负你。”

我便乐了。

你一个小孩子,又是个将死的凡人,你能怎样负我?

只是那时却不曾意识到一件事。

他这番话并未说出口,可我却听得十分真切,因我已然能感受他的心神思绪。

这只有一个原因,万万年来都只这一个原因——他要做皇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