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那天后，我便安身于这座与世无争的小镇中。游荡得久了，即使是妖也会想要有一处可以暂时停留的地方。
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个暂时，竟有三年之长。
我更没想到的是，三年之后，居然还能在这里碰到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依旧是三月三，依旧是那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桃花。在我睡意未消的睁开眼时，那人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面前，笑意浅浅，美如夏花。
在那一瞬间，我似是明白了盘古决定以身化世之前对我说的话。
天地之间，最强大的封印，莫过于情。所以他可以为了他对这天地的情，让自己的身躯化出这个人世。
而此刻，我却是心甘情愿的踏进了这个万劫不复的咒。
原来我同妲己没有不同，逃得出伏羲的封印，却逃不过这世间万物都躲不掉的咒。
我侧过头朝他摆摆手，好久不见。
他在我身旁坐了下来，除却身上在阳光下泛着凛意战甲，依然还是离去之前的那副模样。
他说，颜城，我的名字。
我看着远处忙碌的耕农，片刻后才回道，九尾。
那天，我们如同他离去前的那一晚，在桃树下呆坐了一个下午。
晚上回到镇里时，平日热闹的夜市却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满街训练有素的军队。居民都躲在自己的屋里从窗缝打量着这一群不速之客，偶尔有小孩的啼哭声传出也被自家大人生生地压了下去。
强烈的不安笼罩着这个小镇，原先逗留在其中的妖也纷纷化了原形藏在角落里观测着形势。
我跟在颜城身后走进军队临时征住的客舍，待进了他的房间后才问出心里的话：“为何是这里？”
颜城坐在书桌后，指了指他桌上的地图，示意我看：“敌国的大军若想以最小的损失进入我国境地，只有从边防线上最薄弱的地方突入。”他伸指划过地图上一条未被标注出的地方，“近两百年都未经战事的国家，边防也早已松懈，更何况……”
“更何况你们的君主聂遽还是个听信宠妃的话削兵斩将的昏君。”我接过他的话，“就算你能守住这里又怎样？别忘了背后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盟国’。若它没有和你们的敌国暗地勾结，别人又怎能放心领着十五万大军向你们开战？”我看着他在烛火下的脸，“还有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出卖你？”
颜城卸□上的盔甲：“说的也是，一只能把烈酒当白水喝然后醉得一塌糊涂的上古狐狸的确是比较让人不放心的。”
“……”
那天晚上讨论的结果就是，我领着还没离开这个小镇的众妖在最短的时间内连夜把居民护送出镇。
据颜城在敌军安下的探子来报，对方最迟将在第二天中午向这个位于两国交界处军力最为稀少的地方出兵。
这个小镇地处在山腹，四周环山，虽易守难攻，但也极容易被断掉粮草补给。毕竟想从千里之外的都城往这里运粮并不是什么容易事，敌军也不会傻到乖乖的在原地看着你给守军补给。
从接到敌军来袭的线报到赶到这里，颜城所率领的部队也不过花费了四日。军情紧急，十万士兵根本来不及在途中做任何停顿，而那个昏庸的君主派给他们的粮草就算加上镇内的粮食储存最多也只能撑过半个月。
若半个月之后援军和粮草还未赶到，颜城和他的十万军士便只能背水一战。而所谓的援军，单从聂遽只同意颜城带走他的十万军队却让自己的心腹将士率三十万士军迎战从前线切入的二十万敌军就可以看出那昏君摆明了是想趁此机会削弱颜城手下的兵力。
如若颜城当真因此大败，那这个腹背受敌的国家也将亡矣。
在转移镇里居民的期间，不知是谁向他们透露了现下的状况。这些过着桃源生活的居民们竟死活不愿走，想组成民兵队助颜城一臂之力。
臣与君之间，最忌功高盖主，更忌民心向臣不向君。
而颜城，却是犯了这两条大忌。
看着那些淳朴的居民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和护送他们出镇的众妖却是哭笑不得。百姓愿意帮忙自然好，但在粮草不足的境况下却是不能留下这些拥护着颜城的居民。相比他们自发组成民兵队上阵杀敌，他倒更宁愿这些百姓在战事开始之前离开这个即将沦落为战场的地方。
他们就算是在暗地里帮忙运粮也好过在战场上白白丢掉性命。
好说歹说，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把这群热血的居民给送出了小镇。只要他们沿着官道往南走，不出两日便可脱离两军对阵的范围，而之后会有驿站的官员将他们接入离这最近的城镇。好在这镇子里的人并不多，否则要我们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刻还要分心护送大批百姓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些。
待我回到营地之时，颜城和他的副将林正及其他四名大将正在布置兵力。十万对十五万，敌人足足比我们多了一半兵力。如果不是有地形优势，别说半个月，怕是十天都撑不过。
我在得到颜城的允许后进了帐营站在他身后，至于其他几人投来的审视的眼光我权当没有看见。
军队里出现女人就够奇怪的，更何论是我这样可以进出将军议事帐营的女人。
那几人在看了我几眼后复又继续同颜城商量着如何布军，我站在颜城身后垂眸听着。
我军因国内地形所限，多以轻骑兵和步兵为主，虽然作战能力和战斗技能都高于敌军，但想赢过人数上的差距基本无望。敌军此番出兵的目的并不在于破城，更多的是为了拖住被派往这里的颜城大军的脚步，能把我们磨死自然最好，磨不死也得让我们元气大伤。国内大半兵力被那昏君派去了北边，只要把驻扎在此的八万大军拖到粮草殆尽，敌军便可大摇大摆的正式向颜城宣战，以他被后方充足的补给养得白白胖胖士气高昂的军队向我们被困了半个月断粮断援的军队出兵。
而在我们同这十五万敌军对峙时，北边的敌人估计还会让那带着三十万大队的聂遽心腹爽快的赢上几场，以此突显颜城的“无能”。
虽然这种伎俩很拙劣，但却是最有效的方法，再加上枕边人吹吹风，那昏君怕是会命自己的心腹前往这里以抗敌军。
而天知道他那心腹会不会带着那三十万军士在我们粮草吃完之前“赶”到。如果此时我们的“盟国”再突然发兵“援助”……
我微抬眼看了看对面几名大将凝重的脸色，颜城因是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脊背。
这一战，还真是场没有退路的死战。
（四）
天色昏暗，铅灰的云层沉沉的压向地面。细雨淅沥，天地间被挂上了一幕蒙蒙的雨帘。几只黑色的鸦自空中掠过，嘶哑的叫声透着悲凉。数面残破的旗帜插在地面，被雨淋湿的旗面低垂着，一丝细小的水纹顺着旗杆蜿蜒而下。地面上，一些还未来得及干涸的血液顺着雨水扩散，浸透了那些堆叠着的尸体，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灰色中染上了一抹暗红。
二十二天，两次会战，十一次交战，还有不计其数的袭营。军队早已在六天前断了粮，如今全靠着当初被送出镇的百姓在敌军的阻挠下千辛万苦才送到的少量粮草苦撑着。据说五天前便从都城出发的运粮队至今也未见着踪影。
让颜城他们没料到的是，敌人非但没有让北边战线的聂遽心腹吃到甜头，反而用二十万的兵力将我国派往前线的三十万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而盟国的援助更是紧随其后，同敌军将我国前后包夹。
那昏君也不知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一道诏令下来，召回了颜城手下大半兵力，只留了区区三万将士给他。
如若不是那三万士兵是由颜城一手带出，宁抗旨也不愿被召回，聂遽怕是只想留给他一万士兵。
诏令说得好啊——“以卿之才定能不负吾望”。那昏君竟妄想颜城用三万的兵力打败敌人明里暗里加起来总共三十万的人，说什么只需撑到他的心腹大将击退北线敌人后来增援即可。就算我们占尽了地利，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军力疲乏，粮草不继，士气不振，难道聂遽以为这些士兵都是战神转世么？！
我在营地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颜城，站哨的士兵也纷纷表示不知道他的行踪。我瞟了瞟不远处面色愠怒的几名大将，悄悄地躲过他们的视线往我和他初次相遇的那棵桃树附近跑去。
果不出其然，那人正靠在树下睡得香甜。
这人到底是有多不在乎他的命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睡觉？
我上前踢醒他，冲他发了一顿牢骚，却被他要“睡好吃好再死”的话给磨没了脾气。
他一向都是聪明的，一直都在避免着君王对他产生猜忌之心，但偏偏事与愿违，聂遽终是信不过他，信不过这个在民间拥有极高威望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的青年大将军。
他说，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
忠？
这样昏庸误国的君王有何值得他效忠的？
他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三万部下的命而已。
我想帮他，不惜任何代价，却被他拒绝。他说舍不得让我去遭天谴，说让我相信他，他一定会活着回来；他说小九，等我。
情之一字，一叶便可障目。
我信了他，在他率兵同敌军决一死战时，我果真呆在了营地里等他。若不是一只爱上了他随行将士中的一名士兵，化了原形想去战场保护她的情人的妖跑回来向我求助，估计我等回的只有三万将士包括他的尸体。
我去了战场，找到他的同时杀掉了背叛他的林副将。如果当时我晚上片刻……我实在是不敢想象那后果。
而他，竟然想就这样死掉。
他说的承诺呢？
他答应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承诺呢？
颜城，你果然还是骗了我。
颜城，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敢伤害你的人，都得死。
那一日，我疯了似的冲进敌营，以一己之力，灭掉了敌人的三十万大军，保住了聂遽的江山。
但，违反天数就会招致天谴，这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天地间永恒的定律，即便是我这样的上古妖兽亦不能违抗。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所谓天谴，竟不是由我承受。
天谴，谴的是胆敢违反命数之人最重要的东西。
而我最重要的，竟不是我的命，而是颜城。
我救了他的同时，亦杀了他。
这就是天谴，
让人永劫不复的天谴。
最后，我用我的八条尾巴换回了颜城的命。一条尾巴五百年，用四千年的修炼换他一命，我也不知是值还是不值。
我将自己的一魄取出，以女娲教我的替魂之术制了个傀儡代他承了天命。只要这个傀儡能替他承过天谴的三十六次轮回，他便可以用自己的魂魄重生。
我把他的肉身带到龙王为共工建造的墓中冰室保存，并在墓的入口设了镜灵阵。龙族向来桀骜，天上那群神官就是想管也得顾及龙族的面子。
把颜城的魂魄安顿在虚空后，我便同他一起沉睡于里。一口气毁掉四千年的修行，也让我的灵力衰弱到从未有过的程度，不花上一些时间是恢复不了了。
阖上眼，世间只剩下在我身边的颜城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五）
这一觉格外漫长，如果不是被人叫醒，我想我还会再睡上数百年。
我睁开眼看向跟前把我召唤出虚空的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她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惊诧。
“……不是朱雀更不可能是青龙……白虎……也不对……玄武……玄武明明是只王八……”那丫头自言自语半晌后可怜兮兮地问向我，“请问，你是谁？”
“……”
敢情她是召错东西了……
但不知为何，我打量着她，这丫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三月三的桃花。
桃花？
为何我会想起这个……
“呃，那个……”丫头突然开口，一双细长的眸弯若新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跟我签订契约么？我今年再签不到守护兽会被那群老头大卸八块的……”
我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心里莫名的熟悉感愈发强烈，但偏偏越想想起来，就越想不起来。
“吾名九尾，乃九尾天狐。”我说。
孑然一身久了，就算是妖兽也会寂寞的。
偶尔，也在这世间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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