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如浮如雾 一
作者:隐暮云端      更新:2020-07-27 06:08      字数:4308

对于暮秋的担忧,沈舒窈完全不放在心上,依然专心致志的清洗蔬菜。

“我现在是刑部的仵作,而晋王爷身兼刑部尚书,作为他下属人员之一的我,自然是要和他打交道,随时随地听候差遣。”

正往灶里添柴火的暮秋登时一怔,跳跃的火星子一下子溅到她的手背上,疼得她一下子就缩回了手,反手在背上蹭了蹭。

“我自是知道沈姑娘是有本事的,可是真是怎么也猜不到你会入了刑部,我原本以为你辞去衙门仵作一职回京是因为厌倦了血腥腐败的验尸查案,想要过安宁的生活。毕竟你年岁不小了,也该找一个真心待你的男子,从此在家中相夫孝子。”

沈舒窈轻轻一笑并未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而是往水盆里打了一点凉水端给她,让她把方才被火星烫了的手伸到冷水你泡泡,这样可以很好的缓解烫伤引起的灼热感。

暮秋没想到她竟如此心细如发,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竟然都能被她察觉到,对于她恰到好处的关心有些感动,也就忘记了方才想要苦口婆心的劝说。

到底是女子做事更加有条不紊一些,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玉尖面就出锅了,其实玉尖面是用熊白与鹿肉为馅子,用面坯包成尖馒头状后制熟而成。

因为熊肉一直专供宫中,寻常百姓家若非是山上狩猎之人,一般是见不着熊的,尽管还是整只熊肉中显得最无关紧要的熊白。

所以百姓家中一般做玉尖面都是以肥肉相间的鹿肉作为馅子,尽管如此,但价格昂贵的鹿肉还是让大部分的人家望而却步,除非家中来了客人才会用它款待。

暮秋将一个个玉尖面从蒸笼里夹出来,放在高粱篦子上,然后由沈舒窈端出去,此刻的小院被一种凝重的气氛笼罩着。

萧玄奕泰然自若地在欣赏着这一方小院的一草一物,林义为则是战战兢兢地躬身在侧不敢吱声,好在这沁香四溢的玉尖面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

林义为见饭菜已得,赶紧钻进灶房将其余的一并端出来,暮秋和林义为在萧玄奕的示意下缓缓落座,萧玄奕率先夹起一个玉尖面品尝,几人都睁大眼望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端倪。

结果一个玉尖面都快下肚了,他们也没有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丁点蛛丝马迹,最后还是沈舒窈绷不住了,打破了宁静,“味道怎么样?”

萧玄奕见最后一口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才徐徐开口,“味道确实不错,如沈姑娘所言确实不比王府庖人的厨艺差。”

得了如此高的赞美,林氏夫妇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本来还以为这个食不精难以下咽的王爷会嫌弃他们的吃食粗鄙,这简直让他们受宠若惊。

于是,林义为壮起胆子向萧玄奕敬酒,没想到他也毫不犹豫地喝了,一时之间小院里一片欢乐祥和。

不知道为什么沈舒窈总觉得,这顿饭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吃得最开心的,在推杯换盏间玉尖面已经被吃了个干净,酒足饭饱之后沈舒窈和萧玄奕就告辞了。

两人并辔在宽广的大道上,排列整齐一望无际的宫灯仿佛斑驳陆离的花海,薄如蝉翼的银色月华与柔和的宫灯交织绚丽多彩。

静谧广袤的长空一道耀眼的光弧倏然划过,光弧虽转瞬即逝,毅然在横跨寂静长夜之际留下了一道无比奇异的光芒。

两人同时凝望着那道优美轻曼的流星光亮,它用尽生命换来的此生唯一的一次耀眼空灵光辉,虽是生命终结的凄美飞舞,却也在这银河迢迢暗渡之中留下了永恒的美丽。

夜幕下,并辔在璀璨光景之中的两人,长街寂静无声,微风悄然从他们身旁流过。

沈舒窈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抚摸着小斑马皎白无暇的鬃毛,“丕威案件的目击者现在何处?”

萧玄奕的目光在橘黄的街灯光芒下柔和旖旎,仿若玉石般温润光泽,“就在驿馆。”

“目击者居然会是驿馆的人,这可有点意思。”她略微诧异,然后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他挑眉微笑,薄唇轻启:“更有意思的是,这个目击者是戟陇的呼延沁。”

“异国郡主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董家荒宅去,竟亲眼目睹了宁王杀人的整个过程,这件事无论从哪个层面分析都觉得蹊跷,看来我得去会会她。”

“你是该去会会她。”萧玄奕微微侧首,宫灯挥洒在树枝上,斑驳的疏影在他脸上流转不定,“本来前些日子呼延拓就要带着她返回戟陇,但恰逢皇上头疾范了,原本拟定互换的百年休战国书不得不耽搁下来。”

“如今皇上龙体日渐好转,明日便会上早朝,国书互换一事必会提上日程,届时呼延拓便会立即启程返国,如果一来七弟这起案子倒成了板上钉钉,想要全盘推翻重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沈舒窈低叹一声,轻声道:“希望能从呼延沁身上找到突破口,可是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刑部仵作,人微言轻的,若是直接找呼延沁问话,她未必肯理会我。”

“不必担忧,届时我带你一同去。”他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是千年不摧,连绵起伏的巍峨高山,坚定而又清渺的壮丽挺秀。

“嗯,那我们明日几时去驿馆?”她停止抚摸小斑马鬃毛,侧过脸问他。

萧玄奕浓长的睫毛轻眨,一道优美的弧度一闪而过,“不去驿馆,明日与我一同进宫。”

“进宫?”沈舒窈方才还坦然自如的神情,顷刻似有一团乌云汇集,她眉头紧皱偏过头去。

她实在不想再去宫里看那些人异样的眼神,本来一心想远遁朝廷勾心斗角,如今却事宜愿为一次次跋涉其中,这一刻她产生了后悔的念头。

如果自己不与他达成这个交易,就凭借一己之力也未尝不能查清害死莲儿的幕后元凶,只不过耗时长一些罢了,纵然穷尽一生又当如何?

而今的她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在心中暗想如若孟致远的身份迟迟查不出来,那么她便不会继续留在此地,尽早抽身而出或许才是明智之选,最起码不再受制于人。

萧玄奕见她紧锁的眉宇,便已洞悉她心中所思,他轻声柔和地说:“要你与我一同进宫,是因为明日呼延兄妹必定同时进宫,并且在休战国书互换后会被皇上留在宫中赴宴,如若你想尽早破解此案,进宫去找询问她显然要比在驿馆苦等得强。”

“那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我可不想眼巴巴等着她从宫宴上吃饱喝足出来,况且我向来耐心有限,最不喜浪费漫长的光阴等人,是以你的办法也比在驿馆苦等好不到哪去。”

沈舒窈对他提的建议直接否决,她虽人微言轻,但到底不是卑微之人。

他对她这种理直气壮的倔强气得失笑,抬手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宫中宴会都是从下午开始,中间这么长的等待他们肯定会被安排在御花园游逛,这不正是你问话的好时机?”

她冷不丁被他戳得生疼,抚着太阳穴转过头瞪他,“不许戳我,本来这段时间脑子就不太好使,戳坏了你负责?”

“你想让我怎么负责?”萧玄奕凝视着她盈盈的眸光,忽然正经地问。

沈舒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随意了,她窘迫地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注视着远远近近宫灯下京城建筑朦胧迷离的轮廓,淡然道:“抱歉,请王爷宽宥我方才说话没过脑子。”

他依然在马背上凝望着她,许久,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在我面前永远都要这样恪守本分循规蹈矩?”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万籁无声,吹拂涟漪的清风肃穆静止,一盏明亮悦目的街灯却在此时落寞,良久,他若无其事地追问,“为什么?”

沈舒窈望着那盏熄灭的街灯,在一隅昏暗的街角中,灯架上漂浮着几缕青烟,仿若梦萦消逝,无声无息,“因为你是皇族王爷,而我只是庶人。”

“那么七弟呢?他又何尝不是皇族王爷,为何你又与他如此亲厚?”萧玄奕自嘲地冷笑一声,语气冰冷若霜雪,“因为在你心目中权利地位并不是你衡量待人的标准,而是你自始至终都将我列为了,你认为应该疏远的一类。”

一时之间顾盼无言,她觉得与其耗费心思去解释这样繁复的事情,还不如置之不理来的简单。

萧玄奕看着她漠然的表情,心底翻滚的血潮似乎都要将他吞噬了,他深陷其中呼吸急促,任凭他如何挣扎反抗都难以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直到他不能自持之时,睨视到她紧紧攥住缰绳的手,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泛白的骨关节上暴涨的青筋。

如此倔强又如此坚韧,她的隐忍沉默并非初见,只是这一次比以往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须臾,萧玄奕平息了高潮迭起的血潮,晋王府已遥遥在望,他轻声地喊她,“舒窈。”

沈舒窈闻声一脸错愕,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而且还叫的那么自然,可是她也清楚身居高位的他从来没有失言的时候,是以她敛了心绪,应道:“诶。”

他看着她说:“这次进宫为避人耳目你得乔装打扮,不然你以女子之身堂而皇之跟着我入宫会累及你的清誉,上次你是为了面圣不得已而为之,而此次你虽然只是找呼延沁问几句话,但是宫中人多嘴杂,是以得委屈你扮做王府宦官跟在我身侧,不知你可愿意?”

“愿意。”她毫不犹疑,回望他,“我这些年为了查案乔装过无数身份,唯独没有扮过宦官,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尝试,岂不是很有趣?想想都觉得刺激。”

萧玄奕望着她微一点头,“宦官服明早我派人给你送去。”

两人已经到了王府门口,门房已经殷切地跑出来牵走了马匹,沈舒窈跟着萧玄奕进去,然后朝着各自的住处走去。

若兰瞧见沈舒窈回来了,赶紧迎了上来,“沈姑娘,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沐浴的水。”

“谢谢若兰,辛苦你了。”她出于礼貌习惯性了道了谢。

若兰微笑道:“不辛苦,你总是这么客气,要知道你可是王府的贵客,这些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沈舒窈回到厢房将怀里的画像掏出来压在案几上,径直走到桌前倒了一盏茶,冷茶依旧清香四溢,入喉清爽提神,将她刚有的困倦驱散干净。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若兰已经带着小厮们提着水桶进来了,待浴桶的水都准备好以后,各个又有条不紊地退下。

沈舒窈从衣柜里翻出睡觉的衣裙,然后将它们轻轻搭在屏风上,而后缓缓褪去身上的衣裳,将它们逐一放在浴桶旁的矮凳上。

她用手波动起水花,试过水温后才徐徐进入浴桶,让自己整个身子浸泡在其中,拿起一块皂角轻轻地抹在手臂上。

淡雅的香气仿佛置身在昆仑山上的瑶池圣水,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沈舒窈阖上眼感受凌云钟乳吸收天地精华,百年方得凝聚的一池圣水,如此浩淼浮空的神秘瑶池,使人如痴如醉乐不思蜀。

就在她沉溺其中昏昏欲睡之际,房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她的美梦瞬间破碎,猛地从浴桶中站起,凹凸有致的曲线映照在琉璃灯盏光芒下的屏风上,好一副美人出.浴图。

她飞快地抓起衣裙胡乱套上,朝房门的方向戒备地问:“是谁?”

“是我。”来自萧玄奕浑厚冷清的声音。

“等一下。”

沈舒窈将衣裙的带子系上,用麻巾简单擦了一下头发,然后将它丢弃到一边,披散着湿漉漉的发丝打开了房门。

门前的他一手捧着整齐的衣裳,一手提着一盏精致的橙黄宫灯。

此时的他显然已沐浴过了,清爽的天青色长衫,墨发上用一只玉簪固定,其余披散的发还有隐隐水渍,见到王爷亲自为自己送来明日所穿的衣裳,沈舒窈赶紧将他请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