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晨回至王家大院，赵珏便一直偃卧榻间，双目紧闭，两颊潮红，额头时冷时热，喉内发着咕噜咕噜的微响，鼻孔呼出的热气灼灼烫人，口中更是不住的胡言乱语着。黄衫、雯雯郡主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守于榻前，线娘、素君等人则忐忑不安的或候于屋外，或守在院前。赵珏发烧的时候，黄衫和雯雯郡主便将一方浸透凉水的湿帕敷于他的额前，又手握巾栉，不停的擦去他脸上颊上的滚滚热汗；赵珏发冷的时候，黄衫和雯雯郡主又搬来厚厚的被褥，一层一层将他裹盖得严严实实；赵珏昏昏欲睡而又满口谵语的时候，两人则轮流俯身榻前，捧着一盏盛水的钧瓷小碗，用银制小勺舀了凉水，小心翼翼的喂入他的口中。

夜幕降临时分，炎暑略退，天气依旧燠热难耐。黄衫在屋角点燃一支息香，两片驱蚊丸药，眼见赵珏呼吸渐稳，沉沉睡去，方抿了一把额头汗水，拉着雯雯郡主蹑手蹑脚的退至门外。

雯雯郡主满眼珠泪滢澈如玉，哽咽着说道：“黄姑娘，我此刻方寸已乱，不知到底该如何做才好；……只要能治愈哥哥，就是让我立刻死去，我也决不肯皱一皱眉头的！”

“郡主放心，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个境地……”黄衫尽自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温言抚慰雯雯郡主；刚刚说了一句，便见赵四大步跨进后院，径奔正房而来，急忙手拉雯雯郡主迎上前去，端颜说道：“赵四，目今王爷染疾，军中无帅，你和赵六要多多经心，加派守军，卫护王爷安全；同时更须约束军士严守军戒军律，千万千万不得随意妄为，戕害百姓！”

赵四点了点头，面色肃严的答道：“这个自然。方才赵六已经前往整队训话，重申军纪了。”稍停片刻，又道：“我去寻找随军郎中，可惜中军帐下的十名郎中，战死两个，逃了六个，剩下的两个也身被箭疮刀伤，不能起身走动。我细说了王爷症候，他们俱说，王爷分明是急怒攻心，气郁胸膈，再加上热身骤遇冷雨，内火聚集痰气上涌，方致如此情状。要是公孙先生在此，或许会有办法施治的；——可惜前夜乱军之中，公孙先生也不知被裹挟到了哪里！”言毕蹙额皱眉，深深的叹了口气。

“那哥哥……难道就没有救了吗？”雯雯郡主急切而又凄然的问道；一语未毕，珠泪已如梨花承雨，哗哗淌下。黄衫慌忙上前，手执锦帕一滴一滴的揩去她脸上的滢滢清泪。赵四说道：“郡主不须惶急，小的已经派了二十余骑四面驰出，就近寻觅医家郎中，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的……”

三人正在后院门下悄声计议，忽听房内赵珏凄声叫道：“母亲，母亲，你不要走呀。母亲，我看到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肯理我呢？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一看我和妹妹呢？母亲，你走了，父亲也走了，只把我和妹妹孤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上。……那天夜里，天上飘着很大的雪花，西北风飕飗飗的；我和妹妹为了躲避皇帝爪牙的追杀，躲在一处土坎下面，我的半条腿一直浸于结了冰的水中，那是多么的冷啊！我和妹妹紧紧抱着，紧紧抱着，就互相用着对方的体温取暖……”

雯雯郡主听到这里，已是泪下如雨，哽咽不能言语，一把拉了黄衫转身趋奔进房。两人奔进房内，赵珏的声音已是渐渐的低弱了下去，但却满含着惶骇意味：

“……姥姥，阿公，珏儿无能。珏儿心持妇人之仁，身乏韬略之术，不能挥师北进，不能手刃仇敌，不能为父祖昭冤雪耻，不能使你们一逞快意。珏儿辜负了你们十多年的……哺育之恩，教诲之情！……”

雯雯郡主俯身榻前，一面自己抹着眼泪，一面重新捧起瓷碗，将一匙冷水轻轻送在赵珏唇边，口中哽咽而语道：“哥哥，你快点好过来吧，小妹在这里陪着你呢！哥哥，我们没了父亲，没了母亲，只有相依为命的活在这个世上，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小妹怎么活下去啊？哥哥，我们……不要再想报仇复国的事情了，小妹情愿从此陪着哥哥泛舟江湖，寄身山林，老死泉野之下……”

赵珏刚刚咽了口水，忽然两眼紧闭，上身稍稍仰起，双手使劲的向外虚推着什么：“别过来，你们快别过来。是我害了你们，我已经知错了。明天我就退兵，你们、你们谁都别过来啦！……”

赵六整军回来，和赵四、线娘、素君一道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门，手持烛台俯身榻前观察了半天，说道：“果然是内火上行，惊厥痰涌。那年我母亲惊厥痰涌，也是这样喉内呼噜呼噜直响，也是这样口中胡言乱语的。所幸王爷身子骨儿还算壮实，只要想法把堵在喉内的浓痰吸出来，再用药物调治疏散，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黄衫正用巾栉揩拭着赵珏满头满脸的汗水，闻声转头过来，灯下盯视着赵六的脸色，问道：“你肯定吗？”赵六点了点头道：“肯定！”话未说完雯雯郡主早将瓷碗放在几上，说道：“我来给哥哥吸痰！”言毕便要俯身下去。

“肯定就好！”黄衫喃喃语道，双眸凝望着赵珏时开时合的眼皮，白里透青的面孔，那浓黑的剑眉，那挺直的鼻梁，往事突然一幕一幕的浮于眼前：庙会初遇，情愫暗生；雪中对饮，豪情溢怀；西山郊游，洒脱不羁；暗夜谋刺，几度踌躇；还有那略带悒郁的笑声，那稍欠洒脱的身影，那悲苦奇异的经历，那豪壮冲天的宏愿……一股歉意慢慢浮上了心头。她突然放下巾栉，一把推开雯雯郡主，说道：“不，还是我来吧！”说完一把抱起赵珏脖颈，毫不犹疑的将自己的双唇紧紧贴在了他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