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阑珊
作者:猗兰霓裳      更新:2021-10-08 14:16      字数:10660

——裕王妃番外

第一章万里油幢照塞云

旌旗猎猎,仪仗煌煌,我缩在缠金玉盖车里,头上七宝璎珞凤冠压得脖子酸痛无比,身上真红绉丝绫罗绣云霞孔雀纹大袖衫上满是各色宝石,仅罩衣上就缀了几百颗指甲盖大小的金珠,沉甸甸得令人动弹不得。风从虚掩的车窗里吹进来,被暖炉一熏,那冷冽的气息减弱,只剩下令人神智清明的凉意,扫淡了车内乏闷的空气。

我斜倚在刺绣大雁的绣枕上,前一晚几乎不曾阖眼,如今踏上路程,颠簸中困顿起来,便微微阖了眼小憩。

昨夜,是王庭中为我出嫁而大宴三日的最后一晚,漫天璀璨的烟花下,众人喜气洋洋的笑颜中,我看到父王轻轻将眼角一滴晶莹拭去。于是眼泪再忍不住,终于与一旁强作笑脸的母妃相拥而泣,心底的委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可这日清晨,还是要按规矩大妆,穿戴上那精美繁复却令人喘不过气的嫁衣,做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拜别父王母妃,登上价值千金的鸾车,踏上和亲之路。而这过程中,只能微笑,不能有半分不满、不愿、不甘,不能有一滴泪水,为这从此再难归来的故土而流。

三个月前,边界上的将士酒醉后侵扰了大羲边城,抢劫了几户人家,施暴了几位女子,又打伤了几个平民。于是,大羲彰轩帝一怒之下举兵压境,我柔然国小兵弱,如何与煊赫的大羲相抗衡。父王斩杀了肇事的士兵,奉上珍宝特产以慰彰轩帝之怒。之后,不知是谁在父王面前进言,为了柔然长久的平安,不如采取和亲之策。

于是,我从几位公主中被选中,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其实,父王开始是要五妹贞淑去的,可贞淑才十岁,她母妃如何肯幼女远嫁,一根绳子吊起自己,还好救得及时。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四妹身体略有不足,其他妹妹更是尚在怀抱之中,便只剩下我,这个父王最最珍视的公主。

为了柔然的长治久安,为了与大羲的和睦共处,我擦干了眼泪,自请出嫁。

路途遥远,路程枯燥,我心中满是离愁别恨与不甘,终日除了夜晚在驿站休息时走动半刻外,其他时间都在车中度过。

车内空间颇大,陈设了窄床、坐榻、矮几、书笼、妆台,另有随车侍女休息的软垫。此刻,安雅正将红茶煮开,加入鲜奶,再丢入糖块,香醇甘甜的气息在车中徐徐散开,白烟渺渺里,我忆起这样的喝法还是母妃首创,她自遥远的波斯而来,高鼻深目一度被惊为天人,深受父王宠爱。记忆里,母妃总将第一杯奶茶递给父王,两人相视一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曾几何时,我也十分艳羡他们之间的爱情,期待自己也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视我如珍如宝,纵容我的一切。

可当母妃容貌逐渐衰老,父王不再凝视她的面容;当母妃的身材逐渐发福,父王不再驻足她的行宫;当母妃牵连进二哥猝死的事件中,父王不再相信她的只言片语;当一切证据指向她的主谋,父王终于将她禁足在奢华的芳菲苑,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我自请出嫁,只求父王能看在我为国奉献的份上,厚待母妃,至少让她体面的活着,体面的死去。

“公主,请用茶。”安雅将温热的茶递给我,我长叹一口气,停止了对往昔的回忆。

“奴婢见公主一路愁眉不展,可是担心到了大羲不如意?”她从食盒里拣出几块玫瑰酥搁到我面前,掩口笑道:“依奴婢看,公主大可不必担心,公主的美貌在柔然可是出了名的,只怕那大羲皇帝一见到,就爱不释手呢。”

我将奶茶放下,幽幽叹一口气:“难道孤就只剩下以色侍人了么?”

安雅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连连告罪。我知道她是好心劝我,便拈了块玫瑰酥给她,问道:“安雅,你一直跟在孤身边,也见到母妃遭遇,难道还觉得,孤嫁进皇宫是好事?”

安雅沉默半晌才道:“奴婢知道,公主一心想找个恩爱郎君,琴瑟和鸣悠然一生。可是,如今公主为了柔然安危和亲,自然需要紧紧抓住大羲皇帝的心,这样才不枉您的奉献啊。”

我盯着眼前微微泛着涟漪的玫瑰色奶茶,紧紧咬了唇,点了点头:“孤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也会想尽办法得到彰轩帝的欢心。”说着便委屈起来,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

车队行驶了近一个月,一路平沙莽莽、胡杨铮铮,令人平添无数寂寥之情。

一个月后,大羲边境的泰安城近在眼前。只见城墙巍峨,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上如同坚实的堡垒,牢不可摧。而城头金甲勇士个个神情赳赳,英武不凡。这边境重城透露出的一点雄浑,显出大羲中原霸主的至尊。我柔然都城与之都难相比较,父王称臣,也是情理之中。

进入泰安,便算是正式进入了大羲。早有彰轩帝派来的迎亲使在此等候。

我从缠金玉盖车上缓缓布下,面前金珠帘微晃,眼前一个将领打扮的男子向我一拜道:“请公主接旨。”

他声如洪钟,配上八尺而魁梧的身形,令我不由吃了一惊,心底里泛出些害怕来。但片刻便镇定下来,施礼等待彰轩帝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柔然公主南宫氏,澹钟翠美,含彰秀出。特赐婚于裕王沈羲赫,以示两国交好之诚心,以固两国安定之实意。”

我一愣,不是要我充实后宫,而是作裕王妃?裕王……,不就是那个常胜将军,大羲边国军队闻之丧胆的沈羲赫!传闻中,他身高九尺,面如夜叉,凶狠残忍,性情暴躁,是以至今都未娶正妃,仅有的两个侧妃,还是彰轩帝从自己的秀女中选出,强送去的。

我再看一眼面前的男子,想象那裕王比此人还要令人恐惧的姿容,不由打了个颤。

“殿下,殿下。”安雅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旨谢恩,心里却难过极了。

“请公主入城!”那男子朗声道。

我强自镇定正欲回到马车,却见男子侧身,一辆紫檀紫金七宝车由八匹骏马拉来,车壁精雕细刻出合欢、玫瑰、百合等寓意美满的花,鸳鸯、大雁、天鹅、喜鹊等象征忠贞的鸟,是我先前鸾车的两个大,甚至还有观景的檐廊,令人瞠目结舌。

“请公主上车。”那大汉向我做了个请的动作,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看了看安雅,她扶了我的胳膊,随我登上那辆华贵的马车。

车内跪坐着一个半老的嬷嬷,见我进来,先施礼后道:“王妃殿下,奴婢是奉旨前来服侍您的春喜,您路途中的一切起居用度,皆由奴婢负责。”

她看一眼安雅,缓缓道:“王妃已被赐婚裕王,此刻起便不再是柔然公主,而是我大羲王妃。一切与柔然有关的人事物,皆可返回了。”

安雅一惊,嚷道:“这是什么道理?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自然是要留在公主身边的。”

我却被春喜的话骇住,“一切与柔然有关的皆返回?”我指一指外面随行的军队与侍女内监:“他们不随孤走了吗?”

春喜嬷嬷面上一派平和:“回王妃的话,正是如此。”

“春喜嬷嬷,”我紧紧拉住安雅的手:“安雅是孤自幼便服侍身边的侍女,孤离不开她。”

春喜嬷嬷朝安雅冷冷扫去一眼,想了想道:“那便只能留下她一人。”

外面那大汉也宣布了此事,随行之人一片哗然,大有不满与不愿之色,但抵不过大羲军队的威慑,吵嚷了片刻便也作罢了。

春喜嬷嬷见外面的人罢了休,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吩咐鸾驾进城。

我看着一路随行的众人将贡品嫁妆交到大羲迎亲队中,连泰安城门都进不得便要返回,个个脸上满是愤怒与委屈,自己却无可奈何。

毕竟,为了安宁连最珍贵的公主都送进他国,还不被迎入宫中,只是做个亲王妃,可见彰轩帝根本就没有将柔然放在眼中。

可我又能如何?作为贡品,我没有选择。

第二章相逢只在无意中

越向大羲境内走,繁华旖旎越扑面而来,无论湖光山色亦或熙攘街道,都令人目不暇接,尤其那些奇巧玩意儿,更是令我大开眼界。

车队行驶了约一个半月,终于到达了大羲都城大兴。这座三面临水、规模宏大、设计周详、布局井然的大都市,一条南北中轴线贯穿全城,东西左右均衡对称,坊里排列犹如棋盘。行驶其中,只觉城廓遥远,城池浩大,令人震撼。

我的到来似乎并未引起彰轩帝的丝毫重视。本该在次日进宫觐见也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我被安排进驿馆后,宫中派来大批侍卫、宫女照顾我的起居,又另有三位嬷嬷与春喜一同指导我的规矩举止。传旨的太监只说让我先熟悉大羲宫中的规矩,待吉日到了,便为我与裕王举行大婚。

如此倒好,我与安雅终日待在驿馆中,只盼着那吉日晚一点,再晚一点。

可无论我们怎样期盼,这一天还是要到了。

距离吉日还剩五天时,三位嬷嬷回去宫中复命。春喜嬷嬷见我规矩学得不错,特许我休息一日。

一大清早,我便与安雅乔装打扮,混在送蔬果的杂役中溜了出去。

时间尚早,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个别小贩挑着担子匆匆而行。街市商铺大门紧闭,还不到开张的时辰。

我因是混在杂役中出来,清晨起的很早连口水都没喝。此刻走在街上,一颗心放了下来,也就感到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起来。

安雅四处望了望,失望地撅起小嘴道:“这大兴的早市也开得太晚了吧,天都大亮了,还不见个铺子开张。”

我想了想道:“我们住的驿馆是皇族接待使臣的,这附近定然也不是普通小民能随意走动的地方,达官贵人此刻还在睡梦中,街市铺子不开也是正常。”

“这可如何是好,”安雅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早餐没用,难道要饿到中午啊?”

我摆摆手朝前走去:“怕什么,咱们去西市,一定有好吃好玩的。”

大兴西市商贾云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满目,贸易极为繁荣之名我在柔然都有听说。那些远到而来的商客带来的美如云霞的绸缎、栩栩如生的绣品、巧夺天工的首饰、馨香细滑的脂粉,还有新奇精致的用具,任何一样,都令人兴奋雀跃,视若珍宝。

果然,安雅一听到“西市”二字便两眼放光,摸摸袖袋道:“奴婢带的钱也不知够不够,可不要错过了好东西。”

我闻言“扑哧“笑起来,”以后咱们可就长居在这里了,你想出来采买还不容易。怕什么。”

我说着想如往昔打趣她般伸手拍她一下,可手刚抬起,悲凉之情涌上,面颊上才浮起的笑容也如残花般凋落了。

是啊,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长居的地方,没有族人,没有亲友,只剩下一个侍女伴在身边,孤零零数着日升月落,遥望故土却再不得回。

还有那个我即将嫁给的夫君,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以后他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想起王廷里那些武将,一个个粗鲁、蛮横、冷酷,不懂风月,不识礼数,周身都是血的气息。他即是久经沙场的,自然也是一样。只想一想,我便会打个冷战,懊悔自己当时的决定。

“公主,公主,“安雅拉拉我的袖子:”奴婢见前面有个摊子像是有东西吃,要不要去看看?”

我闻言望去,果然街头处有个小摊子,一口大锅架在路中冒出徐徐热气,锅边一个简易的木桌并几把矮凳,三两个布衣汉子坐在凳子上吃着什么。

我也觉得饿的难受,便拉着安雅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面摊,我们要了两碗面后便站在一边等待。只见细白的面条在锅里翻滚,摊主是个年逾半百的男子,一头苍白的发在晨曦中似飘渺的云。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将面夹进碗里,洒上葱花淋上面酱,顿时香气四溢,在微凉的清晨有一种暖心的感觉。

我与安雅刚端了面要吃,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烟尘由远及近。

因是清晨,摊子摆在靠近路当中。摊主“嗨”了一声,连忙招呼几个食客帮忙将大锅抬到一边。可转眼间马儿已近在咫尺,我与安雅反应不及又离得太近,那马驶的飞快,瞬间便将我与安雅带倒,面洒了一地,还有些淋在了身上。

“公……公子,你没事吧?”安雅仓皇地站起,一脸惊恐又担心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心却突突跳个不停。若是离得再近些,怕是被卷进马蹄之下重伤也说不定。

“这位小哥,你没事吧?”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一愣,这声音这般好听,如淙淙泉水,不由抬了头。

他逆光站在我面前,一袭白衣胜雪,上面有银色而特别的花纹,衬得人如青松翠柏般高洁出尘。他笑容温和,仿佛三月春阳。语气诚挚,似兄长般透着关切,又带了深深的歉意。他伸出一只手扶我起来,那手指修长,指甲莹润,却充满力道。我晕乎乎抓住他的手,感觉到干燥温暖的手心里有硬茧,想来是个会点武功之人。

“你这人怎么回事?骑马也不看着点!”安雅站在一边不满地嚷道。

他回头朝她歉意一笑,安雅素来不饶人的嘴巴此刻也闭上了,面上还浮起一点红来。

“对不起,”他看向其他人,柔声道:“在下有急事,不想冲撞了各位,不知可有损失?”说着松开拉着我的手,去看摊主和其他几个人。

摊主见他容止不凡,自己也确没什么损失,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位公子若是有急事,便去忙吧。”

他微微偏头想了想,轻轻皱的眉松开来,从一个银色荷包中取出些银子道:“让大家受惊了,这点银子,各位拿去喝酒压压惊。”

众人推脱了下就收了。他转向我,见我与安雅衣服上还挂着些面条,不由露出一个不禁的笑容来,看上去俊雅极了。

他将那荷包递给我:“剩下的这些,你与这位小哥买身新衣,若是伤到哪里,再去看看医生。”他说着看了看天色,显出几分焦急来,道一声:“在下确有急事,抱歉要先行一步了。”说着便骑马而去。

我看着这一人一马消失在朝阳灿烂的金光中,待回过神来,只觉得脸颊发烫,心砰砰跳个不停。

这样好看的男子,又这般温和,与少女瑰梦中那个身影,是那般的吻合。

只是,怕是再没有相见的时刻。

第三章双碧联辉夸美眷

自那日起,我便喜欢上了玉兰花。

玉兰花在柔然并没有,我凭着印象画出他衣上的花纹拿去问别人才知道,那样别致的花叫玉兰。正巧驿站里挂了一幅玉兰花图,只一眼,我便喜欢上了那迎风摇曳,神采奕奕又纯洁高雅的花。

我一厢情愿地将玉兰认作是我与他的结缘之物。即使今后没有再见的机会,看到那花,也会带来美好的梦吧。如此,在要为我裁制的新衣新饰上,我要求多用玉兰装点。

大婚之日,我偷偷将一支红宝石凤钗换成金玉兰花头紫晶步摇,仿佛这样,才能用那片刻的美好回忆冲淡我对即将面对的大婚的恐惧。

一路由教引嬷嬷领着,如同木偶般被人摆布着完成一道道繁复的礼仪。叩首、再叩首,跪拜、再跪拜,头顶着大红龙凤盖头,我的天地只有小小的一方,偶尔看见未来夫君的皂靴上金色螭龙的图样,那螭龙鼓出一双黑耀石眼睛瞪着我,令我紧张。随着仪式越到尾声,我的心越跳得厉害。

太和殿上,一只手牵住了我微微颤抖的手,我一愣,几乎下意识要掀开盖头去看身边人。

一根喜秤探进来,随即,明亮耀目的光兜头罩下,令我猝不及防地闭了眼。再睁开时,只见他穿了大红吉服,似冰雪间一株红莲花,俊美雅致得令人移不开眼。

我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不然怎么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他,竟会站在我身边,是大羲的裕王,我的夫君。

可他的手冰凉堪比冬雪,全不若当日那样暖。

“王爷真是好福气,娶得这样的佳人。”一个声音带了笑意甜甜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裕王妃出身高贵,看起来也是性情温婉之人,又为两国邦交远道而来,是个有大义的女子。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得空常来宫中走走。”上首的女子声音若黄莺出谷,温柔和气,带了暖意,令人心情不由放松起来。

我抬头朝她看去,只见她水草般柔韧的发丝如云雾萦绕,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金鸣凤流穗海棠簪与鸾凤螺红珊瑚金步摇明彩流华,大红绫罗丝锻蝉翼镂花荷叶裙下露出银丝羽缎软鞋上明珠缀成的花样贵盛非凡。锦绣簇拥,广袖飘举,衣袂迭迭,满目繁华。

她笑着,那笑容似乍破冰雪的第一缕春光,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力量。而她的容貌,似有一层金光笼罩其上,仿佛九天仙女自瑶台步下,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似乎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我仓皇地低下头去,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美貌与眼前人相比,简直云泥。而出身的高贵,更在她面前相形见绌。

“请王爷、王妃向皇上、皇后敬酒。”一礼官在一旁轻声提醒。

“走吧。”他的目光虽落在上面,但眼神缥缈,有一点点抗拒和躲闪。我接过缠金翡翠杯,与他并肩走上丹墀。

离得近了,越发觉得那高台上一双璧人不似凡尘中人。裕王的俊美已令人乍舌,而皇帝的容貌更是令人震惊。我几乎嫉妒起大羲皇族这世间难有的好姿容来。他身边那高贵的女子美到极致,这世间没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若说有哪里不够完美,也许是略略消瘦的身姿与脂粉下淡淡苍白的容色吧。却别有一番风情,惹人怜惜。她这样高的身份,能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实在出乎意料。

我随着他向帝后敬了酒,正欲退下,只见下手一位妃子望着我掩口笑道:“裕王妃真是美,臣妾瞧着,倒很有几分娘娘初入宫时的风采呢。”

她这样一说,也有旁的妃子点头应和道:“确实呢,尤其是这般纯净的神态,简直一个模子印刻出来。”

甚至连一直端坐的皇帝也朝我投来一眼,朝裕王笑道:“这样说来,确有几分相似。”

皇后却不言语,只是淡淡微笑着看着我,良久她抚一抚面颊,轻声道:“本宫当初的模样,已记不得了呢。”虽还是笑着的,却颇带了寂寥。

裕王突然拉住我的手,笑容如皎皎明月,他的手依旧冰凉,还有微微颤抖,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眼神中的温度比先前高了几分。

“能娶得王妃,是小王之幸。”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皇帝的面上,“臣弟谢皇兄天恩。”

皇帝倒是一怔,之后朗笑道:“你喜欢就最好了。”

我却听出些莫名的意味来,只是说不上来。

之后便是饮宴,皇后似身体孱弱,只略坐了片刻便由宫女扶着回去了。我留神听着众人悄声的议论,这才隐约知道,皇后不久之前刚刚小产,难怪面色不佳,兴致不高。也是个可怜的女子啊。

第四章画眉深浅入时无

自宫中拜谢帝后领了欢宴后,回到裕王府,自然还有一番仪式筳宴。而我,如同民间新嫁娘般,只能坐在寝室等待。

龙凤高烛摇摇曳曳,我紧张地坐在婚床上,双手不自在地扭在一起。听觉也异常敏锐,连外面一阵风吹落一根树枝的声音都一清二楚。终于,簌簌的脚步声略带了踉跄,还有侍从叮嘱之声:“王爷喝多了,你们小心伺候着。”

脚步声近了,又远去。我错愕间命安雅去看看,不久她回来道:“禀公主,前面说王爷喝醉了,已去了澄心堂睡下了。请公主早点安歇。”她说完不满道:“怎么都是第一夜,裕王这样,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她又愤愤道:“今日奴婢先来,原来裕王府中已有三名侧妃,据说外面还养着个青楼花魁。竟是这般风流之人。”

听安雅说他的不是,我心里不由生起气来,口气却还是温和:“怎么说他也是手握大权的王爷,有侧妃知己太正常了。你看王廷中孤的几个哥哥,哪个没有十几个妃子。”我顿了顿又道:“王爷今日皇上先在宫中赐宴,回来还有酒宴。怎么说也是为了庆贺孤与他共结连理,喝多也是正常。没什么放不放在眼里。”想着又道:“估计王爷是怕酒醉影响到孤休息,这才去了自己的寝室的。”这样想着,心里甜蜜些须,小心揭掉盖头,“安雅,伺候孤更衣,我们也早点歇着吧。”

安雅撅了嘴,“公主真是好脾气。”

我摇摇头,又纠正了她言语里的错误。“从进入大羲起,孤就是裕王妃,不再是什么公主了。以后,记得称呼孤为王妃。”

安雅一怔,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莫名,但她终还是点了点头。

大婚后裕王因国事繁忙几乎都呆在宫中,我们几乎见不到面。三日后照例需进宫拜见皇后娘娘,一早我便起床梳妆打扮。安雅拿来几件衣裳,件件精美绝伦,令我无从选择。

正在为难之时,只见他自朝阳的金光中来,爽朗清举,意态闲适,端的是个翩翩公子,与印象中记忆里又是不同模样。而他对我的态度一点不见生疏,好似我在这院中已住了许久一般。

我有些娇羞,毕竟初为人妇,见他穿着便袍,不由疑道:“今日不是要进宫吗?怎么王爷穿便装?”

他笑一笑道:“我去见皇兄,无妨的。倒是你,”他的目光从衣物间掠过,指着其中一件道:“第一次拜见皇后,还是穿朝服的好。”

我点点头,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那间深青色朝服,他的目光落在衣上微微一亮,似不经意道:“竟是玉兰纹!”言语中透出惊喜。

我笑道:“妾自来到大羲便喜欢这花,因此吩咐他们多制与此花有关的衣服首饰。”我不敢说出当日与他相见后才喜欢这花,生怕他觉得我偷偷溜出去失了礼数。而他似也不记得那样一个清晨,在空旷的长街上扶起了一个少年男子。

裕王的笑容温和,他看向我,一双眼眸中含了关切,“皇后娘娘擅诗词,为人又细心,想来会发现你衣服上这别致的花纹。”他想了想道:“你初来大羲,万一娘娘做了玉兰的诗,你倒可以回‘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这样她会更欣赏你的。”

我闻言心头一暖,他这样事事为我考虑,实在令人感到幸福甜蜜。

皇后这日的打扮十分素雅,藕荷色刺绣白玉兰暗纹六幅裙配月白刻丝新叶上裳,乌发挽髻,横一根和田白玉簪,是家常的模样。这样倒令人放松,仿佛是对着自家姐妹一般,只是心底里,依旧记着她是皇后,尊贵无比。

闲话不久后,皇后果然发现了我衣上的玉兰纹,称赞了几句。我便答道是裕王所选,还将那诗说了出来。

本来以为皇后也会作诗应和,不想她听后愣了一瞬,眼底里有翻涌的情绪,不过片刻便笑道:“王妃与王爷琴瑟和鸣,本宫十分欣慰。”

我心头涌上甜蜜,面上也娇羞起来,感慨道:“臣妾也感激老天眷顾,给了臣妾这样一个夫君。”

“裕王确乃人中龙凤,更难得是温柔体贴,嫁给他可是我大羲无数女子梦寐之事呢。”皇后笑语晏晏。

我点点头:“是啊!出嫁前臣妾对裕王有所耳闻,多是他征战的威名,所以想他怕是个莽夫,身高八尺身材魁梧,凶狠而不解风情。不想第一眼看见他,他穿了一袭白袍骑马而过,风度翩翩不然浊尘,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只那一眼臣妾便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说着忍不住泛出幸福的神采来。

“王爷待王妃可好?”皇后十分关心我。

“开始臣妾担心自己是为两国邦交而嫁,而他已有三位侧妃,是否不好相处。不想王爷虽然十分繁忙,但对臣妾十分体贴,事事都依着。臣妾打听过,那几个侧妃王爷并未宠爱之人,便也放下心来了。”

“王妃这般美貌,性情温和身份高贵,哪有男人不爱的道理呢。”皇后递来一碟果脯给我:“王妃尝一尝,这是北方属国进贡来的,十分香甜。”

“若说身份高贵美貌无双,谁又比得过娘娘您呢。”我一脸真挚:“臣妾在柔然便听说过您的风姿,也听说过您与皇上如何恩爱,十分羡慕。”我轻抚侧脸柔声道:“不过如今臣妾谁都不羡慕了。”

皇后的笑容大方温柔,在听了我的话后,更是欣慰道:“王妃为国献身远离故土,王爷政务繁忙,若是王妃寂寞了,或者哪里不开心了,就进宫来。这坤宁宫的大门永远朝你开着,就把这里当做娘家吧。”她拉过我的手,目光殷殷:“本宫盼着王妃早为裕王开枝散叶呢。”

我十分感动,当下也只能深深一福道:“臣妾谢娘娘恩德。”

如此又闲话许久,倒也聊得其乐融融,皇后又留我午膳。恰在此时,前面传话来,皇上与裕王来了。

皇后明显一愣,旋即笑着看向我道:“王爷与王妃真是情深,这才半日不见就来了。”

我倒不好意思了,“让娘娘见笑了。”心里却说不出的甜蜜。

不久皇帝与裕王便来了,四人围坐桌前,真如寻常人家的弟兄妯娌一般,和乐融融。更令我欢喜的事,裕王对我十分殷勤,几次夹菜给我。而皇帝望向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却有深意。皇后一直笑着,吃的却不多,真令人担心她的身体。

不久裕王便携我告辞,外面起了微风,他甚至将自己的披肩披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温暖与幸福来得这般不真实,有种恍恍之感,生怕这是自己的一场梦。

之后的日子简单平淡,裕王府红墙高亘,连绵不绝,奢华气派不输皇宫。他的三个侧妃,各个美貌如花,出身不俗,彼此间倒也是客气。

裕王常遣人送来些精巧玩意儿,但凡宫中有赏赐,也是仅着华茂苑先挑。偶尔我与他的侧妃发生些争执,他大半都会倾向我。而我时不时进宫向皇后请安,越与她接触,我便越喜欢上这个美丽的女子来。

唯一令人难以启齿与不解的,便是裕王一夜都未在华茂苑宿过。而我也偷偷打听了,他的三位侧妃也是如此,从未得过他的临幸。

我十分疑惑,难道裕王不爱美人?亦或身有隐疾?这些对外人却不能说。所以每每皇后问及此事,我都含糊带过。

直到那日,我终于知道缘由。

第五章一场寂寞凭谁诉

若是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在那天去澄心堂看他,也不会去翻动那铺叠一室的画像。这样,我或许还能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傻傻得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那日他匆匆入宫,我端了最喜欢的奶茶去澄心堂送给他,不想他匆匆入宫,连个照面都没打上。澄心堂是他在王府中的书房兼寝殿,我与其他侧妃从未进去过。这次看着无人守卫的大门,终于抐不住心底的好奇,推门走了进去。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我的疑惑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

果然,殿中陈设简单,细节中透出雅致。而书桌、墙上、画缸里满是画,画的似乎也是同一个女子。我不由就近前去看。

那画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边浣衣,或在灯下刺绣,或在厨间忙碌。她布履麻衫,荆钗素面,但难掩容貌倾城笑颜纯粹。我仔细看着,不肯放过一处细节,不敢确认画中人的身份。

其实,从看到画的第一眼,我便认出是她。可是我记忆里的她,贵盛非凡,温柔的眼眸深处却是淡淡哀愁与冷漠。与画中人发自内心的快乐不同。

于是我遣安雅暗中百般打听,终于知道了一段惊天的皇家秘辛。可我只能沉默,将所有的怨恨封存心底。

从此,我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变成沉默寡言的妇人。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子,变成一个容不得他人得宠的妒妇。然后是快乐,我觉得自己如同囚犯,将永远关在这间华丽的牢笼中,又或者,永远关在自己紧闭的心里。

我依旧偶尔入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在暗中细细观察那个女子。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我看到了孤单、悲伤与无奈。她竟也是不快乐的,作为世间最美,最高贵,最有权势的女子,被帝王疼爱着的她,竟然一点都不快乐。我甚至也同情起她来,虽然,我恨她。

直到父王来信,以柔然秘法制成的密信,只有在月光下才能读出。父王与邻国暗中结盟欲攻打大羲,希望我能盗出排兵图,悄悄收集用兵布局,以助他们获胜。

几乎抱着报复的心态,我答应了。

我知道,我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那又如何,人生至此,只有重来才显得有希望,有意义。

东窗事发是必须的,其实我更希望他早点发现我是奸细。被绑送至大理寺时,我只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恨你”,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

我没想到她会来天牢看我。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或者说,是我们唯一改变一切的机会。

那守候酝酿许久的纵身一跃,就是为了将削尖的木钗刺进她的胸膛。可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眼底里一闪而过的释然时,在想到她是他深爱的人时,我的手不由失了准度。

是啊,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爱的,也值得他爱的。他们的故事,若我是个局外人,一定会为之落泪唏嘘不已。

可我没办法,我是裕王妃,深爱着裕王的裕王妃。今生无法结缘,那么唯一的机会,只有来生。

木钗并不十分锋利,但贯穿咽喉的刹那,我没觉得疼,只看到金色的光影中,他朝我伸出手来,笑容温和,充满宠溺。

于是,我向他还以最美的笑容,只盼望这微笑,能令他铭刻终身,并在下一世,找到我。

猗兰霓裳

2013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