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作者:琳·雅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0152

第一章

他从天而降。

他的旅程始于云端,为的是乘风而行,找寻那尘封之地。他会找到的,就像上次那样。只要循着地上的象形文前进就是了。那已存在数千年却不为人知,刻印在地上的象形文字。即使是经过五年前那场大战:兄弟之战的终章,那图形仍是依旧。

终战之后,泰瑞西亚所剩无几。它成为手足相残之下的牺牲品,化为尘埃。如今尘埃环绕不去,人们不断地咳嗽,农作物也一直歉收。而在日出日落之际,天空却散发着华丽的琥珀色的光芒,好像要逃离这残破的世界一般。

至于始作俑者的这对兄弟之名,早已沦为世人谩骂之语:“凭克撒的荒诞与米斯拉的力量,到沉没的亚格斯去死吧!”

有些谣言说,克撒为了启动他的终极神器,耗用了过多的力量,因而导致地上的毁灭。也有谣言说,这是米斯拉被克撒掐死前所下的诅咒。还有一些人坚信克撒还活着。终战一年之后,所有的谣言都凑在一起了,变成这样:“我要是在路上遇到克撒,我会亲手把他给废了,就像他们兄弟俩把我们废掉一样。再把他拿去喂老鼠和秃鹰,就像他对待米斯拉那样!”

克撒的确活下来了。他也听了各种版本的诅咒。经过五年的自我放逐之后,他又在残破的泰瑞西亚游荡了一年,四处探访那些侥幸活下的人们:佑天的遗民,阿基夫的幸存者;那些破碎的、残缺的、丧志的人们。没有人认出他来。即使是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也很少人认识他。克撒不是那种哗众取宠的人;他是发明家、是学者、是自索蓝时代以来最伟大的神器师;他只求能潜心研究。然而这一切,都因为米斯拉的骤变,化为乌有。一瞬间,他失去所有。

克撒的几个弟子也躲过一劫。他们背弃了师傅,克撒也没和他们联络。克撒的妻子,凯拉。宾。库格也活了下来。她和孙子远离人群,过着简朴的生活,致力写作《古文明之战》一书。克撒也没去找她。或许凯拉还认得他,但是他却无话可说。至于她的孙子,那有着一头黑发、壮硕、迷人、善解人意又聪明的加塞洛……克撒只匆匆看过他一次,而就连那一眼,都已显得太过沉重。

他继续缓降。

克撒并不想回到这里。严格说起来,战火早在五十年前就在此埋下。他也无愧于自己结束战争的做法。他是出于绝望才会出此下策,将记忆封入那来历不明的皿器;而他在那之前更是完全没有接触过法术。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是他必须终止这场战争。他必须阻止米斯拉。不然,泰瑞西亚的命运只会更加悲惨。

惨到无以复加。

克撒不会为此道歉;但他也不满意自己侥幸活了下来。

克撒那时就应该死了;在皿器掏空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死了,但是他们兄弟俩的动力石却让他免于一死。克撒醒来之后,那两颗索蓝宝石早已变成他的双眼。索蓝时代的器械都是用这种小宝石启动的,然而他的强能石和米斯拉的弱能石,却绝非一般的动力石能比。两者之间的差异,正如同蜡烛之于太阳一般。

由于头骨被嵌入这两颗索蓝宝石,克撒遂到达颠峰状态。他不再需要饮食、不再需要休息。但他还是需要睡眠;因为纵使他不再需要休息,他还是需要做梦。而他的新眼睛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新视界;几能看穿一切的眼力。

克撒相信,慢慢地,残破的泰瑞西亚会康复,甚至再度繁荣起来。但那是极其缓慢的过程,是极其无谓的等待。于是他拂袖离去。其后五年之中,克撒凭着他的新眼睛,走遍天涯海角的各个时空。在其中的某一个时空,他遇到另一名旅法师。一个名叫梅雪佛的女人。她证实了自己的揣测:在他摧毁米斯拉的那一天,他便成为不死之躯。他的确是死在那场大爆炸之中,但是动力石却又让他重生。因为他是,他一直都是,“旅法师”。和梅雪佛一样。

梅雪佛告诉克撒,他所走过的时空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旅法师在这些时空中是来去自如的。她也教克撒如何自由改变外貌、如何不经由言语了解人心。就算是在旅法师之中,克撒还是与众不同。他双眼所见,远非梅雪佛所能及。她的眼睛是普通的褐色眼睛,她甚至不知道索蓝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克撒那样的眼睛,但她却对之心生畏惧,以致对他设下时间陷阱。在失败之后,她自然是走为上策,逃之夭夭。

出于好奇心而非报复,克撒有想过要找她。但是多明纳里亚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那片供他生长,又险遭其毁灭的大陆。在终战的五年之后,多明纳里亚对他发出了召唤。

克撒落在一片风蚀高原上。

云层渐厚、天色渐灰。冷风如刀,夹杂着冰雪与尘埃,吹乱了克撒淡灰色的头发。冬季来得比往常更早;这又是皿器的杰作。再晚个几天,雪一下,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看得到地上的刻印了。

四千年前,索蓝人把这片高原建成碉堡。这也是他们最后死守的一道防线。或许这里曾经有过名字,或许名字就刻印在地上。但那是个无人能解的密码;即使是此时此刻亦然。就连克撒的双眼,那源自索蓝的宝石,都无法透视其亘古的秘密。五十年前,当他还年轻时,克撒和他的弟弟曾将这里命名为喀洛斯。于是就叫它喀洛斯吧。

当时的喀洛斯已是废墟。如今所见,却是更加荒废的废墟。这不全是皿器所害;克撒和米斯拉之间的战争才是始作俑者。为了索蓝动力石而起。

事实上,克撒希望情况会更惨。在两人对战期间,这里是米斯拉控制的区域。克撒宁愿相信,米斯拉一方造成的伤害,比他自己所造成的伤害要来得大。在他心里深处,克撒知道:如果他能直捣喀洛斯,他连石头的影子都不会放过。但是米斯拉的手下却不然,他们甚至连碎石瓦砾都堆得整整齐齐的。破烂的帐篷在风中飘扬着,仔细一看,克撒这才发现,他们走得匆忙,连行李都没拿。大概是被召唤的吧,被召唤到亚格斯去的,就像五年前克撒召唤他的部属那样。

克撒缓下脚步,闭上眼睛。回忆如潮水一般涌入。

他和米斯拉从小就没一刻安宁。从他们幼时在阿基夫时就是这样了。他们怎么可能不争呢?克撒只大他一岁,而大家都喜欢米斯拉。但他们又形影不离,因而他们很清楚彼此的差异,知道自己需要对方的力量。克撒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友情和感情,因为米斯拉就是他的全部。

而米斯拉呢?他又给了米斯拉什么?米斯拉真的需要他吗?

“多久了?”克撒在风中轻声低问,语中同时是愤怒与痛苦。“曾几何时,你离我而去?”

克撒张开眼睛,继续前进,没有留下一丝足迹。没有事情让他分心。挂在营柱上的尸体,看一眼就够了。尽管他有着生锈的金属前额和铜钳似的左手。克撒看过弟弟的转变;对于米斯拉部属的惨状,他一点也不意外。

他直视黑暗,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对他而言,那不但意外,而且令人失望。克撒满以为他会看到什么的;就像小孩子在新年早晨期待收到礼物那样。米斯拉的脾气像夏天的雷雨,雨势滂沱,但来得快也去得快。克撒不然;他会变得冷漠不语,直到他自己想通为止。

难道他们已经挖走了四千年来最后一颗索蓝动力石?取走最后一件神器?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了吗?

一阵淡蓝色的光芒闪过他眼前。他从碎石中扳起一小块金属,而它立刻就动了起来,巧妙地弯曲着。不会错,就是索蓝。像克撒这等神器师,就算没有宝石为眼,他也能一眼认出这种古文明。只有索蓝人才知道怎么赋予金属某种程度的意识。

但是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过这种蓝灰色的金属。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正确的工具和原料、再加上一点运气,他说不定可以解开这个谜题。一反常态,他想也不想,就用右手拇指抠了抠金属表面。那比钢铁还要硬。他在心里想象一个印子,一个和指甲契合的印子。当他把手拿开之后,金属上就有了一道印子。他慢慢地数到十,而印子没有消失。

“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一旦你看得到,就是这么容易。”

克撒想到米斯拉,和他说话。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别人能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即使是克撒的得意门生达硌士都不行。

“就好像那是你的拇指。”克撒对着风说。冲劲,一如友情,都是米斯拉给他的礼物。

米斯拉就像是站在那里一般;飞扬、聪明,年纪还不到十八岁。克撒眼前的画面一闪而过。一眨眼,他看到米斯拉扭曲的脸;模糊的血肉中,齿轮、机械等物清晰可见。

“非瑞克西亚!”他咒骂着,忿忿掷走手中的破片。

它弹了两下,发出铃声般的声音,随即消失无踪。

“非瑞克西亚!”

他第一次知道这字是在五年前。就是终战之日,达硌士将皿器交给他的那一天。皿器是达硌士从阿士诺那儿拿到的,光凭这一点,克撒就不该和它扯上关系。但是在那一天,克撒为了打倒米斯拉已倾注全力,甚至将自己的力量灌入强能石。米斯拉应该会被打死的,但是他没死。他早已不是人类之躯了。克撒不能放过任何机会。

在那混乱的时刻,战火纷飞之际;实在是没有时间去思索、去怀疑。克撒相信,米斯拉已经将自己变成一具活神器。因此他必须使用皿器。在一切烟消云散之后,问题才渐渐浮出台面。

达硌士曾经提过一头恶魔——来自非瑞克西亚的生物——他和阿士诺曾被它袭击。为什么他唯一的朋友会和米斯拉的叛将一起出现在亚格斯的战场?这不重要。他俩曾是一对恋人。但是爱情之于克撒,远不如求知、学问来得有魅力。重要的是,为什么亚格斯境内会有非瑞克西亚的生物?为什么它篡夺了所有的神器,不管是克撒的还是米斯拉的?最后要问的是,为什么他们会和非瑞克西亚扯上关系?

这是外来势力——非瑞克西亚的势力——的阴谋。克撒漫步在残破的泰瑞西亚;对他而言,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到了最后,在亚格斯的森林中,皿器阻止了非瑞克西亚的计划。

克撒在终战后一年内就追查到了皿器的来源。阿士诺是从一个名叫罗兰的女子那儿得到它的。那是他年轻时遇过的一名女子。罗兰和克撒、米斯拉都曾在考古学家托卡西雅门下研习索蓝文明,但是她后来就隐居到泰瑞西亚市去了。那是皿器力量的见证者。

泰市居民为了不让克撒或米斯拉得到皿器,牺牲了半数人口。那还不够;罗兰不但没有保住它,还因为阿士诺的严刑逼问而失去右臂。但她还是活下来了。于是克撒伪装成一名妇女以接近罗兰,说她在战时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

罗兰是很聪明的法师,甚至超出克撒的想象。但她完全不是克撒宝眼的对手,在她烧开水时,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她的记忆。

随着它所释出的巨大能量,皿器也一起归于尘土。而罗兰对它的记忆也是残破不全。这是阿士诺的手法;她从不留下证据。罗兰回想起一个刻着索蓝象形文的铜皿。罗兰记忆中的那些文字,克撒并不是认得很全。如果它们再清楚一些,再让他看一次的话,他一定会想起来的。但是它们却太模糊了。

他大可以勾起她的回忆,让往事浮现。他的双眼拥有这个力量。但是克撒没有那么做。他知道,罗兰宁死也不会帮他的。于是他们喝了茶、共赏夕阳之后便分道扬镳了。

克撒知道的已经够多了。皿器是索蓝的文物。它让多明纳里亚逃过非瑞克西亚的魔掌。虽然仍有疑点,但是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如此他的恶梦就能终止了。他就能继续他的时空旅行了。他向来意志坚定,甚至近乎顽固。克撒花了五年的时间,才肯承认自己是在白费力气。一年前,他曾经回过多明纳里亚;亚格斯。自从战争结束之后,他就刻意回避亚格斯。他又回到那残破的山丘;他曾在那里破坏了整片大陆。他找到了达格士的棺木。

达硌士在棺中封印了五年。对他而言,就像是战争还没结束一样,更遑论终战的大毁灭。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混乱的战场、阿士诺的火红额发、还有来自非瑞克西亚的恶魔。

“……如果它在这儿的话……”达硌士回想起阿士诺说过的话。那折磨他的旧情人。

据她的说法,她见过那头恶魔。它大概有一个人高,身体是由金属架构成,并缠绕着各种线路。至少达硌士是这么认为的。他也如此转述给克撒。克撒也认得它——或许是部份吧。他在米斯拉的脸上见过类似的线路。那时他的身体已经皮开肉绽,和一架龙引擎连在一起。

“这是我的……”达硌士的脑中不断涌现和阿士诺的对话。

达硌士在和她争论。他想死在她的身边。对于这痴情的请求,她没有同意;反而把皿器给了他。达硌士望着骤变的大地,思绪也随之激荡。在此同时,克撒望向西方的古战场。那已是一片汪洋。

阿士诺确是蛇蝎美人。她背叛了所有的人,所有落入她掌心中的人。达硌土的背上依旧伤痕累累。米斯拉根本不信任她,所以才会将她放逐,直到最后一战才让她回来。

是这样的吗?

米斯拉知道阿士诺手上有皿器吗?莫非是叛徒被背叛了?谁是傀儡,谁又是真正的主脑?为什么阿士诺会被非瑞克西亚的恶魔袭击?她和非瑞克西亚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克撒不断地思索这些问题,直到他被达硌士打断。“你弟弟呢?”

“死了。”克撒的答案,也回答了自己所有的问题。“早在我发现他之前就死了。”

达硌士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于是转移话题,研究该如何重建这片大陆,让它恢复生气。他的好友,达硌士,总是如此乐天。于是克撒就这么走了,留下待在那儿出神的达硌士。他相信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知道米斯拉不是因皿器而死之后,克撒心中感到些许的平静。但是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一个月后,一股更强烈的自责感向他袭卷而来。他是大哥,照顾弟弟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但是他失败了。

当米斯拉需要大哥帮忙时,他的大哥却没能伸出援手。他对不起米斯拉,对不起多明纳里亚的人民。他的弟弟孤身而死。他被阿士诺背叛,被非瑞克西亚的恶魔玩弄于股掌之间,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变得人械两非。

克撒是在初冬回到亚格斯,唤醒达硌士的。几乎就是在一年之前。他不眠不休,也不找地方避雪,只是蹲在雪中,等待米斯拉的出现。或者是死亡吧;那已不重要。但是梅雪佛说对了;克撒已经超越死亡的界线了。他也讶异地发现,他没有自杀的勇气。春天来得晚了些。冰一化,克撒便重获自由。他站起身,体力和他蹲下去时没有两样。

他的左脸有些刺痛;因为弱能石流了几滴眼泪。那没多久就好了。他结束了长达一季的赎罪;离去时,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他年轻时,在佑天——他妻子的家乡——还在阳光下闪耀的时候,一个名叫螺丝科的男子曾经告诉过他:每个人都有许多灵魂,而这些灵魂会在死后得到审判。克撒已经超越这一关了;皿器的威力让他超越了审判。他再怎么赎罪也无法减轻失败的痛楚。

唯一剩下的,就是报复。

整个春夏,克撒都在寻找阿士诺的踪迹,确定她是否真的死了。他在各个时空之间穿梭,只为了寻找一个自视甚高,绝不甘心就此埋没的女人。到了秋天,他终于死心了,于是注意力又转到了喀洛斯。那是他和米斯拉长大成人时,研习索蓝遗迹的地方。

他也发现,自己不是完美的。如果没有鲜明的印象,时空旅行并不一定能成功。到了后来,他只好循着他们年轻时的足迹,一一走访各地,期待能有所收获。

他情愿用他的宝石眼和永生换回那段兄弟俩在托卡西雅门下的日子。

冷风袭过。低温对克撒没有影响,但是他还是会觉得冷。他想象着一件毡毛大衣;于是一件大衣渐渐成型,自他的肩膀向下蔓延。他想着要加一点毛里,于是大衣也跟着变厚了。他又加了一双手套和一双羊毛靴,还有一顶风吹不走的软帽。他继续走着,走在米斯拉的工人离去的道路上。一如从前,尽管他穿了新鞋子,克撒依然没有留下足迹。

每一步都让他头痛欲裂。这里是他和宝石结合之处;而回到这里之后,它们似乎又被唤起了另一股力量。为了减轻痛楚,克撒转过身,用背对着洞口。他的眼睛酸痛,雪蚀的废墟,看起来倒像是画在纱布上的影子。他得到强能石那一天也发生过这种事,但是他那次看到的的影像非常写实。接着,那些影子开始延伸,并且动了起来。这和他以前看的影像不一样,但是并非全然不同。原本他看到的是一群穿着白袍的男人,在那制造黑色的机械蜘。这次他看到满布神器的战场;看似亚格斯,但是没有那么混乱。

起初,克撒分辨不出战场上的两方。就像别人分不出他的军队和米斯拉的军队一样。但是当他看得愈仔细,战场的情势也愈来愈清楚。其中一方倚着山洞而战,保卫着山谷后方的平原。另一方则排成弧形,沿着峡谷挺进,占据唯一的通路。他们打算将敌人逼到山崖再一举歼灭。强光四散、浓烟密布,足见战况之惨烈。

克撒试着看得清梦些。其中一方肯定是索蓝,但又是哪一方呢?另一方又是谁呢?在他沉思之际,峡谷一方先下一城。一队略小的神器击溃了敌方阵中的巨兽。它倒下去时烧了起来,双方阵势都乱了一下。峡谷一方集结得较快,趁胜追击。峡谷阵中一名中级军官放火要烧倒下的巨兽;天空中闪过一阵强光,煤烟像雨一样洒在空中,而巨兽的残骸发出阵阵的红光。

克撒专心地观察影像,并数了起来。“一……二……”

巨兽的残骸爆了开来,克撒看了熟悉的景象。缠绕的线路。飞散的线路四散,将峡谷一方的军官一分为二。线路的末端是锐利的镰刀。但是已经太迟了;索蓝的动力石已经成功地摧毁了非瑞克西亚的巨兽。

战事平息的数千年之后,克撒忍不住满意地笑了。情势十分明显了。他已经知道索蓝是哪一方了,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要把非瑞克西亚逼进山洞。在那里的话,或许就可以消灭他们。

这是索蓝和非瑞克西亚之间最后的决战了。就像他和米斯拉的战争一样。非瑞克西亚绝不可能撤退,而索蓝也不会对敌人宽容。克撒看得出神,几乎忘了自己的时空。非瑞克西亚集结在最后一只巨兽后面,冲向索蓝的右翼,差一点就突破了。索蓝毫不客气,像蚂蚁侵占果屑一样,集中火力向非瑞克西亚攻去。

双方陷入混战,又分不出谁是谁了。

克撒数到一百一十的时候,影子已经静止不动了。数到一百一十二的时候,它们渐渐亮了起来,像是正午的沙漠一样刺眼。克撒反射性地用手护住眼睛;他手放下来之后,举目皆雪。他的头不痛了。他走进山洞,心中一片雪亮。因为他看到了。

他的眼睛存录着索非决战的影像。若说它们的功能包括纪录非瑞克西亚的败亡,听起来是满合理的。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剩下的就很清楚了:索蓝希望借由这些纪录石以警示后人。克撒第一次接触强能石时也看过这种影像。他一进山洞就想起来了。虽然他努力地回想,那些影像依然像是梦境一般。但是他更加肯定他的新结论:索蓝的消逝,是因为他们舍身对抗非瑞克西亚所致。

在山洞内,克撒仰望着洞顶。“我们不知道。”他试着向索蓝亡魂解释。“我们不懂你们的语言……我们不懂的事,没敢乱猜。”

现在他知道了。他和米斯拉在石中发现的那件神器——也就是后来被他们毁去的那件神器——就是索蓝留给多明纳里亚的遗产,也是他们封锁敌人的封印。

“我们不知道……”

在石头一分为二之际,封印便解除了,而非瑞克西亚又来了。他们知道动不了克撒,因为他佩着强能石。但是他们一定蛊惑了米斯拉,害得他身败名裂;因为他只有弱能石的保护。两颗宝石的力量并非全然相同。强者支配弱者的道理,和哥哥支配弟弟的道理是一样的。

但是当哥哥被偏见——承认吧,还有嫉妒——冲昏了头的时候,克撒什么都没做。

不,他比什么都没做还要糟。他责怪米斯拉,和米斯拉打仗,还破坏了索蓝的封印。

克撒脑中激荡着强烈的自责。他闭上眼睛,掩住耳朵,但是事情只是变得更糟。

他为什么没有和米斯拉谈呢?

从小,他们总是吵个不停,但事后总会试着沟通,修补手足之情。自从动力石闯入他们的生命之后,他们连试都不想试了。

回忆又涌上心头。大约在四十五年前有过一次。那时还在战争的序曲,他们一起来到寇河河边,河水自克尔山脉奔流而下。他的岳父,佑天的库格王,前来调停和法拉吉族长的纠纷。克撒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弟弟的消息了,他甚至以为米斯拉已经死了。因此当他看到米斯拉在族长身旁时,真的吓了一跳。

天地为证,是他,是克撒提议他们应该谈一谈的,米斯拉也同意了。克撒回想起当时的对话,米斯拉有些勉强,但是他就是那样。一旦信心动摇,他就会变得暴躁,闷闷不乐。弱能石再加上非瑞克西亚的蚕食鲸吞,他的信心岂有不动摇之理?

要不是库格王一心想要暗杀族长,米斯拉一定会告诉他实情的。

克撒想起那次的大屠杀,想起了米斯拉脸上的表情。

克撒回过神来,回到喀洛斯。回到终战五年之后,初雪降下之际。他整个人瘫在地上,罪恶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足以跨越时间,让库格王不寒而栗的恨意。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但是库格王却把他一把推开。他是你弟弟,不是我的。

在寇河河畔的那一天,要不是非瑞克西亚先一步控制住米斯拉,他们一定能把问题解决的。

于是,一切仍是克撒的错。不论如何他都无法停止自责。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向非瑞克西亚报仇。克撒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喀洛斯是索蓝封印非瑞克西亚之地。又因为他的无知,给了敌人第二次机会。如果有到非瑞克西亚的路,那它一定在喀洛斯。

克撒仔细地寻找线索。这次他留下了脚印。

太阳已经下山。喀洛斯内一片漆黑。克撒的眼睛隐隐发光,照出一条通往山洞深处,尘土较少的通道。他找到一间房间,那儿用燃烧殆尽的动力石装饰着。沙石地上有两道被煤灰蚀出的痕迹。在那之间又刻着可能是索蓝象形文的模糊图样。克撒试着用他的眼睛让字样清楚些,但是那些文字——如果那真的是文字的话——依然难以辨识。

他骂了一声,蹲下来研究。就是这里,一定就是这里了。非瑞克西亚就是从此侵入多明纳里亚的。不会错的。再往前看过去,越过痕迹和索蓝石,有一座及腰的金字塔,塔上放了一个水晶宝箱。箱子已经破了,里面也空了。但克撒看到的是金字塔上的华丽图样:和达硌士看到的恶魔一模一样。

克撒检视着金字塔。他发现了另外两幅关于恶魔的画像,以及一张这房间的绘画。它画着一个在痕迹中升起的黑色圆盘。克撒四处寻找那黑色圆盘——本体也好,启动装置也好——但是一无所获。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败了。

克撒进行时空旅行的原理是这样的。他的所在之处就是起点,而终点则需仰助意志力及记忆。他发现到非瑞克西亚用的是另一种方法,但是那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如同他对非瑞克西亚的世界一无所知一般。多重宇宙浩瀚无涯,有多到数不清的各种时空。在欠缺线索和记忆的指引之下,克撒的处境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路的水手一样。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是不朽的。不论路途多长、旅程多艰辛,我会找遍每一个世界,直到找到他们为止。我要把他们给毁了,就像他们毁了我弟弟那样。”第二章

第二章

“大约在亚格斯毁灭的五年之后,也就是在兄弟之战平息之后,达硌士来拜访我。他告诉了我许多事情,许多我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而今被我记载于此。他告诉我,我先生已经死了,而且他临死前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实在很想相信他的说辞;但是我并不确定克撒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就算他真的死了,他呼唤的会是米斯拉的名字,而不是我的。”

珊迦的指尖轻轻拂过《古文明之战》的羊皮封面,将书合起。这本书是她的藏书中最古老的一个版本,凯拉。宾。库格的历史巨著,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当年的抄记兼译者声称,当时凯拉的原稿就在他的眼前。珊迦对此存疑;不是他说谎,就是他被骗了。

但那不是重点。《古文明之战》是一个既没有英雄又没有圆满结局的故事,流传至今已将近三千五百年。人们仿佛无法忘记凯拉在书前的警句。“谨以佑天遗民凯拉。宾。库格的见证,做为世人借镜,以免重蹈覆辙。”

珊迦在桌边出神。夜色好的时候,她会打开窗户,在这座与世独立的小屋中,望向星空沉思。然而,多明尼亚仍未从兄弟之战造成的冰河期中完全复原。在珊迦住的欧蓝山区,并不常有清朗的夜空。小屋座落于地形交替之处,在草地与荒山之间。天气不是又湿又冷,就是又凉又潮,要不就是介于其中。今晚,阵阵的夜风吹起,雨雪拍打着门窗。

屋里愈来愈冷了,连呼吸都凝结成白雾了。珊迦打着哆嗦,走向燃煤箱。她有个遍地石块的园子。每年春天把石头清掉后,余下的泥块虽然没有什么农业价值,倒是可以拿来做燃料。至于木材,那就要到森林里找才有了。即便是在小屋完工之后,她多半的时间还是花在觅食和打探消息上。

她拿了些燃煤,要放到桌下的炭盆去。其中有一个湿烂了的橡实。珊迦不禁想到克撒和他弟弟之间的战争,以及它如何改变了这个世界。它原应该有她的手掌那么大,而它生长的树木,也应该和她的小屋差不多大小。她把橡实捏碎,混入盆中,拨弄着炭火,直到屋内开始暖了起来。

珊迦忘了有桌子,于是起身时撞到了头。她坐在地上,一边揉着痛处,一边咒骂着。一会儿,她想到桌上原本点了根蜡烛。她站起身来,这次骂得更狠了些。不浪费,不奢求。蜡烛没倒,书没事。于是她又坐了下来,随便翻开了一页。画中的凯拉好像在望着她一样;略黑的肤色、乌黑的眼睛、诱人的神情。珊迦有四本《古文明之战》的画本,每一本所描绘的凯拉都不大一样。她最喜欢的一幅,把克撒的妻子描绘成一个高大、优雅、艳丽的金发女子。但是珊迦知道,这些画像都不传神。她望着窗外,试着想象凯拉的模样。或许只有她曾经真正了解过神器师克撒;甚至爱过他。当然,那是指克撒还是正常人的时候。

但是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肯定的。珊迦和凯拉绝对是南辕北辙。烛火映照出珊迦的侧影,是平滑的轮廓。她个子不高,头发则是一头偏黄的褐色乱发。她的脸则比较削瘦,不那么吸引人。珊迦可以——她也经常这么做——轻易地假扮成一个尚未成年的瘦小男子。虽然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和凯拉应该会很合得来。她们同样经历过坎坷的人生。

然而,最让珊迦感到兴趣的人物,不是凯拉,而是克撒的弟弟,米斯拉。在珊迦的画本中,同时有三本将米斯拉画成一个精悍又眼神锐利的男子。第四本则将他画得柔弱、慵懒,像只吃饱的猫似的。没有一幅符合凯拉的描述。对凯拉而言,米斯拉既高又强壮,有着一头浓密又凌乱的黑色直发。米斯拉的大嫂形容,他的笑容有如仲夏之日的阳光一般温暖灿烂,而他的眼神则闪耀着聪慧的光芒——或是飘忽着闪烁不定的怀疑眼神。

不过,并不是每一个版本的《古文明之战》都有收录这一段凯拉对小叔的描述。有些抄记甚至借机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断,不光是针对米斯拉,还包括近年来的其他人的恶行——好像这位佑天的公主还能预言一般!二六五七年的一位抄记坦言,她故意将米斯拉那一段全部删掉,因为那使凯拉对克撒的忠贞显得前后不一,还会对当时以该书为教材的王子产生不良的影响。

珊迦怀疑那位如此矜持的抄记有没有看过她桌上的这张图画。在珊迦最早的一个版本中,凯拉。宾。库格戴着面纱,三串珍珠项链,几乎衣不蔽体。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她的诱惑;克撒就是其中之一。但无庸置疑的,克撒却忽略了他的妻子。对克撒而言,神器比女人更具吸引力。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凯拉独守空闺,感叹着命运。来见她父亲的,为什么不是迷人的米斯拉,而是那毫无情趣的克撒?

克撒从未怀疑过妻子的贞操。至少,珊迦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但是话说回来,她那邻居也从未提过他的儿子或孙子。

珊迦叹了叹气,打了个哈欠,把书收进箱中。箱子没有上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的地方,是用不到锁的。再说,克撒的力量也足以保护他们。收进箱子只是为了防鼠而已。

“珊迦!”克撒在另一边喊着。她正对着自己的藏书出神。

她马上起身;箱盖砰地一声落了下来。她出外打探消息时,克撒就在工作室里闭关了。她回来后,也没敢打扰他。十六天后,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他们的小屋有两间房。她的房间开始时很简陋,只是个棚子,还有一具炉子。克撒的房间则是一应俱全,还包括一座地窖和储藏间。两个房间都通往屋外的阳台。草屋顶则让他们免于风吹雨打。

她快步奔向克撒的房间,雨雪打在她的脸上。她用力把门关上,但是克撒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进门,也不觉得屋内变冷了。珊迦决定先观察一下再说。

神器师克撒正坐在桌旁。他的桌椅和珊迦的几乎如出一辙。就着烛光,珊迦发现他和她上次见到时一样,穿着同一件破旧的蓝色袍子。他淡黄色的头发就束在脑后。他的头发并不脏,但是如果换作是珊迦的话,那么久不洗头,头发早就要发臭了。克撒从不流汗,也从不洗澡。他专心研究时会忘了要呼吸;他也从来不需要进食。但他又像正常人一般说话,胃口也很好——那是指珊迦煮了他爱吃的菜的话。他也喝水;不管是哪里来的水,或是放了多久的水。但是他又似乎从来不需要排泄。克撒也从来不会累。这个问题就比较严重了,因为他还是需要睡眠和做梦,才能厘清思绪。

有此一时候,珊迦会觉得克撒需要厘清一下思绪。就像现在一样。

山脉矗立在克撒的桌上。用黏土、陶土堆起的假山。用水银做成的河流绵延其中。雨雪慢慢滑下珊迦的背脊。她想着要不要装作没听到,赶快退回房去。她可以那么做,但她还是没有。

“我来了。”她用一种只有她和克撒才听得懂的语言说着。它源自古阿基夫语,还受到一些佑天和近千种语言的影响。

克撒立刻转了过来,快到她没有看清楚。他并没有移动,而是让身体重组。当克撒忘了自己的身体时,事情就不妙了。珊迦看着他的眼睛,更确定了自己的假设。它们正闪烁着宝石特有的虹光。“你叫我吗?”

他眨了眨眼,双眼随即变成了正常的黑色眼珠。但这才是幻象;她刚刚看到的才是真的。

“对,对!珊迦,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她宁愿回到非瑞克西亚的九重天。或许九重天太夸张了,但是七重天也差不多了。

“来吧。来嘛!这跟上次不一样。”

他至少还记得上一次发生的事。山都爆炸了。

于是珊迦走到桌边。不管他怎么说,它们看起来还是和上一次一样。也和前几次都一样。他做了寇河和克尔山脉的模型,上面飞满了蚊虫。她没再靠近了。

“我没别的意思,可是……在我看来,它跟上次很像。”

“你要靠近一点看才行。”他递给她一支镶着象牙的放大镜。

她满不情愿地接下,就像那是毒药一样。他还把椅子让给她。珊迦还是没有反应,于是他抓着她的手臂,硬把她拉了过来。终于,珊迦坐在椅子上,俯身用放大镜去看那些蚊虫。

尽管百般不愿、半信半疑,珊迦禁不住发出一阵赞叹。神器师克撒的确是无与伦比。所谓的蚊虫,不出她所料,竟是一个个的迷你模型,不但制造精细,而且造型各一。除了人类以外,还有小型马车,马尾在细风中微微摆荡着。她相信那里一定还飞绕着她看不到的细小蚊虫。桌上的东西,全都不是生命体。克撒所制作的神器,皆谨守着所谓的“索蓝最高指导原则”:神器是为生命服务的器械,绝对不是生命本身,也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自我意识。

克撒桌上的世界布满了灯火通明的小帐篷,甚至还有克撒与米斯拉在;被凯拉称作“战火之旭”的时期所使用的神器的缩小版。

珊迦仔细地观察桌上的模型。她看到了米斯拉的龙引擎。相较于克撒如蚊虫般的扑翼机,那简直像大黄蜂一样大。当珊迦看到一架扑翼机展翅自桌上升起,她终于知道克撒是叫她来看什么的了。制作这些小神器,远比制作假人来得困难。

“你让它们飞起来了!”

克撒将她一把推开。他不需要放大镜也看得很清楚。他看得到马蝇、跳蚤、还有其他小虫。珊迦发现他脸色变难看了。

“不,不!你看错地方了,珊迦。看这里!”他抓住她的手,指向最大的一座帐篷。“你看到什么了?”

“蓝色的布。”她回答。她看过很多次了,很清楚帐内是什么。帐内是凯拉巨作中一段的重现,主要人物的模型都在其中,包括克撒。起初她很好奇,想知道克撒和凯拉两人对这些人物的诠释有何不同。但她已不再好奇。

克撒嘀咕了一些什么——还好她没有听懂——然后蓝布渐渐淡去,帐内模型清晰可见。克撒穿着同样的蓝色衣服和破裤子。他的学生达硌士随侍在侧,比其他人高出大约半个头。库格王、法拉吉族长和另一些人,则像真人一般地动来动去的,完全无视于窥伺的两位“大人”。米斯拉也在帐中,但是克撒对弟弟则有不同的描绘。其他的模型都做得栩栩如生,而米斯拉总是站在旅长身旁的一撮金属。

“这是第二天早上吗?”珊迦问道。她希望他不是要给她看那次暗杀。即使是模型,残酷仍是残酷。

克撒又呼了一声。“注意看阿士诺!”

根据《古文明之战》的记载,阿士诺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克撒每次都会做一个阿士诺的模型。他会把她放在桌上,但是她除了碍事以外,别的都不会。为了表示她的参与感,珊迦轻轻移动了一下放大镜。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点正躲在另一个营帐外面。

“你把她放到那儿了?”

“绝不!”克撒吼着。他的眼睛闪烁着,小屋中的空气渐渐凝结了起来。“我坚持我的所学。我从来没有控制过它们。我所做的是,提供让真相浮现的机会。时间,珊迦,时间才是关键所在。我称之为时间尘。尽管光阴已逝、记忆已淡去,时间尘仍能重现历史。我每一次排出阵势,就能吸收更多的时间尘。珊迦,真相吸引真相,正如同时间吸引时间一样。我收集的时间尘愈多,我对当天的真相就愈清楚。我终于了解,原来真相就系于阿士诺身上。她的谎言已经全被拆穿了;她的行动已经证明了我长久已来的假设!”

克撒双指一搓,阿士诺的模型便开始在各营帐之间悄悄动了起来。珊迦对此既佩服又厌恶。不久,阿士诺便潜到了米斯拉的背后。她蹲下身子,拿出了某样东西——小到连放大镜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然后她的手中发出一阵闪光。米斯拉开始散发绿色的光芒。

那一刻实在是栩栩如生。无论是在人物的移动或意志的表现方面。珊迦不自觉地便问道“她做了什么?”而不是“那东西做了什么?”

“你说呢?你有仔细看吗?你有在注意吗?难道还需要我把它们放回去,再来一次吗?”克撒回答。

克撒对同伴的耐心显然差多了。珊迦暗暗佩服忠心的达硌士,但也说不定,或许当时仍为正常人的克撒并没有这么尖酸刻薄。“我不知道。”她把放大镜搁在桌下的架子上。“这里向来没有我思索的余地。告诉我,我会明白的。”

四目交接。一时之间,珊迦直视着克撒那对宝石眼睛。克撒其实可以直接将答案输入珊迦的记忆中,但是他眨了眨眼。

“证据。终于有证据了。就是阿士诺。我一直怀疑,她才是第一个被非瑞克西亚收买的人。”克撒抓起了放大镜,又交给了珊迦。“仔细看龙引擎。佑天人还没有开始移向族长,但是你看……看到了吗?它已经苏醒了。阿士诺控制了我弟弟,是他叫醒了它。你知道的,龙引擎只听他的号令。”

珊迦并没有用放大镜来看。工作桌上突然亮起了一阵光芒;克撒的眼睛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米斯拉!米斯拉!”克撒低声唤着。“如果你能看到我、听到我就好了。我当时没在你身边,但我现在就在你身边。我会让你看到是谁背叛了你!”

珊迦从未怀疑过克撒的能力,但她却质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尤其是在他和他的模型弟弟说话的时候。克撒相信,每一段时间都包含着另一段时间。因此他不但能让历史重现,更能介入、影响它。总有一天,克撒一定会对着桌上的小模型自言自语起来。他会告诉米斯拉他所有的心事,而米斯拉则会回应他。真真假假,虚虚幻幻。

珊迦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她放下了放大镜,试着转移克撒的心思。“那,你的立场……?”

珊迦的脸上反映着克撒的奇异眼神。“与我的立场无关!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我被蒙在鼓里。他们骗了我。他们知道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一定会阻止他们的。我一定会警告我弟弟的!”

珊迦以退为进。“那当然。但是就算你做了,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她用她最舒缓的语气说着。“如果正如你所料,那库格王的计划就没有意义了。非瑞克西亚透过阿士诺就可以一次解决族长、库格王、还有你和米斯拉了。他们想杀了你们全部。”

“没错。”克撒急着说。“没错!正是如此!族长和库格王本来就是他们要除掉的人。那是个陷阱;他们已经得到我弟弟了,于是他们想得到我。所以他才会那样,虽然愿意和我讲话,却又一脸不情不愿!”他转过身来面对桌子。“我明白了,兄弟!我原谅你!米斯拉,要坚强,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就如同我救了自己一样。”

珊迦感到背脊一股凉意。尽管不同版本的《古文明之战》在内容上略有出入,但也没有一本描述过这样的克撒。“你弟弟当时已经被改造了,还是仍然是肉身?”

克撒退后了几步。他的眼神飘散,就像是一对正常的眸子。“下一次我就会知道了。或者是再下一次。他们已经控制住他了。你看他对阿士诺的反应就知道了。她是第一个。他们一定知道,如果我和他私下谈的话,我一定会发现他的转变的……如果他身上还有任何一处是有救的,我会解救他的。或者我会将怒气全部指向他们。珊迦,他们知道他们无法控制我,因为我佩的是强能石。两石的力量是均等的,但是它们的力量却是不一样的。弱能石的力量是‘弱’,而强能石的力量是‘强’。非瑞克西亚不敢觊觎我的强能石。就是那邪恶的一天啊,珊迦。针果我们兄弟没有被他们分化,就不会有战争了。除了讨伐他们以外……你看出来了吗,珊迦?你看出来了吧?我们兄弟合作的话,一定能把他们赶回喀洛斯的。但是他们在我们发现之前就看清我俩的力量了。”

他们和他们的。他们和他们的。对克撒而言,问题永远在他们和他们的身上。非瑞克西亚。珊迦知道,非瑞克西亚的确是敌人。她也从来不点破,在克撒的战争中,非瑞克西亚并不是重要的角色。或许他们真的控制过米斯拉和阿士诺吧。但是在克撒在工作室里玩弄小模型时,另一波的非瑞克西亚人,真正的非瑞克西亚人,已经侵入多明纳里亚了。

“那无关紧要。”她坚持着。“米斯拉已经死了三千年以上了!不管是你对不起他,是阿士诺毁了他,是非瑞克西亚人控制他,是发生在‘战火之旭’之前之后,都无关紧要!克撒,你在重现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去……”

“无关紧要?他们夺走了我的弟弟,还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珊迦,这太重要了。这对我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我必须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怎么做的,以及是什么时候做的。”他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我不能再失败了。”米斯拉模型清清楚楚地散发着光芒。“我不会失败的,米斯拉。我再也不会失败了。我已学会了小心谨慎。我已学会了欺瞒。我不会再上当了,即使是你也一样!”

在克撒带珊迦到多明纳里亚之前,她对他这些自责的举动还比较同情些。现在她却说:“就算是你,也不能改变历史。”她不管他是不是会失控。“你是不是要继续在这儿玩你的玩具,好让非瑞克西亚人占据你的家乡?他们回来了。我在巴萨拉特和莫尔凡那儿发现的。巴萨拉特和莫尔凡正在交战,就像当年的佑天和法拉吉一样。而非瑞克西亚同时潜在两边。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她一直盯着他,直试他的宝石眼神,盯得脖子都酸了。珊迦没有什么神秘力量,但是讲到固执的话,她更坚持。“如果你不去和非瑞克西亚对抗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要玩游戏的话,去哪里都可以玩。”她打破寂静说着。

克撒退后了。他润了润双唇,做了一些一般人才会做的小动作。“这不是游戏,珊迦。我不能再犯错了。上次发生的事情,多明纳里亚并没有遗忘,更没有原谅。我必须小心行事。我不知道我的弟弟已经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被敌人环伺。我没有听到他求救的呼喊。”

“他从来就没有求救过!所以你当然没有听到了。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求救了,因为你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不管在这间房里,在这张桌上发生了什么事,人死就是不能复生!现在好了,你让阿士诺跑到帐外。你把她变成另一个非瑞克西亚人,是控制米斯拉的人。佑天预备要埋伏,非瑞克西亚也预备要埋伏,然而你却一个也没看出来。克撒,如果说非瑞克西亚在‘战火之旭’之前就控制了阿士诺,那为什么在三十年之后,她还能要达珞士将皿器带给你?还是说那也在计划之内?克撒,非瑞克西亚人没有良知,没有罪恶感。米斯拉就是如此。”

“他没有办法。他被控制了。”克撒吼着。“他被操控了!被摧毁了!我在亚格斯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成人形了。他们夺走了他的意志,把他血肉改造成机械!”

“难道他们没有夺走阿士诺的意志?皿器是她送来的。她的意志难道会比你弟弟还要坚强吗?”珊迦此时正处于玩火边缘。克撒僵住了。他没有眨眼,没有呼吸,仿佛连他自己都变成一尊神器了一样。珊迦趁势而上。

“难道阿士诺会比你强吗?强到可以反摆非瑞克西亚一道,再用她所知道的唯一方法解救多明纳里亚?”

“不。”克撒轻声答道。

“不?不什么,克撒?一旦你把人类当成非瑞克西亚人,就没完没了。阿士诺躲在你的帐外,阿士诺把皿器交给达硌士?这回她是非瑞克西亚的傀儡,下回又不是了?你真的知道哪一次是哪一次吗?或许,她两次都是傀儡。那么你又是什么呢?皿器可是你用的。”

克撒握紧了拳头。“别再说了。”他警告着。

“非瑞克西亚花了三千年想除掉你,但他们放弃了。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放弃了,还不如任你在山脚下玩玩具就好了!”

就算他只是血肉之躯,克撒都是一个强壮的人。但是克撒拥有索蓝的力量,以及身处家乡的法师的力量。他开始挥动手臂。珊迦心想,只要她还看得清楚他的动作,她就应该没有危险。

拳头在她的发梢停了下来。珊迦屏住呼吸;他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过,甚至从来没有碰过她。他俩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这对多明纳里亚的前途看来也没什么帮助。

“克撒?”等到她终于需要换气之后,她轻声开口。“克撒,你听得儿吗?你看得见我吗?”珊迦碰了碰他的手臂。“克撒……克撒,你说话啊。”

他震了一下,随即抓住她的肩膀才站稳。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珊迦痛得叫不出声来。她闭着眼睛,克撒则回到现实。克撒在这儿工作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是真相,而是一件愈来愈糟的事情。

“珊迦!”他的手马上从她身上跳开。“珊迦,这是什么东西?”他望着那些假山,好像他从没见过一样。不过珊迦倒是经常看到他的这种反应。

“你叫我来的,克撒。”她淡淡地说。“你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

“可是这个?”他指向布满假山和小模型的桌子。“这是从哪来的?不是我吧?不会又来了吧?”

他点点头。

“我在屋外看日落。很平静。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从前,珊迦,结果又来了。”他耸耸肩。“你不在这儿。”

“吃完饭后我就在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在屋里了。克撒,你一定要让往事过去才行。这不……这不健康。即使是对你而言,都不健康。”

他们望着对方。这已经发生太多次了,多到不需多做解释。就连克撒把桌上的东西扫下的时间都在预期之中。

“开始了,克撒,真的开始了。这次是在南方的战争。”珊迦说着。同时,尘土自假山抖落下来,水银流到地上,数以百计的小模型抱头鼠窜着。

“非瑞克西亚?”

“两方我都打听了。全被蒙在鼓里。他们虽不直接下令,却握有实权。又是一场非瑞克西亚介入的多明纳里亚战争。”

他直接从她脑中得到其中细节。只要她合作的话,过程平和。

“巴萨拉特和莫尔几。我没听过啊。”

“不是什么传统大国。应该说是城邦吧。两国之间的山丘上有金矿,所以会引来非瑞克西亚。他们愈来愈狠了。而且他们不只在巴萨拉特和莫尔凡出没。不过这倒是第一场战争。”

“你没有插手吗?”

他的声音严厉了起来,眼神一亮。克撒的情绪随时都会转坏。

“你要我不要插手的,我照办了。你应该自己去看看的。现在正是时机……”

“或许吧。我不敢轻举妄动。土地是有记忆的;这次绝不能出错。我必须师出有名。我一定要非常小心,珊迦。如果我太早现身,只会带来灾难。我们必须谨慎判断。”

珊迦心里颇不以为然。跟克撒在一起,是没有所谓的“我们”的。不过她早就做了决定了。“不会有人怀疑的。就算是你用本名、真面目现身都无妨。今年又多了十几种克撒黑话。你早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了。没有人会相信你就是你。”

她的同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是这么惨吗?”

“更惨。但是拜托你,快去巴萨拉特和莫尔凡。一场争执已经演成战争了。法拉吉和佑天也是这么开始的。谁知道呢,那里说不定也有兄弟……你待在这儿太久了,克撒。”

克撒又潜入她的意识,这次是收集路标和语言。她通常都是乖乖就范。再一眨眼,她又回到了正常状态。克撒消失在居于其中的时空里;这是在同一个世界中,最快的旅行方法了。

“祝你好运。”她说完蹲了下来。

翻倒的假山压坏了不少小模型。水银也化掉了不少。不过,还是有很多模型在地上漫无目的的打转着。珊迦一直忙到半夜,才把它们全收进盒子里。那盒子还没有她的手指长度一般深,但是对它们而言,那已经够高了。清掉尘埃之后,她拿着盒子,走进克撒存材料的储藏间。

架上收得很整齐。一瓶一罐都标示得清清楚楚,但是是用一种珊迦不懂的语言书写而成的。她不需要懂。她要找的那一瓶有一股特别的柔光。那是从火焰蒸馏而来的纯燃素,加上星光和法力。她家乡的秘方。

“不浪费,不奢求。”她对着盒子喃喃自语。

燃素洒下;小模型们像萤火虫一般散发着光芒,随即消失不见。

珊迦把瓶子盖好,回归原位,才回到自己房间。她另有计划。她告诉自己,只要时间成熟,她就要将之付诸实行。克撒摸了她的头发;于是时机成熟了。

如果克撒因为沉迷于过去而无法看清非瑞克西亚现在的威胁……如果他因为太关心米斯拉而对巴萨拉特和莫尔凡漠不关心;那珊迦只有把过去和米斯拉都拿给克撒才行。她已经都打算好了:找一个符合凯拉描述的年轻人,教他怎么回答克撒那些充满自责的问题,再让他的眼睛看到她捏造的米斯拉故事。

一个新的米斯拉也无法治好他的疯狂。只要那两颗动力石还嵌在他头里,什么都没办法。但是一个假的米斯拉却足以让克撒离开工作桌。这就够了。第三章

第三章

早晨降临在欧蓝山区。珊迦坐在一个透明的球体之中,轻轻飘过春天的山野。它的大小和珊迦几乎差不多,是克撒送她的礼物。或者说得更精确些,那是克撒送她的神器所产生的。珊迦跟着克撒走遍天涯海角;这是他设计来保护她的胞囊。胞囊会产生一层保护油;而这层油会依珊迦的意念形成像这样的透明浮球,或是坚实的护甲。

克撒只有教她如何使用护甲。浮球是珊迦自己研究出来的东西。克撒对此颇有微词,这是他自索蓝文明研发出的神器,如今却被她变成了非瑞克西亚式的装置。关于这一点,珊迦总是有些困惑。索蓝坚持神器不该拥有自我意志。而珊迦的胞囊并非全然拥有自我意志。她也以把它从腹中取出,但它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就像她的双手一样……也和克撒的宝石双眼一样。再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浮球,克撒还得替她准备食物、衣服,种种血肉之躯所需要的物品。因为,即使珊迦和克撒的岁数相去不远,她仍是不折不扣的血肉之躯。

也是不折不扣的非瑞克西亚人。

珊迦让浮球往上升高了一些,好顺着山风而行。这是趟长途旅行:她得利用强风才能在克撒回来前完事。浮球渐渐升起,直到景色符合克撒桌上的景象为止。浮球开始翻落。

浮球的翻落对珊迦没什么影响。不论有没有胞囊,她的肠胃和方向感都很好。不过翻落的过程很浪费时间和精力。珊迦将双手举平,一只手向前指,另一只则向外指。翻落停止了。接着,她将双手指向她希望行进的方向,再将手掌翻转过来,手心向上。她心想着船缆和船帆,并稳稳地把着舵。浮球开始顺风而行。

开始时慢了一些,但没过多久,珊迦就以飞快的速度向北行去。珊迦不知道为什么透明球会浮着。那不是法术;她没有那种能力。克撒则发誓说这与他或他的神器无关,并且拒绝讨论此事。对珊迦而言,这就像跑步一样。只要她能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又能平安回家的话,原理就不重要了。

但是在记忆的开端,问题也渐渐涌入珊迦心中。浮球开始移动之后,回忆便向她袭来。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回想。

※※※※※

起初,只有液体。像血一样又浓又温暖,黑暗而安全。随后是光与冷,空虚与尖锐,“血肉之殿”的一间昏暗小室。那是她最早认识的地方;非瑞克西亚第四层的一处石室。她并非像克撒那样自母体而诞生。这里没有父母,只有金属制、皮制的祭司在此照料槽

血肉之殿的槽祭司并没有什么地位。他们虽然已完化,却只配有简陋的钩子和铁手。他们完全听命行事。非瑞克西亚极重阶级;重重的八层包围着核心地带,也就是地的所在地。为免惊动其圣眠,地的名讳从不被人提起。

服从,槽祭司多此一举地说着。珊迦颤抖着,摸索着肋骨。一颗温暖的石头自她手中落下。槽祭司说那是她的心,然后把它拿走了。在非瑞克西亚,凡事皆有其所,不然凡事皆无。有一个地方是收藏心的。她犯的错误会记在她的心上,而一旦错误太多,他就会将她终结。

服从与学习。注意点。别犯错。现在,跟好。

日后,在珊迦行遍天下之后,她发现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像非瑞克西亚这样。没有人是那样蜷居于泥泞的槽中的。也只有非瑞克西亚的纽特会记得初张开眼时的情景。也只有非瑞克西亚的纽特会记得并了解他们所听到的第一句话——或者说是第一句恐吓吧。她还不会走路,就已经懂得绝对服从。

珊迦很快地长大了。她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如何做个称职的纽特。于是槽祭司又将她交给教导祭司,好将无用的肉体完化。有着机械眼睛和机械手臂的教导祭司告诉她,她就是珊迦。

珊迦并不是一个名字。或者说,并不是一般人所谓的名字。当克撒问起时,她解释说珊迦是一个处所。是她听训的地方,是她受领食物的地方,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然而,对当时的她而言,白天和黑夜是没有意义的。

非瑞克西亚是一个没有日月星辰的世界。在血肉之殿中,祭司会宣布时间。学习的时间、吃饿的时间、睡觉的时间。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交友。轮到她睡觉时,她总会梦想着阳光、青草和微风。她当时也不觉得奇怪,为何脑中会有非瑞克西亚所没有的景象?

即使是现在,在她初次觉醒的三千年之后,珊迦仍不能确定:是只有她做过这种攀吗?还是他让其他的纽特做着同样的梦?

教导祭司这样教着。你们是纽特,永世皆然。你的命运就是要到另一个地方沉睡,为其他人铺路。听话,服从。

血肉之殿中还有许多其他纽特,一队一队地集体行动。所有的纽特一开始都是血肉之躯,但在他的指示之下,看护祭司会用金属和烁油,替他们进行完化。每一次重塑后,祭司会将多余的血肉送去炼制,最后还是会回到厂穴。每当有纽特重塑完成,看护祭司就在殿外用烁油替他洗体。然后,这个纽特就算是完化了,成为他伟大计划下的一员。

珊迦还记得当时的景象。一群重塑后的纽特被带到池边,跳第四层的熔炉。她记得那股刺耳的声音。如果说纽特有任何然望的话,那就是希望能完化顺利,能获得地位。当她知道自己将永远身为纽特时,那种痛苦,简直比任何酷刑还要难过。

非瑞克西亚不允许憎恨。取而代之的是轻视;轻视那些要到其他世界沉睡的纽特。珊迦期待着能做梦的时间。

有一次她睡了,像往常一样做着梦,却在光秃秃、灰暗的第一层天空之下醒来。这次有不同的教导祭司。新的祭司比血肉之殿的祭司来得大。他们的金属比较多,皮革比较少,而且有四只手和四只脚。他们的脚成爪状,每一只手都是不同的武器。他们的职责是保护纽特在一重天的安全。一重天本来就不适合纽特生存;他们冷眼旁观,直到有纽特犯错为止。

你们是纽特,永世皆然。他们一边行罚一边念诵着。你要到另一个世界沉睡。现在好好学习那个世界的规矩。听话,服从。

珊迦常想,如果她不听话、不服从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时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第一层生活,光是不听话就够你受的了。为了要在其他的世界生活,他们要学习务农,但第一层的劣土实在是很不帮忙。他们学着用各种农具,弄得全身酸痛,却被那里唯一生长的锋锐利草弄得一身是血。

珊迦还记得另一个纽特,吉安萨。吉安萨用利草砍下自己的手臂,又在断臂处插进一柄铁叉。他被发现时早已化为一滩血肉,但是珊迦和其他的纽特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论和第一层的任何东西相较,纽特总是最小最脆弱的。他们的身体尚未完化,因此总是在受伤,而非故障。他们不能被修复,只能听天由命让伤口复原;而命运往往是坎坷的。报废的纽特会被送回第四层炼制。非瑞克西亚从不浪费任何东西,即使是没有价值的血肉也一样。

在吉安萨事件之后,珊迦的位置也换了。也就是说她应该不再是珊迦了才对。但是前一次编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那些槽祭司的脑子就和他们的身躯一样残破。于是她仍然是珊迦。就连他们和另一队合并之后也是。

一天,珊迦遇到另一个珊迦。这对两位珊迦而言,都是一种……困惑。在非瑞克西亚,困惑一词几乎就不存在。于是他们照着纽特的规矩,去请教祭司。祭司的答复是,由于两队重组的关系,因此他们两个人都不能算是珊迦。第二个珊迦认为自己其实是霍克林才对。他不喜欢这种同名困惑。于是上级指示两位珊迦,要不就另觅他处,要不就等着挨鞭子。

不管挨不挨鞭子,他们都不同意祭司的决定。处所与名字是不能妥协的。两个珊迦利用睡觉时间,躲开祭司,秘密会面。这对两位纽特都是新鲜的经验。他们谈判,他们妥协。这都是不存在于非瑞克西亚的字眼。他们决定要让自己变得独特。珊迦割了一段利草,剃掉了左半边的头发。另一个珊迦则用酸水把头发染成橘色。

他们在反抗。一个和他的名讳一样被禁忌且惧怕的字眼。只有看护祭司能够改造纽特的形体,而且还要依照地的指示才行。当他们回去之后,其他的纽特看到了,都张大了嘴不能作声。教导祭司们则喀哩喀啦地一拥而上。

珊迦握着了另一个珊迦的手。三千多年后的珊迦知道,肢体的接触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而非瑞克西亚早已失去那种沟通能力了。当时,她的举动让祭司们大惑不解,他们因此没有任何动作。

但是很快地,光秃秃的灰色天空就极其刺眼地亮了起来。

珊迦想到她的心和祭司们的恐吓。一旦犯了太多错误,她就会把你的心给毁了。在另一个珊迦出现之前,她几乎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但是如果问题严重的话,一次就够了。

一种全身闪亮的生物从空中降下。她以为那就是地。他一点也不像她所见过的祭司,更不像是纽特。他有着血红的双眼,满口的牙齿。或许就是因为那口牙齿才让她有那种想像。

“你可以叫我基克斯。”他说话的方式倒有点像是纽特,但是他没有嘴唇,只有一口牙。有嘴唇虽然方便进食,却不适合讲机械式的非瑞克西亚语。

基克斯是一个名字,是珊迦所知道的第一个真正的名字。它听起来就不可能是处所的称呼。基克斯是它身边的恶魔,在它沉睡时,看管非瑞克西亚。从一个纽特的卑微角度而言,光是恶魔的名字就已经够神圣了。

基克斯伸出手来。珊迦只听到一阵细微的运转声,他的手臂就伸长了足足有他身长的一倍长。他的手慢慢张开,展露出优雅的黑色爪子。他轻轻地摸着另一个珊迦的下巴。珊迦感觉到她握着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的爪子好像随时能将人撕裂一般。一阵蓝绿色的光芒间向另一个珊迦。他的手马上变得温暖、放松,轻轻放掉珊迦的手。

恶魔发出低沉的声音。他把手放下来,轻轻甩了甩头。珊迦感觉到一阵冰冷的绿色光芒。基克斯没有像刚才那样摸她。他的手收了回去,机械的声音喀喀作响,直到他露出镰刀般的笑容。

“珊迦。”

名字与处所之间的差异已经不重要了。珊迦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字了。在他的面前,她终于成为珊迦。她早就有男与女、统治与臣服的概念,来自她那些阳光、草原的梦。

“你会准备好的。”他说。“你是我造出来的。你会有特别的待遇,珊迦。新鲜的血肉。从你要去的地方带来的血肉。你要到那里征服他们。你有他们的聪明、勇敢和不确定性。但是,珊迦,你的心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他的用意是要吓她,而且成功达到目的。他同时也想让她分心,但是这一点却失败了。珊迦已经先看到那阵蓝绿色的光芒朝她而来。她感觉到它冲入体内,穿过双眼,直入骨中。恶魔跑进了她的心中。

他让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光芒万丈。至少,那就是他的企图。珊迦感到一阵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崇拜他、想将一切都交给他。基克斯承诺要给她特权、权力、感情,让人难以抗拒。但珊迦忍住了。她在自己心中另辟天地。其实并不难;如果石穴中能有两个珊迦,那她的心中也可以容得下两个珊迦。一个属于基克斯,一个不属于基克斯。

她将属于基克斯的那一部份,填满她梦中的景象:蓝天、绿草和微风。基克斯将它们吞了进去,又吐了出来。他眼中的光芒淡去了。他没再理她,继续玩弄其他人去了。只属于珊迦的那一部份则屹立不摇。她反抗了恶魔,在他还来不及控制她之前,她反抗了他。她原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受刑了,但是地并没有杀她。可见不管她到底做了什么,总之,那不是致命的错误。

尽情玩弄纽特之后,基克斯离开了。祭司们的威望不再。在恶魔的对比之下,他们显得微不足道。没多久,他们就开始变得怕事,任由纽特们自由交谈,谈论他们到了别的世界后的光明未来。

珊迦安守其位。吃饭、睡觉、工作、参与讨论。但她再也不像其他的纽特一样了。从她让心中同时存在两个珊迦的那一刻起,她就变得不一样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除了基克斯以外,大概也没有别人有这种感受吧。她开始感到孤独。于是,她去找了另一个珊迦,她曾经握过他手的珊迦。“我缺少着。”当时的她,没有更好的形容词。“我需要接触你。”

她伸出双手,但另一个珊迦却连忙退开,尖声喊叫着。其他的纽特一拥而上,差点没把她挤死。珊迦想到那个用利草把手砍断的纽特。但是她想要终结的是这种孤立的情况,而非存在本身。她曾想过要逃跑,但是第一层很大。纽特还没跑到地平线,大概就不行了。但是留在这里的话,她迟早会饿死的。因为尽管大家努力工作,这里就是长不出东西。除了从血肉之殿带上来的食物之外,非瑞克西亚的第一层,完全没有纽特能吃的东西。

有一次,他们不让她接近食物锅。珊迦捡起一柄镰刀,杀出一条路来。当天随着锅子回到殿内整修的有五个纽特,一个祭司。珊迦饱餐一顿后回去睡觉。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但是地或基克斯都没有出现。这又再一次证明了她没有犯下错误。

但是其他人有。纽特开始渐渐消失。他们总是在睡觉时不见,一次一些。珊迦在卧处凿了一个小洞观察着。他并不是在销毁纽特。相反地,祭司们将他们一个个地带走。配有特殊装置的祭司,说话远比纽特来得流利。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纽特的听力也是不错的。珊迦躲在角落里,偷听着各种机械式的对话。

他们被允诺的一刻终于到来了。他们正在离开非瑞克西亚。他们要到别的世界沉睡。有一名祭司曾经去看过。他不喜欢那个世界。他的线路和关节都乱掉了,因为那里到处都是水而不是油。池子里、陆地之间、蓝天之中,全都是水。祭司说,那里毫无价值,只会让人生锈。只适合纽特。

珊迦摒住呼吸,就像她遇到基克斯那次一样。虽然她从来没有看过水,从来没有摸过水,她的记忆中却有水。她知道,在水从天而降的地方,她就算迷路,也不会饿死。于是她更努力地工作着,希望总有一天,祭司会选中她。但是离开的人愈来愈多,仍然没有祭司选她。

人数愈来愈少了。珊迦很确定自己就要被带走了,因为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是祭司再也不来带人了。纽特整日地工作、睡觉,睡觉、工作。珊迦不是唯一一个在偷听的人。他们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别的世界出了一些问题,纽特们纷纷被遗弃和毁灭。

三千年后,当她和克撒回到多明纳里亚时,珊迦重新整理了一次当年的情景。她手上一些古书记载着,大约在兄弟之战的二十年后,曾有一批个头较小、面目相似的陌生人,出现在残存的泰瑞西亚一带。多明纳里亚人大概也不知道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怪人是来干什么的,但是他们很快地就将这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家伙给除掉了。

但是在非瑞克西亚方面,却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传言,只知道派去的纽特都死光了。

珊迦也听到了这些传言。同时还有移师的指令。新一批的纽特出现了,才刚从血肉之殿出来的。珊迦瞄了他们一眼。这一批的纽特都比她来得高大,而且面貌也各自不同,是男是女一目了然。珊迦失去了目标。他们现在是累赘。工具全被拿走了。原本总在工作和睡觉时段之间准时出现的食物锅,如今只偶尔在睡前出现。

运气。与绝望相对的字眼。有些纽特就此一睡不起,但珊迦可不是。讲到运气,基克斯应该感到幸运,因为珊迦不知道要怎么找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毁灭他。基克斯骗了她。虽然和其他事情比起来,那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她却对此耿耿于怀。直到下一波谣言出现。非瑞克西亚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联系被一把刀切断了,而且可能再也修不好了。高壮纽特有一半被困在彼岸,剩下的就和她一样,成为累赘。

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所有多余的纽特都被叫到四重天去,目睹恶魔基克斯的受刑。地的伟大计划被一把刀破坏了,因此要有人接受惩罚。他那身光彩夺目的外壳,在被移送到七重天受刑之前,就已经烧得面目全非。那真是旷世奇观。基克斯临死不屈,拉下另外四只恶魔一起跌入火山中。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们的惨叫声压过了群众和火山的声音,但也只有那么一下。

随后有好一阵子,珊迦继续留在四重天。她没有处所,没有任务。而在像非瑞克西亚这样组织严密的地方,她的状况应该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才对。但是珊迦没有被发现。她和小妖精一起生活。即使是在非瑞克西亚,小妖精村的日子也不是人过的。但是它们也是血肉之躯。它们需要吃饭,因此珊迦就跟着它们吃饭,向它们学习血肉之躯的道理。而那是完化的祭司所做不到的。第四章

第四章

田野之上,一阵乱流袭过珊迦所在的浮球。她心不在焉地躲着被撞得到处都是的食物,沉浸在回忆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何而来。尽管已经过了三千多年,她还是无法摆脱过去。

但她还是及时回神了。再晚一步,她就要撞到河里去了。就像平常一样,浮球化回一层温暖湿润的薄膜,很快地就蒸发不儿了。但她还是为刚才的意外捏了一把冷汗。

珊迦并不想沉滞在回忆里。一个人是不能承受这么沉重的过去的。她跪在地上,擦掉脸上尚未风干的薄膜。她一边咳嗽,一边审视自己所在的位置。落日在西方,群山在南方,还有一些小山丘。她人在伊芬宾卡内部,也正是她的目的地。珊迦心想,真是好运。然后她又咳了起来。

珊迦从来就不喜欢靠运气办事。但是话说回来,跟其他的事情比起来,偶尔走走运也是满不错的。她刚才想到了她的初始。光这一点就已经够反常了。更糟的是,她还想到了基克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阵蓝绿色的光芒。尽管事隔多年,她还是觉得,恶魔的印记仍有可能在她脑中四窜。

她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她想到克撒,想到他们一起度过的难关。基克斯可以透视她,并且随时都可以毁灭她。但这既然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想,她应该是安全的。她只是想到基克斯而已,没有必要感到害怕。没有人能活过非瑞克西亚七重天之刑的。就算那蓝绿色的光芒还在她脑里,控制它的恶魔也早就死了。

克撒坚持,只要她一发现非瑞克西亚人的踪迹,就马上避开。他不希望让他的敌人知道自己在哪里,或是自己曾经回过多明纳里亚。他们两人都知道,她如果又落入非瑞克西亚的手中,他们一定会在把她送进七重天受刑之前,先夺走她的记忆。而她知道太多克撒的秘密了。

最近五十年来,多明纳里亚的非瑞克西亚势力不断在成长。珊迦大概只有十几个据点,而去掉莫尔凡和巴萨拉特之后就更少了。但伊芬宾卡这个小国跟非瑞克西亚没有关系。它地处哥曼尼岛侧,既孤立又无足轻重,向来乏人问津。珊迦相信这里是不会有非瑞克西亚人出现的。她虽然在前往伊芬宾卡的路上想到了基克斯,但那并不是因为附近有非瑞克西亚人,而是因为她开始怀疑克撒。

是没错,他会去找到那些非瑞克西亚人,但是他什么都不做。仅仅是伪装成人类的非瑞克西亚纽特,是无法刺激克撒出手的。珊迦心想,也许要出了人命才行。结果莫尔凡和巴萨拉特之战来得刚刚好。她相信,这绝对能让克撒跳出过去。而或许真的有吧;他这一次的反应特别激烈。

凯拉。宾。库格的书并没有提到伊芬宾卡。伊国史学家解释说,这里直到三百年前一批船民逃难至此,方有人烟。珊迦觉得不大可能,因为从伊国人口来看,泰瑞西亚不可能有那么多艘船。不过她知道,写书的人都会说谎。这是她从多本《古文明之战》中学到的。珊迦关心的是,在十个伊芬宾卡男子中,至少会有一个人符合凯拉对米斯拉的描述,也至少会有一个人符合米斯拉的暴躁脾气。为了增加机会,她得飞过伤逝海;她曾经不小心飞过一次,从此发誓再也不这么做了。

珊迦知道她的计策不怎么高明:让克撒见到一个黑发的急躁少年,以骗他那是他死去的弟弟。但她是非瑞克西亚人,也正如同克撒总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非瑞克西亚人没有想象力。克撒自己是绝世天才,拥有无穷的力量。只要他愿意的话,更是有源源不绝的创意。珊迦打的主意是,只要克撒见到了她的假米斯拉,他的想象力自然就会帮她愚蠢的非瑞克西亚计划补上漏洞。

珊迦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着名的失败策略:基克斯以及数以千计的相似无性纽特。

“万一我错了怎么办?”她问夕阳。每次她要克撒采取行动,他也都是这么反问她的。

落日没有回答。于是珊迦给了自己和克撒一样的答案。“克撒如果不行动的话,多明纳里亚就完了。如果他觉得他弟弟回来了,那他可能就会做些什么。而有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珊迦看着最后一道耀眼阳光向西方消逝。她的浮球已经风干成一撮白色粉末,在风中吹散。她如果没算错的话,她已经有两天半没有进食休息了。这里溪水充足,她带的粮食也吃不完,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珊迦里在披风里,一闭上眼就看到基克斯那张满是利牙的脸。夜空划过几颗流星之后,珊迦疲倦地看着东方的地平线渐渐亮起。

※※※※※

珊迦知道,她要的米斯拉并不好找。根据她在各个世界的经验,几乎每个村子都会有至少一名野心强大的少年。因此要找到同时符合米斯拉个性和面貌的人,也并非不可能。然而,个性与面貌却不是问题所在。

从她上次造访至今的二十年间,伊芬宾卡历经了战乱与饥荒。昨晚那片农田显得极为突兀;珊迦经过的第一个村子余火未烬,第二个村子则已成为一片乱林。至于那些尚有人烟的村子,则都筑起了厚石墙和尖桩。

珊迦谨慎地走向村口紧闭的大门,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伪装成这样一个趾高气昂的贵公子。在她和克撒旅行的经验中,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是因为贪婪或骄纵引起的。

然而,伊芬宾卡的战争似乎是其中的例外。她还没通报,大门就自己开了,迎接她的是村民恳求的眼神。村民纷纷猜想。这少年遇上了敌人,失了座骑,和同伴失散了,需要他们的帮助。但是他们更希望她是来帮助他们的。面对众多村民,好奇的珊迦也做了一番假设。如果顺着他们的意思演下去,她就能知道得更多。

“你可以到宾卡市告诉塔巴纳这里的情况吗?”村长给了她食物和水之后问着。“我们都已经太老了,走不到那里。”

“塔巴纳不知道情况。”另一名年长的村民接着说。其他的村民都点头同意。

“他不可能知道的。如果塔巴纳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来帮助我们。他不会让我们受苦的。”村民异口同声地说着。

二十年前,一个叫作塔巴纳的男子统治着伊芬宾卡。他是王子,也是祭司,颇有领导才能。如果村民所说的塔巴纳和珊迦记得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早已年过中年,身边肯定有预谋夺权的野心份子。那种人通常都很像珊迦现在这副模样,穿着华贵的衣服,腰间悬着一柄好剑。珊迦怕身份被拆穿,因此没有多问什么,但她答应替村民传讯。赤纹军和席拉塔教的战火正蔓延着全区。

村民给她准备了一匹劣马,但珊迦付了他们一枚旧银币,第二天就走了。她不想再欠人情了。村民向她致歉,因为像她这样的贵公子,应该要有人陪同随行,但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全被战争卷走了。

她离开村子后,百思不解。席拉塔教怎么会被卷入战争?二十年前,他们只是一群无害的愚昧修道者。他们的教义是,凡是不依照亚佛神圣书中的二百五十六条诫律而行的人,都该下地狱。至于赤纹军,她可就全无所知了。她又经过了几个村子才知道了个大概。赤纹军起初是皇室佣兵,受雇保护王宫和庙宇。大约十五年前,激进的席拉塔教开始对这些地方进行攻击。

然而,在她所听到的故事中,这两方人马几乎都没有起过正面冲突。他们总是四处肆虐,寻找对方的同党,找到后就冠上个罪名,然后把人杀了,把房子烧掉。

一名村人向她解释。“席拉塔教说他们是亚佛神的使者,如果我们不遵照亚佛神圣书的诫律,他们就要惩罚我们。然后,席拉塔教走了之后,赤纹军就来了。他们发现席拉塔教没有拿走所有的东西,于是就把剩下的东西全拿走了。”

“每年春天都要来一次。”一名老妇在一旁补充。“不用多久,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派人去找塔巴那,派了两次。但他们都没有回来。现在村里已经没有男人了。”

然后就像其他的村子一般,幸存者恳请珊迦向塔巴那报讯。她点点头,接过他们给的食物,骑上劣马走了。她知道她无能为力。她并不会到塔巴那所在的北方之都,宾卡市。她甚至怀疑自己能否找到合适的米斯拉。不论目前情势如何,伊芬宾卡已经打了十年多的仗。年轻男子已经不多了。珊迦的浮球不能用来载马,因此她骑向梅德朗,一座商城。城门的守卫手按剑柄,轻视地打量着她。她从哪里来的?这么一个衣饰华贵的公子,怎么会骑着一匹劣马?

珊迦注意到他们的长袍滚着红色的羊毛边。她告诉他们,她和几个长辈在乡间骑马,遇上了席塔拉教。她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正要回宾卡市去。

“当然,如果这里有好一点的马的话。”珊迦哼了一声。说到目中无人,她可是自小就训练有素。她也事先架好了克撒的防护护甲。赤纹军如果想要动她,绝对讨不了好去。

他们信了她的故事,让她进城。珊迦告诉自己小心一点。就算她佩着一柄好剑,一个瘦小、衣饰太过华丽的年轻男子,很难不让人觊觎。尤其是在她受到赤纹军的“保护”时。

珊迦跟着大道走去,来到城中广场。广场中,工匠和农夫纷纷自马车中卸下货品。她把她的马给了马车最大的那名农夫,跟他换了点面包和干果。他问眼前这名年轻的剑客,怎么会沦落到骑了一匹劣马到梅德朗来?珊迦又重复了一遍她编的故事。农夫听说席塔拉教杀了她捏造的同伴,一点也不惊讶。

“席塔拉教根本就不相信有钱人会奉行诫律。但是有一点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向你叔父的大队人马动手?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他请来的人有问题。”

珊迦不经意地耸耸肩。“我相信我叔父也是这么认为的……在他们杀了他之前。”珊迦觉得这名农夫见识不凡,决定要试他一试。她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再也忍不住了。“他雇了赤纹军。以为能保护大家安全。因为席塔拉教从不和赤纹军正面冲突。”

农夫上钩了,但不是像她想的那样。“赤纹军从不招惹席塔拉教,席塔拉教亦然。但是当眼前有财可发时,谁都一样危险。尤其是……”他指了指自己的长袍滚边。“逝者已矣,但是笨蛋才会相信颜色或条纹。”

珊迦向农夫道别,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她走向另一座城门时,看到客栈屋檐下挤了一群男女。然后她看到他们颈上、手脚上的铁链。她原以为他们是囚犯,然后才想到:是奴隶才对。

她上一次来伊芬宾卡时,并没有发现奴隶。这很奇怪,因为这个国度向来没有奴役的风俗。珊迦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她虽然帮她的劣马找了个好主人,却对眼前的奴隶无能为力。

珊迦继续往前走。一步、两步……出于同情,她在第三步停了下来。她回头一看,和其中一名奴隶四目相对。他怒视着珊迦,仿佛他身为奴隶都是她害的一样。尽管他们相距上百步之远,珊迦看到他是一名黑发的少年。

凯拉的《古文明之战》写道:我曾经问过我先生的弟弟,他怎么会成为法拉吉部族的统领?米斯拉答道,他不是他们的领导者,而是他们的奴隶。他接着又笑着说,我也是我族人的奴隶。但是,他笑的时候眼神可怖,手上满是伤疤。

珊迦每次读到那一段时,总是依着克撒的推论,认为米斯拉的伤和改变都是非瑞克西亚害的。然而是法拉吉是一个奴役社会,如今和梅德朗广场一对照,珊迦突然觉得,米斯拉和凯拉的对话,原来只是单纯的事实。

珊迦更相信,她找到了她要的米斯拉。她走向客栈,没有卸下克撒的护甲。

“有人出过价吗?”她问其中一名唯一没有被锁上的男子。他的头有?/div>

“他们要送到艾玛兹。”她说。她喝了不少啤酒,但离喝醉还早得很。“你知道的,这里不允许人口交易。”

工头说的对,她握有谈判的筹码。

“我有莫尔凡的金币。”珊迦说。对旅法师和他的同伴来说,钱永远都不是问题。

工头清了清喉咙,吐了一口痰。“啤酒快要不凉了。”

珊迦很快地想了一下。“那么,我用赎的。我有一个远房表亲在你手上。我相信你一定没有亏待他。你出个价,让我把他带走。”

“他?”工头笑到差点噎了气。

奴隶中有不少女人,而珊迦的装扮却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男子。

“是我的表亲。”她重复着,口气更兴奋了些。就让她随便想吧。珊迦已经引起她的注意了,她一定会把他弄到手的。“用赎的。”她打开钱袋,取出一枚大金币。

“五个。”工头拍了拍珊迦的肩膀。“用赎的?”

如果她真的是要买奴隶,她一定会讨价还价。哪有奴隶值五个纳里金币?但她本来就预备要把手上十二枚金币分给这样一名少年和他的家人。她又拿出四枚金币,递给了工头。她一枚一枚地咬着。珊迦知道它们是真的,但看到它们通过了测试,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哪个是你表亲?”

珊迦指向那名黑发的少年。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工头仍是一脸狐疑,但摇了摇头。

“选个别的亲戚吧,小子。那个会把你给吃了。”

“他是我亲戚,我只带他一个人。”珊迦坚持着。

“盖法!”她把那名秃头男子叫了过来。她伸出手来,然后盖法给了她一根黑色短棒。工头把它交给珊迦。“再一枚纳里。你会需要这个东西。”

不知道已经作古的阿士诺会不会对现代多明纳里亚发达的酷刑感到欣慰?毕竟,她可是将之发扬光大的始作俑者。珊迦还是买下了,因为她不希望它再被工头或盖法拿去用。

“把他解开来。”工头吩咐盖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好好玩啊,小子。”

“我正有此意。”珊迦附和着说。盖法抓着他颈中的皮带,用力把他提了起来。

盖法狠狠地揪着皮带,把他从主绳解了下来。那少年被掐得难以呼吸,脸色渐渐转红。

“我要他活着。”珊迦低声地警告着。看得出来,她的威吓和金币同样有效。

盖法突然松手,她的新奴隶跪倒在地。他干咳了几声,立刻站了起来,不让盖法近身。他的双手被缚在背后,脸上满是胡渣。他的脚上也锁着铁链,虽然勉强可以走路,却不能跑。珊迦打量着他,数着他身上无数的伤疤。

珊迦连养马都觉得不自在,更不要说是奴隶了。照理说她应该接过他颈中的皮带把他牵走,但她实在是做不出来。

“你太高了。”终于,她这么说。不过,他没有克撒高。她希望这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在我想到其他的方法之前,你就先跟着我身边走。”非瑞克西亚人或许没有想象力,但是人类有。就让他自己去想吧。

她露出了笑容。她的奴隶乖顺地跟在她身后,脚链打在石子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珊迦寻思,该如何幌过赤纹军,安然离开梅德朗。然后她身后的少年突然扑了上来。

珊迦骂了一声,然后伸手把他推开。她没有推得很用力,但他哼了一声,不肯走了。他的脸上全是汗水,眼看快要中暑了。

“看到那边的水池了吗?”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是一阵头晕目眩。

“走到那里,你就可以坐下休息,喝点水。”

“水……”他低声地重复着,嗓音沙哑。

珊迦希望他的情况不要太严重。如果盖法伤了他的话,他就等着瞧吧。她的奴隶往前移了一步,她在一旁扶着。走了五步之后,珊迦就开始讨厌他脚上那副脚镣了。他倒在水池前,然后奋力爬上池边。珊迦不忍心看,于是转过头去。然后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另一个世界的利刃,很快地就割松了他的双手。珊迦看到他手上深陷的伤痕,不禁吓了一跳,立刻扔掉割下来的皮带。她的奴隶已经开始洗脸和大口喝水了。珊迦觉得这是个好现象,但是当她问他饿不饿时,她对他的冷漠反应也不感到意外。

她拿出一条面包,撕下一小块,递了给他。他伸出手来,但是却是伸向她手上的另外一块。

“你这奴隶胆子挺大的。”

“你这主人满小的。”他顶了回去,抓住了面包。

珊迦丢掉了比较小的那块面包,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不喜欢对受伤的人动粗,也绝对愿意把整条面包给他,但是一定要讲规矩。她的无名奴隶需要学习仪表的重要性,那有时可以让人以假乱真。在非瑞克西亚,纽特是软弱无用的生物,但在其他世界中,珊迦比多数的壮汉还要强壮。奴隶哼了一声,放掉了手中的大面包。珊迦松手之后,他捡起了地上的小面包。

“吃慢点。”她喝道。不过她知道他不可能会听话的。“吞下去,换口气,再喝口水。”

他的手伸了出来。珊迦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他已经抢走了面包,抓得紧紧的。他紧盯着珊迦腰中的短棒,一动也不动。

“要吃就来问我。”她没有要用到短棒。

就算有什么奇迹发生,让他抢到了腰中的短棒,克撒的护甲也会保护她的。

“主人,我可以吃吗?”

珊迦的奴隶虽然身子还没长足,但是却有成熟的辛辣口舌。他的确兼有米斯拉的个性与外貌。“我不是为了让你饿死才买你的。”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呢?”他满口是面包地问着。

“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他的表情和刚才的工头和盖法一样。珊迦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钓上大鱼的渔夫;只有时间才能决定谁会是最后赢家。

“你今后的名字是米斯拉。听到名字要答应。”

米斯拉笑了,笑声粗糙短暂。“喔,是的,克撒主人。”

凯拉。宾。库格的《古文明之战》在残存的泰瑞西亚大陆其实流传并不广。珊迦没有想到她的奴隶会知道这个名字,她也更没有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恶劣。我犯了一个错误,她告诉自己。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然后米斯拉开始噎住。他抓住颈子上的皮带,才勉强吞进嘴里的面包。他的手指上沾满了血和脓。

珊迦低头寻思。她也许犯了个错误,但是她没有做出可怕的事情。

“你可以叫我珊迦。当你遇到他的时候,就直接叫他克撒。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主人,尤其是被他的弟弟。”

“珊迦?这是哪门子的名字啊?如果我是米斯拉,而你又是克撒的手下,那你不是应该是达硌士才对吗?你个子太小了。如果你头发长一点的话,倒是可以当凯拉——一个丑陋的凯拉。亚佛神啊,我跟着托嘉和盖法时还过得好一点。”

“你知道古文明之战?”

“惊讶吗?我能读也能写,还会心算。”他看着自己受伤的双手,又倔强了起来。“我原本不是奴隶的。”他轻声地说着,望向广场。“我有我的人生……还有名字。”

“什么名字?”

“老鼠。”

“什么?”她以为她听错了。

“瑞特比念快一点就是老鼠。跟我也比较像。”他又干笑了——或许是叹气吧。不论如何,他的颈圈又让他换不过气来了。

“站好。”珊迦吩咐着,一边抽出匕首。“我不想割到你。”

珊迦把匕首举到他面前。老鼠对她一点也不信任;匕首滑到颈圈下面时,他震了一下。陈年的汗水使得皮革硬化,珊迦只得用力的把它锯开,老鼠也被刮到好几下。刀子拿出来时沾满了血,但老鼠并没有去抢它,也没有扑向珊迦。

“抱歉。”她割下颈圈后说。

一样地,珊迦把除下的颈圈丢了出去。但老鼠把它抢了下来。

“我要留着。”

珊迦知道,一般情况下,奴隶是没有私人财产的。但是她也不想拿回一条血迹斑斑的颈圈。“我要给你一个任务。”老鼠翻弄着颈圈。“如果你是自由身,我会用金子请你去做。我发誓,只要你完成我交待你的事情,我就还你自由。”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

珊迦还在想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群赤纹军正好从广场东侧走了过来。正好是珊迦原本想要离开的方向。石子路上人来人往,因此尽管她和老鼠的组合极不搭调——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另一个则穿着华丽,佩着一柄好剑——赤纹军不一定会注意到他们。老鼠也看到了赤纹军。他紧紧地抓着除下来的颈圈,把它当成皮鞭。

珊迦猜想,或许赤纹军和他的身世有关。从他所受的教育和刚才那位农夫所说的话来看,或许老鼠也曾经穿过像她这样的衣饰。

“拿进来点。”她建议着。“你戴着脚链……”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在风中闻到一股她最不想闻到的气味:烁油。

赤纹军里面有眠者;跟她一样的纽特。但也不尽然相同。新一代的纽特比较像人类,也不会成群行动。事实上,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是非瑞克西亚人。她屈膝坐着,摒住呼吸,深怕自己身上的烁油气息被他们发现。她虽然紧张,但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在珊迦身旁,老鼠却不断低声咒骂着。赤纹军的眠者很可能全都听到了。

“安静点!”珊迦低声喝道,用力抓住老鼠的手。“别吵!”她全身紧绷。

“你怕赤纹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承认。“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老鼠到她面前蹲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他还是不肯停嘴。“那你的朋友是谁——席塔拉教吗?你的朋友真是奇怪。克撒、米斯拉、席塔拉教。你这是在自找麻烦。”

珊迦没理他。她又蹲低了点,从老鼠手的空隙往外看去。赤纹军正朝向刚才的客栈而去。“我们该走了。你能走吗?”

“为什么?我又不怕赤纹军。如果他们肯的话,我现在就去加入他们。”

第一个村子的长者警告过珊迦,年轻人都各持一方,而老鼠很可能是倾向非瑞克西亚的。她没有时间说服他,于是决定唬他一唬。“要过去试试吗?那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说不定盖法替你留好了座位?”

“我没那么笨。从我被卖掉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机会了。”

“那就站起来,跟我走。”

“是的,主人。”第五章

第五章

老鼠吃过面包、喝过水、除掉颈圈之后,精神显得好多了。他不需要珊迦的搀扶就能走路了,但是他的脚镣拖在地上铿锵作响,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们这个样子绝对混不出城门的;离开广场之后,珊迦专挑小路走,直到他们来到一座废弃的天井。

“选的好,珊迦。窗户全都封住了,门也是——除了我们进来的门以外。”老鼠踢着地上的碎石,捡起一根骨头。那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腿骨。“来过这里吗?你来见克撒的吗?”

珊迦没有理他。“脚放上去。”她指着一个倒置的矮凳。“我要拿掉这些脚镣。”

“用什么弄?”老鼠走向矮凳,但是没有踏上去。“钥匙在盖法手上。”

珊迦拿起一块花岗岩。“我要把它敲断。”

“用那个?不可能。我宁愿克撒动手。”

她摇了摇头。“我们还要四天才会见到他。老鼠,你不能跑。这样不行。”

他没有反驳,但是也没有踏上去。

“或者说,你宁愿像动物一样被我牵着走?”

“我是你的奴隶。你买了我。你如果想要留住我的话,最好把我绑起来。”

“我需要一个能扮成米斯拉去见克撒的男子。我向你保证,一年之后,我就还你自由。”自由,然后告诉赤纹军克撒的秘密?想都别想。但那是以后的问题。至于现在,“君子一言。”

“奴隶一言。”他打断珊迦。“记住这一点。”然后他踏上了矮凳。“小心点。”

珊迦拿起石头,敲了下去。敲下的声音比她想象中得大了许多,而且也没有达到她想像中的效果。或许她真的应该等克撒才对。让他拯救一个貌似米斯拉的少年,或许就能让他摆脱过去。

但是,他们现在需要摆脱赤纹军。

珊迦现在终于能够体会克撒带她旅行时的心情了。不但要为不能照顾自己的同伴担心,还会为此生气。她用花岗岩,用力砸向铁链。火花四溅,但是铁链并没有被敲断。珊迦咬着牙,连敲了好几下,但是也没有进展。当她停下来喘气时,老鼠抓住了她的手。

“别丢人现眼了。”

珊迦本想把石头砸在他脚上,然后揍他一顿。但是老鼠温暖、活生生的手抓着她,突然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她和克撒之间,偶尔也有肢体上的碰触,但是那都是随意的、偶发的、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涵意在内。或许是因为奴役的关系吧,老鼠抓着她的手颤抖着。但是不只如此。其中还有某种模糊的情绪和不安。他松手时,珊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我是想帮助你。”她语带酸味地说着。

“你不是在帮忙,你是在制造噪音。如果你想要躲人的话,最好不要有声音。不然,干嘛要躲?托嘉又不一定会告诉赤纹军,我不是你赎回来的表亲。”

“我是不要你惹麻烦。”

老鼠笑了。“那可太迟了,珊迦。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停止这种幼稚的游戏,到你父亲的房子去?如果塔巴纳的法律还有人遵守的话,伊芬人是不能拥有伊芬籍的奴隶的。现在惹麻烦的人可是你,浪费你父亲的钱。你付了太多赎金。你父亲是暴君,还是可以讲道理的人?”

从她的装扮来看,老鼠的推测也不无道理。“我没有父亲。我也不住在这里。我和克撒同住,而且……”她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有关浮球的事。“而且旅程还有很长。既然你答应了……”她拿起石头又敲了起来。

“你这样敲,敲到半夜也敲不完。”

珊迦耸了耸肩。除非她要用浮球出城,不然就只好等到那个时候了。她又砸了一次。这次花岗岩被敲下一角,擦破老鼠的小腿,但铁链完好如初。

老鼠揉了揉伤口,把脚放了下来。“好吧。我不相信你,但是如果你真的要这样搞的话,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出城。你还有钱吗?”珊迦没有回答,但是老鼠看过她的钱袋,知道那一定不是空的。“你回到广场去,找个农夫,给他钱,让我们坐他的马车出城。不然就找个好铁匠来。怎么装上的就怎拆下来。”

城里既然有眠者,珊迦可不想乱找陌生人。不过她倒是认识一个农夫。

“我的马送给了一个农夫,他有马车……”

“你本来有一匹马!?”

“我用不到了,所以帮它找了一个好主人。”

“亚佛神啊,你用不到马了,所以给了别人。你甚至没跟托嘉还价。”他又骂了一阵。

“我从禽兽的手中到了疯子的手中!不,是疯小孩。你父亲难道都不把你关起来吗?”

“我可以把你卖回去。”珊迦冷冷地说着。“我相信你在那会过得很幸福的。”

于是她沿着原路回到广场。老鼠跟在她后面,尽量不让铁链发出声音。回到广场之后,珊迦叫他待在树荫下,她去找农夫谈。他同意了。珊迦离开之后,他立刻打量着城墙的高度,扯着变形的铁链,希望它们已经被敲烂了。

至少他警告过她了。奴隶之言不可信。

珊迦指了指老鼠,农夫立刻回绝。

“你的马还你。”

“戴着脚链的奴隶不能骑马。”

“如果你让他自由,他会愿意和你同行?”他显然不大相信。

“我忘了买脚链的钥匙了。”

农夫犹豫了一下。托嘉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但是他还是不自禁地望向那间客栈。看来他也看到了交易的那一幕。

“叫他过来,我跟他谈。单独地谈。”

一会儿,珊迦告诉老鼠。“全看你自己吧。他要知道你值不值得让他冒险。”

老鼠给了她一个“骗人”的表情,站起身来。珊迦挡住他的去路。

“听着,我没有告诉他有关克撒或米斯拉或那一类的事情。我只跟他说我们是表兄弟。我给他马之前,我告诉他我本来是和叔父同行,被席塔拉教攻击后逃出来的。遇到你之前,这故事还满管用的。但是现在可就难搞了。”

老鼠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我如果像你这么笨的话,早就死了好几百遍。你给了他什么名字?”“没给。”珊迦回答。“他没问。”

“珊迦,你需要个保姆。”他边走边念。“你简直比虫蚁还笨。”

老鼠本来可以逃跑的,但他选择了出城。农夫向珊迦招手,要她过来。

“不是说我相信你们。”农夫递给珊迦一件普通的袍子,要她穿上。“快上来吧。时代不一样了……根本是乱世。人言不可信,我相信亚佛神。我会把你们载出梅德朗。如果我错了,亚佛神会审判我的。”

珊迦本想把佩剑也藏进草堆中。那是为了遮住老鼠的脚链堆上去的。但是她的奴隶太多嘴了。他的想象力不由得不让她紧张。

“你没有错,好心的先生。”老鼠高兴地说着,一边调整着身边的篓子。“你都说对了。两个月前,我拥有一切。结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了一切。我醒来时戴着镣铐。我告诉他们我是瑞特比,是宾卡市米帝亚的长子,说我父亲会来赎我回去。结果被踢了一脚,断了一根肋骨。我好几个月前就放弃希望了,但我没想到我表哥亚诺弯会来救我。”

老鼠拍了拍她的肩膀。珊迦差点跳了起来。亚诺弯这个名字或许比珊迦有说服力一点。他们报上姓名后,农夫像松了一口气一般,也说了名字。

“亚索。”但他却是和老鼠打招呼,不是珊迦。

珊迦很习于跟随他人。她已经跟了克撒三千多年了,但是老鼠不一样。老鼠笑着和亚索闲扯,说他和亚诺弯如何作弄家乡的长辈。他非常有说服力,如果不是珊迦知道自己就是亚诺弯,她真的就要相信他了。当然,或许真的有这么一位亚诺弯,老鼠除了没有正视着她讲这些故事,并没有说谎。他或许没有杀伤力,但是珊迦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活过非瑞克西亚和克撒的。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安全。

她剑不离身,取出几枚黑色的硬币。亚索招呼着牲口,珊迦也坐了上来。

气氛开始沉重了起来,三人沉默着。街上的人们不禁地打量着他们。珊迦不知道要说什么;总不能在这里说她想回到空中吧。

然后老鼠问了亚索,“你的田地,休耕时是种豆子呢?还是养羊?”他接着不断地提出问题,一步步地将农夫导入一场激辩,和他争论到底应该如何耕田。亚索喜欢直线式。老鼠却认为要环状的才好。赤纹军放他们通行时,他们正吵到一半。

等到他们走远之后,连亚索都看出了老鼠的计策。珊迦在一旁暗暗解除武装,他忍不住问道:

“少年,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实话……不要再骗人了。你不是谁的表弟,我想你也不是什么农夫,虽然你很在行。你太聪明了,不像乡下人。”

老鼠得意地笑着,又说了另一个故事。“我曾经读过,瞎子哈托珊和人讨论天气,逃出围城。我觉得大可一试。”

“读过?嘿。”珊迦还来不及说她从来没听过瞎子哈托珊这号人物,亚索就已经先开口了。“那你绝对不可能是农夫。我除了亚佛神圣书以外没读过别的书。你的名字真的是瑞特比吗?真的是米帝亚的长子?”

珊迦侧眼盯着老鼠。亚索念他的名字时,他稍微震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褪去,换上一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面具。

“是的。”他的声音比珊迦原先听到的要深沉一些,也年轻了些。“我父亲米帝亚生前是个农夫。他是个好农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他原本在宾卡市教哲学。那是在席塔拉教把那里烧掉以前的事情……”

如果说老鼠说的身世是真的,那他应该有过快乐的童年和慈爱的父母。然而他的安逸世界却在十年前化为乌有。席塔拉教侵入宾卡市。他们说,亚佛神圣书中没有记载的知识,根本不算是知识。于是他们烧掉了无用的图书馆和学校。老鼠的父亲和许多人一样,转而向塔巴纳求助。塔巴纳的儿子,凯托,成立了赤纹军以保护城民。然后凯托死了。赤纹军说他是被席塔拉教毒死的,于是他们替他报仇。宾卡市形同废墟。

“我们试过了。我父亲留了胡子,母亲到市场做小生意。我则尽量不去惹事生非——尽量。但是没有用。席塔拉教知道我们的名字。他们抓到我叔叔——他是我父亲的好友,但我都叫他叔叔。他们把他杀了之后,放火烧了他的房子。他的家人全被锁在里面。我们的邻居也来烧我们家的房子。父亲说他们只是害怕,才会相信席塔拉教,不能怪他们。我们是从院子围墙的小洞逃出来的。”

珊迦很想相信他的故事。她去过宾卡市,那里的房子建在小路边,每家都有一片院子。她想到一幅在月色下惊慌失措的一家人的画面,尽管老鼠没有说是白天或黑夜。老鼠似乎拥有这种魔力。当他认真地说话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真的。

三千四百年前,凯拉。宾。库格曾写道。米斯拉从不逢迎。他不需要。他天生就有一股真挚。他正是我儿过最危险的人。

“我们逃到亚佛拉,那里有我母亲的亲戚。我们从亚佛拉又到了加姆。”

亚索哼了一声。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好牧地,但是不适合种田。”

“也不适合城市长大的小孩。”老鼠补充着。“但是席塔拉教没有找我们麻烦了。至少他们没有特别找我们麻烦,大家都一样。我们按时缴税,照着圣书生活。我们以为自己很幸运。”

珊迦咬了咬牙。在整个多重宇宙中,再也没有比“觉得自己很幸运”更惨的事情了。

“我领了两只羊到邻村。他不需要羊,但是他有个女儿……”老鼠脸色转沉之前、几乎笑了起来。“我刚好和席塔拉教错过。等我回来时,全部都完了。整个加姆都死光了,被他们屠杀的。男人的喉咙被割断,女人被自己的裙子勒死,连小孩都被他们砸在墙上撞死……”老鼠语调转平,就像在朗诵一段无聊的文字一般,然而他的冷漠却使得他的故事更有说服力。“我找到了父母和弟妹。我不该找的,如果不知道的话,也许会好一点。然后我赶去邻村,但也是迟了一步。我认识的人全死了。我想跟他们死在一起;如果我能走到亚佛拉的话,我就加入赤纹军。我知道路,但是第二天晚上就被抓去做奴隶了。”

老鼠要不就是在说实话,要不就是个冷血异常的骗子。农夫完全相信了他。他咒骂着席拉塔教,又骂赤纹军。再加上珊迦先前编的故事,亚索邀他们两人到他家里。

珊迦拒绝了。“我们要到南方和家人会合。”马车是驶向西方的。“我们该告辞了,时间已经过了。前一个岔路就该走了。”

珊迦和亚索将视线转向老鼠。他迟疑了一下,才把脚上的稻草和篓子搬开。

“干得好。”珊迦低声告诉老鼠。亚索正忙着将食物装进篮子。

“他是个好人。”老鼠说。

珊迦还来不及接话,亚索已经将装满食物的篮子交了给她。珊迦将袍子还了给他。

“走快点。”然后他想到老鼠还戴着脚镣。“试试看吧。梅德朗附近还算安全,但是日落后就没什么人了。晚上有月光,应该看得到路。你们到了南方的史坦辛之后,去找寇德。他是那里的铁匠。告诉他是亚索介绍的,我是他妻子的姐夫。他会替你弄断脚镣的。祝你好运。”

珊迦拿起篮子上路,每几步就回头看一下。

“他不相信你。”老鼠说。

“他也没相信你。”

“他相信我,因为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珊迦反驳。

老鼠摇了摇头。“你可没跟我说真话。克撒、米斯拉、死掉的叔父、赎回来的表亲。珊迦,你实在太不会说谎了。”

珊迦没有理他。他们走着走着,渐渐地看不到马车了。然后珊迦停了下来。她放下了篮子,双手叉腰看着老鼠。

“我救了你一命,瑞特比,那可不是谎话。我只是要你帮我去见克撒。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我能相信你就好。”

“你买了我。你可以逼我做你要我做的事情,但是我会反抗。我发誓。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你是我赎回来的。”

“赎?亚佛神啊,你说我是你表亲。你以为托嘉会相信?你是脸皮厚,不是会扯谎。托嘉是把我卖给你的。我还是奴隶。别向我卖好了,我不会感激的,我会逃给你看的。”

珊迦叹了一口气,翻了翻眼。老鼠扑向她,想要抓住她的脖子。如果这是场公平的竞争的话,珊迦一定打不过他。老鼠个子比她高,也比她壮。但是他没有吃好,力气不够,而珊迦可是一名非瑞克西亚纽特。克撒说她的体质很类似猫或蛇,又滑又软,根本不可能被击倒。

老鼠只抓住了她一下,就马上被她摔开了。他正要站起,珊迦很快地站了起来,两指一捏,“啪”的一声作响。

“就这样……你自由了。就是这样。你不再是奴隶了。我现在请你报答救命之恩,帮我去见克撒。事成之后,一年以内,我就让你回来。我向你保证。”

“你真是个白痴,珊迦。你这个人不对劲。好衣服、剑、莫尔凡的金币,还有你说的这个克撒。亚佛神啊,你当我是什么啊?”

老鼠想绕到她背后,但是脚镣阻碍了他的行动。没多久,珊迦就把他制住了。

“你本来快死了,瑞特比。”

“那难说的很……”老鼠看准了机会,抢下了珊迦腰间的黑色短棒。

“把它放下。”珊迦警告着。“我不想伤害你。”

老鼠笑了,玩弄着短棒。棒头生出一层闪闪发光的黄色薄网。“你伤不到我。你不想受伤的话,就把钱袋和剑放下地上,回去找刚才那辆马车。”

珊迦注视着薄网。她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量,但是那本来是盖法的东西。托嘉应该不会给他太有杀伤力的东西,免得他损害商品。她生气地叹了一口气,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救过你一命。别闹了,到此为止吧。”

老鼠冲向她,举起手来向她挥去。珊迦轻易地便躲过了。她踩上老鼠的脚镣,然后狠狠给了他一拳。他想退开,但是脚上一紧,立刻失去平衡。他跌得很惨,头先着地,短棒脱手。珊迦拿起了短棒,把它折成两半,随手丢到路边。然后她捡起了农夫的篮子。

老鼠用手撑地想要爬起,但是又被珊迦推倒在地。她把篮子压在他肚子上,然后跪在他胸口。“好吧,算你赢。你是奴隶,所以我可以逼你做我想要你做的事情。”

珊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心呼唤浮球出现。它虽然是透明的,但毕竟不是感觉不到的。当它将老鼠包住时,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别想逃。”珊迦警告着。

重量不是问题。珊迦要带一桶铅块回去都没有问题。但是尺寸是另一回事。浮球继续扩张,直到有她两手张开那么长。然后它开始硬化、上升。老鼠吓坏了。浮球像弦上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他们在球内和篮子和珊迦腰上的剑鞘撞成一团。

浮球里面是一团混乱。她先用一拳解决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等到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他们还没升到一个人的高度。老鼠张大了嘴喘着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向西方轻轻飞去。他伸出手来,手掌贴着浮球的内层。他的手指轻轻滑动着,就像一只贴着镜子的猫一样。

珊迦试着整理球内的杂物,但是她的举动却只让老鼠更加紧张。东方地平线升起一轮明月;她打算直接飞向夜空。那样做实在是太狠了,珊迦虽然实在很想来这么一下,但还是忍着了。她刚才被短棒的魔法层碰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浮球就像一片落叶一般,在凉爽的夜空下摆动着。对珊迦来说,这种经历是既轻松又愉快,但是对老鼠则是有如酷刑一般,他紧张地一直祷告。珊迦让浮球移到一片树林外。

她警告他。“现在用手摇住脸。浮球降落后会崩解,贴在你脸上。它消失的很快,但是贴上去的那一瞬间会让你觉得快要窒息了一般。”

老鼠呻吟了一声。珊迦想他应该听懂了,但是他没有听话。浮球崩解时,他用力抓着自己,脸上抓出好几条血痕。

“树林那边有一条小溪。去洗一下,喝点水,会好一点。”珊迦站了过去,伸出手来要把他扶起,但是一如她所预料的,他没有接受。她指了指到溪边的道路,又给了他一次警告。“别想逃。”

他去了很久。要不是珊迦听得到远处的水声,差点就以为他跳河了。她在他回来之前升了一堆火——她不常这么做,但是人类似乎能借着黑暗中的火焰得到平静。老鼠回来时,全身湿透地颤抖着。

“你需要衣服。明天,我会留意有没有城镇。在那之前……”她把自己的披风递了给他。

从老鼠的表情看来,那好像是毒药或法术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披风接过来了。

“你能吃东西吗?你应该吃点东西。你今天也够辛苦了。这面包不错,还有这个。”她拿起一个长管状的东西。“看起来像羊皮纸,但是吃起来像杏子。”

他又犹豫了一下。但是从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看起来,珊迦猜想,那黏黏的玩意儿可能是他以前爱吃的点心之一。

“吃完了还有。”她希望食物能成为他们之间的桥梁。

老鼠放下了手中的杏皮。“你是谁?你是什么人?说实话——就像亚索说的那样。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要买我?”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的谎言很差劲,老鼠,因为我没有骗你。我是珊迦。我需要你,因为克撒需要和他弟弟说话。我在客栈外看到你时,我就看到了米斯拉。”

老鼠望着人堆。“克撒。克撒。你一直在说克撒。你指的真是克撒?神器师克撒?三千四百三十七年前出生的那一个?亚佛神啊,珊迦,克撒是传说。就算他躲过了终战浩劫,他也死了几千年了。”

“克撒或许是传说吧,但是他绝对没有死。终战时,强能石和弱能石变成他的眼睛了。你遇到他之后,不要盯着它们瞧。”

“多谢指点,但我不能相信你。就算我相信你了,事情也只是更严重。如果克撒真的还在世上,他看到我就会想到他弟弟,然后会把我杀了。我不是米斯拉。我不是什么神器师,也不是法师,也不是战士。我连你都打不赢。你压制我和弄断棒子的方法……还有那个浮球。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是说,现在虽然还有神器师,但是没有一个像传说中的克撒那样厉害。还有,珊迦不是伊芬宾卡人的名字。你是神器吗?”

老鼠一连串的问题,只有最后一个是她没有预备的。“我不是出生的,也不是制造出来的。克撒发现了我,我就和他同住,因为……”她没有继续解释,但是换了另一种说法。“克撒对他弟弟的死感到内疚。他还在自责,不会对你动手的,老鼠。”

他们两个人都打了个哆嗦,然而火堆附近却是温暖的,也没有风。

老鼠先开口了。他轻声地说,“我一直以为那场战争唯一的好处是,他们兄弟俩最后同归于尽。不然,就永无宁日了。”

“老鼠,那场战争不该发生的。他们不应该自相残杀的。真正的敌人是非瑞克西亚……”

“非瑞克西亚?我听过。活的神器或什么的。凶暴的怪物,但是动作慢,脑子也笨。战争后,加塞洛有加以记述。”

老鼠的历史学得不错,但是和他的课本一样错误百出。“他们在战争未期加入的。克撒认为,他们可能一开始就介入了。他们杀了米斯拉,把他变得和他们一样。克撒对抗的是一个非瑞克西亚人。他以为如果自己早点发现的话,不但能救出弟弟,还能击败非瑞克西亚。”

“所以你说的这个克撒认为自己本来可以阻止战争。”老鼠望着火堆另一面的珊迦。“你觉得呢?”

他有米斯拉的机智和理解力。

“非瑞克西亚人回来了,老鼠,而且他们动作不慢,更不是笨蛋。他们就在伊芬宾卡。我在梅德朗就发现了。克撒有能力和他们对抗,但是除非他把米斯拉的心结打开,不然他什么都不会去做。”老鼠骂了一声,仰望星辰。“你说的非瑞克西亚人……托嘉和盖法?!”

“不,不是他们。他们混在赤纹军里面。我闻得出来。”

他又骂了一声。“我原来的情况还好一点。”第六章

第六章

之后他们就很少交谈了。珊迦把火烧尽了,老鼠也不想再将火升起来,而只是把那件借来的外套紧紧地披在肩上。他不但话少,似乎也懒得去照顾自己的身体。珊迦曾三次看着他往路旁猛然跌出去,又好不容易险险地站稳。而第四次他终于因精疲力竭而不支了。他的下巴垂至胸前,整个身体向前蜷缩。每次只要一睁开眼,他就会再度被苦痛所折磨。

珊迦轻轻碰了碰老鼠的手臂,却没能把他唤醒,于是她将他移至地上,那儿是干燥的,而且至少比他原来睡的地方要好一些。他将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珊迦试着让他的手放松却不成。即使在熟睡中,他的牙关依然紧咬、双拳也仍旧紧握。

她心里想,对克撒——对疯狂的克撒来说,这样的紧张应该是少见的,然而老鼠的内心说不定其实也是同样为罪恶感所苦。不论他曾经对她或亚索说过什么谎,他自己一定也不好过。他又脏又臭的衣服看得出来是用考究的衣料制成,剪裁精细,缝线依然可辨。这绝不是奴隶的衣服,他的鞋子也不是奴隶的鞋子,即使鞋带都已经被脚镣磨断而掉落。

如果珊迦能够想象一个凡人的不幸,她应该不难在月光下读出老鼠真实的过往。不管珊迦熟悉多少异常世界的现象,她对凡人生活却所知甚少。她曾和克撒在多明纳里亚共度二又二分之一个世纪,这是她待得最久的一个地方,即使她已经尽可能地自学阅读并四处旅行,却只有让她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无知。

珊迦并不像老鼠那么累,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还可以再撑一晚不睡或甚至到明天晚上。不过今夜是平静的,即使她不难想象在伊芬宾卡那儿还会有其他的奴隶像老鼠一样被释放出来,然而今晚他们身处空旷的乡间,远离任何城市或村落。珊迦听见猫头鹰及夜莺在鸣叫,也听见了野猫的叫声,不过仅止于此,现在她可以安心地栖息在老鼠脚边,把手臂放在他的锁链上,万一夜里他有什么不智之举,她也能马上知道。

如果她是他的话,她不会试图逃跑。根据她长久以来的经验,未知的世界决不会更好过。当她还是个在非瑞克西的纽特时,她从来没想到要逃走,话虽如此,她想还是会有例外的。遇到克撒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好的例子……

※※※※※

在基克斯被剥皮之后,珊迦藏匿在第四层的小妖精们之间,但最后它们还是向血肉之殿告了密。祭司捉到她并惩罚她,然后将她送到火炉那儿去。珊迦在金属锅炉旁工作,又热又酸的气体烧着她的肺。他们加在她背上的可怕重量,让她蹒跚难行。这不是秘密,基克斯仅有的纽特们都已经尽可能地被快速利用殆尽了。珊迦的气力耗尽,不支倒地,一个光亮的锅炉同时被她绊倒,掉进了另一锅融铜之中。

司火的祭司不愿留下她,因此血肉之殿将她送到另一个地方,那里非瑞克西亚的战士们以在非瑞克西亚制造的引擎、神器,或自其他世界引进的生物来磨练自己的技术。她被指派的是战士们都不敢做的任务:喂养那些生物、修理坏掉的引擎,并将战士们弄坏的引擎销毁。她随时都面临死亡的危险,即使作了最坏打算,但每当那些可怖的蜿龙目光炯炯地发起疯来,伸出利爪狂暴地将无数的祭司和战士化为尸堆之时,身为纽特的珊迦却仍毫发未伤地存活了下来。

因为她总是能死里逃生,计划祭司们认为她具有卧底的潜力。

在地入睡之前曾宣布,非瑞克西亚人在探索其他世界之时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其实探索还不算什么,一个已然完化、沐浴在烁油中的非瑞克西亚人总是精确地奉命行事,他们决不会感觉无聊,当受命检查一切时,他们会彻底执行,并且从头到尾不会懈怠。

但一旦而临陌生的事物,少数的非瑞克西亚人会觉得困惑,在粗暴的一阵混乱之中,它们往往会将自己及他所检查的东西一起毁掉。那是令人抓狂的状况,也总是寻致令人不快的结局。

所有当地的小妖精们都被容忍着、甚至继续养育着,因为他们灵敏机智。不过它们再怎么鬼灵精怪都比不上基克斯的不死纽特!

其有二十只纽特被召集到喷泉旁边,全部一模一样。他们不能喝油,只能在非瑞克西亚人无声的注视下让烁油洒满满全身。一个计划者祭司宣布了他们的使命:

和挖掘者、搬运工一起前行,检视那些由人类所制造的神器,解读这些神器秘密,使它们能安全地在非瑞克西亚的统御下,为其光荣而奉献。

还有,真正的非瑞克西亚人在演请时永远不会累,他们的舌根子永远嚼不烂,肌肉也不会酸痛。而当然他们也缺乏想象力。克撒嘲笑珊迦的想象力不打紧,她的想象力已经比所有的非瑞克西亚人加在一起都还要丰富,站在喷泉旁边,身上浇着烁油,珊迦试图想象着自己不可思议的未来。

她的未来在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展开。也许搜索祭司在前来勘察时曾听过这里的地名,但对非顼克西亚人来说,一旦他们到达了可利用之地,该地的名字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不论是对挖掘者、搬运工或被遣往开拓的斥候而言,都是如此。

一旦时空传送器的入口设定了之后,这个世界究竟在哪里就不重要了。工作人员们站在距离搜索祭司在地上所展开的黑色圆盘一步之遥之处,那就是他们应该站的地方,当工作人员完成了他们的工作——通常是得到了掘出物或抽取物——他们会将所有东西打包,大步走到时空传送器的尾端(与主端尽头相同,除了它没有小小的控制面板)并嘶地一声呼了一口气,他们又回到入口等待下一件任务,准备重新来过。

时空传送器是个可怕的神器:它令人窒息、冰冷、而且似乎永无止境,而斥候的工作比跟在战士后面叫拾残局还要糟。挖掘者首领会带领一只纽特和一、两个小妖精到某个引起搜索祭司兴趣的神器旁,坐看斥候进行危险的工作。大多数的工作人员挖掘的主要是废弃的武器。通常都还完好;就算是那些不打算被拿来当武器的,也都可能会爆炸。

珊迦很快就发现小妖精们的想象力并不比非瑞克西亚人丰富。他们只是更好牺牲利用罢了。记得第一次在时空传送器下方的尽头,她看见小妖精们伸出蓝灰色的双手,想要去碰触目光所及最闪亮的操纵杆,珊迦决定她要独自工作,并且随时磨利可割断小妖精们喉咙的刀,以防被他们的想象力给害死了。挖掘者们也是漠然的,他们只关心她是否将那些连结这神器中震颤着的深红色水晶与杠杆间的细小电线找到并切断。

在搬运工将那已无生气了的水晶带回非瑞克西亚之后,一位使者指引珊迦来到拥有最大黑胆石矿藏的一重天大殿,在非瑞克西亚复杂的祭司制度中,仅次于恶魔的第二计划祭司,质问她有关掘出物以及当她切断电线时提供她灵感的来源。他们要求她将水晶贴附在其中一个计划者巨大的身躯上。珊迦照做了,她没有其他的选择。结果他们两个竟然都没事,珊迦比谁都要惊讶。

在带领她到四重天之前,使者给了她一件看来不起眼的金色网状斗篷。珊迦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非瑞克西亚人——假如她站着不动的话。

挖掘者和搬运工都是零碎拼贴而成的——一些黄铜、一些铜,还有锡。他们身上以皮补缀的接缝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断渗出油来。他们并不太喜欢看到他们中间混了一个穿金的纽特。她的生命一直并不安逸,她之前必须忍受的是漠视,但直到这次计划者这样对付她之后,她才真正经验到残酷及憎恨。

※※※※※

在珊迦手臂的旁边,铁链轻轻动了一下。她双眼还未睁开就先捉住链子,但其实只是老鼠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整片云展开,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寂静。珊迦漫空一嗅,想知道是否有台风或什么更坏的迹象,然而空气中什么也没有。她松了手,却没有完全放掉。

老鼠可以逃走。虽然他仍被铁链所缚,而在荒郊野外生存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希望了,但只要他认为某处还找得到自由的话,还是会试着逃跑的。

在非瑞克西亚文中找不到自由这个字。非瑞克西亚人所知唯一的自由,就是当金属和金属浸在烁油中减轻了重量之后,便可以毫不费力地互相撞击。而这点对仍属血肉之躯的纽特来说还是难上加难。把她踩在脚底过活的那些挖掘者们饿她、殴打她,她以无尽的耐力忍受着。虽然她去过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个符合她心目中那青翠潮湿的理想国蓝图,连多明纳里亚也不合格,不过再怎么说仍比非瑞克西亚要好上千百万倍。

假若刚愎、乖僻是成就的指标,那珊迦就是带着那倔强的傲气,去面对每一个时空传送器末端的挑战。每当一样神器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忘掉挖掘者们的偏见及搬运工的残暴。每一件神器都是不同的,但就某方面而言它们又都是一样的,如果珊迦花足够的时间去研究它们——不论那是克撒、非瑞克西亚人还是某个不知名世界的工匠所做的——她都有办法揭开其中奥秘。

珊迦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非瑞克西亚人,但她却是个有用的角色。她当过斥候——第五斥候,从在深红色球体所立下的功劳开始,那也开启了非瑞克西亚的革命——让那儿最大的无感神器发散能量。再成功几次她就会成为第二斥候——欧曼哈札,虽然她其实一点都没变。教导祭司说对了一件事:基克斯的纽特又老又顽固,难以改变。

在非瑞克西亚语中也找不到快乐这个字,“满足”指的就只是烁油,不过身为欧曼哈札的珊迦,还是在夹缝中找到了快乐和满足。别人或许瞧不起她,但有了身上的金缕斗篷,没人动得了她。而他们也的确需要她。非瑞克西亚人活在他们的壳中;他们知死并怕死,甚至比纽特们还怕,因为没有血肉,非瑞克西亚人无法疗伤,完化的非瑞克西亚人几乎像纽特一样容易牺牲。

珊迦生命的下个转捩点出现在一个狂风吹拂的山上,那是一个有着三个月亮的世界。那座神器十分巨大,周围环绕着一圈因誓死保卫它而战死的人类腐尸。其上有无数中空的水晶,在阴暗、回旋状的神器表面穿刺而出。在水晶之间又伸出一些软电缆,支撑着一个又一个内凹的镜子。当镜子移动,空心水晶中就?/div>

搜索祭司认为那一定曾经是某种无可匹敌的强力武器。他命令她破坏它,准备将它带回非瑞克西亚,并且告诉她不要想要拆除上面的设备,“人类曾顽强地战斗。他们打不倒我们,但他们也不愿撤退。他们誓死保卫这座神器。因此无论如何我们更必须要拥有它,而且要快。”

珊迦不需要什么理由。神器——任何的神器——都是有用的。解开这些神器的迷雾对她而言是最要紧的。祭司们对她的发现做了些什么并不重要。就一个纽特脆弱的观点看来,新式武器不具任何意义。在非瑞克西亚,一切早已是死气沉沉的了。

无视于那些死尸,她就像接近其他神器一样向那儿走去。

然而那些她称之为风之水晶的东西并不是武器。那些水晶和镜子本身什么力量也没有,它们向日、月、风、雨借力,然后回授为声与光的组合。这座神器与珊迦的梦深深契合,在这儿,美的国度被唤醒,那是用非瑞克西亚的语言所描述不出来的。

珊迦拒绝照搜索祭司的指示来对待这座神器。她告诉那些挖掘者和搬运工,这儿没有什么秘密,没有什么是对非瑞克西亚有用的,它就只属于这儿。她是欧曼哈札,而且稳重的计划祭司还给了她一件金缕衣。她想她说的话对那些拼凑而成的工人而言应该还有些份量;的确是有份量,如珊迦想象过的,他们撕碎她的金缕衣,狠狠地鞭打她。他们摧毁了神器,连一块水晶或一片镜子都不放过。然后他们告诉祭司们这都是欧曼哈札的错,让他们损失了这个威力足以将世界化为灰烬的武器。

珊迦被鞭打得几乎失去知觉,并且被拖到当初基怂沟袈涞狡咧靥斓幕鹕娇诒咴怠V灰埔话眩哄染突嵘ッ苹浪久窍嘈潘难庵强梢砸恢闭勰ブ帘湫蔚摹K前阉踊鹕娇诖揭桓鱿琳拿苁仪艚驮谀呛诎抵胁恢硕嗑茫隹孔殴庥胍衾种璧幕匾涔堆硬写5奔浪久蔷醯盟徽勰ス涣耍陀职阉铣隼础K阉骷浪菊獯斡衷诹硪桓霾恢氖澜缰姓业搅艘淮γ找话愕纳衿鳌?

珊迦是欧曼哈札,她仍有利用价值,而且聪明的她很会演戏,懂得匍伏在不同的祭司脚下求饶,并不惜答应他们任何的条件。他们把她送回去工作,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只知哀悼逝去美景的低贱纽特,竟然在非瑞克西亚掀起了战争。

挖掘者们纵然质疑,但伟大的祭司们才懒得管他们。尽管有疑问,挖掘者们还是发现跟着这位欧曼哈札往往能活得比较久。而每当她完成了一次开采,马上就会被指派到另一个工作小组去。

自从她被从密室里拖出来之后,已经探掘了三十个神器及二十二个世界,珊迦的战争计划顺利进行。她摧毁了每一个他们派她去探索的神器,不过其中她也错失了几个,并且在另外几处神器动了手脚,让之后去的非瑞克西亚人碰了之后就会遭殃。她对自己越来越得意。

珊迦满怀厌恶、孤独地从时空传送器出发,当她到达时,挖掘者们都已经等在那儿了,这是她造访的第二十三个世界。一个聒噪的、以金属和皮革拼成的挖掘者,全身油滑薰臭,带着她进入一个潮湿的洞穴,那儿有成排冒着烟的大型提灯,显示了这儿是矿藏所在。

“他们可能是非瑞克西亚人。”那挖掘者这么说,至少珊迦听起来是如此。他的发声器官比其他同类好不到哪里去。

珊迦向壕沟中窥视,看见一双复眼,每一只眼都比她的头还要大,她盘腿坐下,慢慢地欣赏着祭司们这次的发现。

“他们可能是非瑞克西亚人。”那挖掘者又说了一遍。

不论这神魇鞘裁矗遣皇鞘粲诜侨鹂宋餮堑模谒竺嬉慌庞忠慌畔癖瓯镜亩饕膊皇恰K械姆侨鹂宋餮侨硕际蔷哂泄τ玫摹?椿ぜ浪菊兆拧靶洹钡募苹μ氐难馔昊缶筒辉傩薷牧恕9δ苤赜谝磺小6庑┥衿魉坪趺挥惺裁垂δ堋5酱Ρ椴甲乓恍┱Э雌鹄聪袷堑裣竦亩鳎航鹗舾粗频呐莱胬唷⑹罄嗉巴河サ龋踔粱褂蟹侨鹂宋餮侨恕K淙簧哄炔⒉幌不妒裁蠢コ胬嗟亩鳎丝萄壑兴娜粗辽俦壬砼缘哪切┩诰蛘呋挂芑狡鹚闹卸苑缰У幕匾洹?

“我得问你,你要如何保证东西能安全送抵?”

珊迦摇摇头。大部分的搜索祭司要的是金属和油等资源,因为非瑞克西亚本身没有;神器是额外的,而高阶祭司们身上的各种宝石和贵金属也是掠夺而来的赃物。

但欧曼哈札的任务并非保管赃物。

一定还有些别的,为了找找看,珊迦捉了一个提灯跳进壕沟,壮硕却不够灵活的挖掘者是跟不进来的。从一臂之遥处观看,她发现那些昆虫都是有关节的。创造它们的人就是要它们能动。她伸出手碰了一下其中一个身上的小金片,发现那玩意儿和她自己的血肉一样温热,而且还微微震动着。

不顾那些进不来的挖掘者,珊迦跑身加一个雕像,没错,一样地温热且震颤着,不同的是除了身上多色的壳之外,它还有着钢牙和钢爪——就像那些战士们手中的钳子一样可怕。珊迦忍不住伸手去扳弄那些金片上微翘的一角。

一根长长的,分节的触角开努打着珊迦的手臂,并把她往壕沟的墙上丢。那些金片并不会弯曲,应该是用比金还要坚固的材料作成的。更可怕的是,这些神器是有知觉的,它们可能真的有感觉并且是具有威力的。

“快跑!快跑!”那个多嘴的挖掘者在旁边惨叫,听起来像是吓到了,倒不像是在警告或关心身陷危难的伙伴。

一群讨厌的臭挖掘者和搬运工跑来在一旁鼓噪,有些穿过壕担行┱驹谕庠怠S幸桓隹雌鹄幢冉铣仆返耐诰蛘呖挤⒑攀┝睿写蠹野簿膊⒁笈仿哉飧鲎纯黾右越馐汀?

“它们突然动起来了,而我来不及闪开,就是这么简单。”

工人们忍不住爆笑起来,整个山谷中掀起一阵骚动,到处都是刺耳的吱吱嘎嘎声。

发号施令的挖掘者吹口哨要大家安静。“它们才没有动,它们是不会动的。”

珊迦给他们看她手上的伤痕。虽然工人们的五官长得很模糊,但领队的挖掘者脸上还是勉强辨认得出有忧虑的神色。

“你负责搞定它们,”它说,那是个命令,而非请求。

“我需要电缆……”珊迦开始说,一边在脑中推敲酝酿着另一个计划。

搜寻者们一定早就知道这些闪闪发亮的虫子并非是一般的战利品,而其实是工人,只是他们看不起从这些壕沟中掘出的东西,也不知道它们会动。她凝视着那些巨大的复眼,在提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些虫子不是非瑞克西亚人;也许它们可以成为她旗下的大军,一起对抗非瑞克西亚,不过首先她得失相心办法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让它们能够活动起来。

“很坚固的绳子,”她补充道。“还有布……厚重的布。还有食物……不是臭臭的油,而是真的可以吃的食物。”

“布?”那工人瞠目结舌。只有纽特、小妖精和高阶的祭司们才会在身上披挂布料的。

“拆解开来的衣服,”珊迦又建议,“或是软皮革。总之是我可以拿来盖住它们眼睛的东西。”那个挖掘者开始自言自语。当一些纽特们被命定之后要拥有不同的视野,看护祭司会将它们的眼睛换回去,而挖掘者们则是在不能动的脸上生着一双活眼。像它的一双苍白蓝眼就会随着理解而渐渐睁大。

“挖掘者们会去找。”它说,然后转过头去以快速的、非瑞克西亚特有的方式,对它的同伴们发号施令,珊迦看得懂但却永远也学不来。几乎一半以上墓と丝剂⒖滔蛏蕉纯谇敖A焱返墓と俗硐蛏哄人担骸芭仿及?”

珊迦小心翼翼地向那些金色生物们靠近,她从那些看起来比较无害的开始,她在错误中慢慢摸索出一些经验:什么会吵醒它们、什么不会,轻碰一下可能比在装甲的腹部上重击一拳还要危险,还有它们对她的碰触比对挖掘者们的铲子手还要敏感。

下雨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工人都会到时空传送器旁边去躲雨,此时她便可以独自研究这些神器,并揣测什么会是让她的大军反击非瑞克西亚的最佳动机。可怜的非瑞克西亚人的最大天敌就是雨,尤其是那种寒冷彻骨的雨。每当刮起暴风雨,搬运工们就会马上一路撤退回非瑞克西亚。等待季节变化吧,只要来几场冲泥洗土、能威胁到这个神器山谷的豪雨,珊迦的胜利就指日可待了。

珊迦也并不喜欢冷湿泥泞的天气。她弄来了一些挖掘者搜刮来的衣服,事实上那原本是给身材比她高大壮硕的人穿的。衣服本身已破损不堪、血迹斑斑。工人们忍受着糟糕的天气,很快地便不耐烦了,珊迦把旧衣服扔进火中,然后再找了一件新的。她毫不留情地准备进行对非瑞克西亚人的复仇。

她成功地拆卸下其中一个较小的虫子,她对它们开始有了足够的了解,因此很确定它们在从非瑞克西亚的时空传送器出来后就会苏醒。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的触角和天线折起来,用布料和电缆绑好,然后叫搬运工把它们运到靠近下方尽头的金字塔中,最后再转运到非瑞克西亚。

她从来没想过背着东西的搬运工会自己跑去躲雨,而等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搜索祭司出现在工人们的上方。

“欧曼哈札!”它以高层祭司才有的可怖声音喊她。“你的责任是为非瑞克西亚保护这些神器,我们也告诉过你无能是一种罪过。现在,你都失职了。那些被你破坏的神器在对我们造成伤害之前就已经被拆解了。”

多眼的搜索者站在珊迦和山洞口之间,即使她试着要逃跑也无法在拥挤的工人堆中杀出生路。珊迦虽然总是梦想着那个绿油油的世界,但毕竟她还是非瑞克西亚人,而即使她已经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向同类宣战,不过她却尚未学到如何抗命。当祭司命令她向前,她就立刻弃械并爬出了壕沟。

工人们围绕在他们旁边。祭司们窃窃私语。欧曼哈札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在祭司们的盛怒之下,恐怕是活不了了。

“挖!”搜索祭司命令她,同时她也知道他们正准备拿她怎么办。

珊迦在湿土上挖出了一个和她肩同宽、等高的浅浅的洞,没有比太短又太窄的监牢更糟的了。她的手指麻痹且开始流血,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直到祭司失去了耐心而命令一个挖掘者来把洞挖完。浅洞被挖成了半个人深,长宽高都刚好可以让珊迦躺进去。

她不是没有经验,于是叹了一口气就跳进去,她的脚踩进深处,准备被活埋。

“等一下!”一个搜索祭司说,他的手臂上有一段缆线。

珊迦认出那是她昆虫战士身上的一根触角。她从洞中爬出,准备面对痛苦和死亡,因为她现在知道祭司刚才说的并非事实。她的战士们只有少数被运到非瑞克西亚来了,不用说它们统统都已经毁了,不过至少还有一只及时造成了伤害。

这样的胜利就已经足够了,于是珊迦的手腕被绑起来悬挂在树枝上,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酷刑。这样真的已经够了,第一下鞭子抽破了她原本就褴褛的衣衫,第二下则深深抽进她的皮肉之中。

挖掘者和搬运工们在一旁数着;大部分的非瑞克西亚人都不太会数数。珊迦听到它们数到二十,之后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她好像听到四十和五十,但也许只是梦吧。

她真希望这一切只是梦。然后似乎有一下鞭子没有抽到她,也没有听到工人们数数的声音。这应该也只是梦吧,不过在这之后抽打就停止了,而且也没有人来把她推进那应该是她葬身之地的墓穴。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光和很大的噪音。

是暴风雨吧,珊迦缓缓回过神来。雨水把所有的工人和祭司都逼到遮蔽处去了。她身上的伤口开始作痛。也许溺水会是比较好的死法。

少了工人们在一旁数数,她无从计算自己到底在树枝上这样不上不下地吊了多久。回想起来应该不算太久吧,在她听见那声音之前,那诉说着美丽、属于她梦中语言的声音。

那个令人舒缓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着。然后有一双手,一双和她自己一样温暖柔软的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并为她阖上眼睛。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她身在一个充满着火焰和苦痛的墓穴中,然而那个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告诉她无须害怕,恐惧将会阻碍她痊愈。她想起来自己是有眼睛的,便睁开了眼,她看到一个色彩鲜丽、燃烧着的幽灵。珊迦想到了基克斯,然后生平第一次她昏了过去。

珊迦又醒了过来,这次痛苦和火焰都消失了。她很虚弱,但毫发无伤,她所躺之处十分柔软,那是自她从槽中被倒到这世界上出来之后就从未感受过的。有个男人在她身边徘徊,目光望向远处。她使尽全力并谨慎地吐出一句:

“为什么?”

他的脸在向前凝视时似乎充满了忧虑,往下看时又变得冷酷。

“我怕非瑞克西亚人会杀了你。”

毫无疑问地,他的语言就是珊迦梦中的语言,也是属于那注定可以让她安睡之处的语言。他知道她梦中之地的名讳,也正确地预知到非瑞克西亚人想要杀她,不过他似乎没认出她也是个非瑞克西亚人。一波波的忧虑冲击着珊迦虚弱的身躯。她极力隐藏着那不由自主的颤抖。

她身上覆着一块布。他拉开它,露出她赤裸的肉身。他的眉头纠结得更深了。

“那时我想他们会捉到你、改变你,就像他们改变我的兄弟一样。我去得太迟了。你流血了。你皮肤上看不见任何金属或油,但它们还是让你变成了它们的一分子。你记得你是谁吗?孩子?他们为什么要捉你?你是否来自一个显赫的家庭?你在那儿出生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似乎诚实是最上策,就像那时和基克斯在一起时一样,因为这个男人绝对是个恶魔。此外,毫无疑问地他也已经和非瑞克西亚结了仇。“我不是被生出来的,我没有家庭,我也从来不是孩子。我是欧曼哈札,我叫自己作珊迦。我是个非瑞克西亚人,我属于非瑞克西亚。”

他向珊迦的脸举起拳头。她闭上双眼,没有任何力气去抵抗,然而拳头并没有落下来。

“仔细听我说,珊迦。现在起你属于我。不论他们为什么那样对待你,总之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你没有理由再对非瑞克西亚怀抱爱或忠诚,如果你够聪明,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从你及其他人如何计划回家开始。”

珊迦够聪明。这一点是早被基克斯所肯定的。聪明的她知道这个黄发男子所说的话虚虚实实。她小心地思量他的每一句话。“山脚下有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带我去那里,我会告诉你怎么去非瑞克西亚。”第七章

第七章

“醒醒!”

有人说话,有人在推她,珊迦醒了过来,一瞬间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也记不起方才梦见了些什么。很快地她认出了老鼠以及这个溪畔小树林,一切都沐浴在晨光中,然而梦境不再。她原本并不想睡得这么沉的,她开始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生气,并发现老鼠竟然靠在她的手臂上。

她怒目圆睁,于是他缩了回去。

“你做恶梦了。”

珊迦脑中的记忆一幕幕涌现。满是虫子古物的潮湿世界、非瑞克西亚人在她身上抽的最后一下鞭子、克撒用火和法术救了她。那些是珊迦生命中所不愿再梦见的事。就在梦境和愤怒间,她心情十分不快。

“你有没有对我作什么?”她逼问。

“不是没想过,”老鼠毫不迟疑地回答。“事实上我整晚都在想,但是现在我一时哪儿也去不了,双脚还铐着链子,而且即使你比我强壮,又拥有能让我们飞翔的法宝,你仍然只是个男孩。你需要有人来照顾你。”

“我?我会需要别人照顾?”若是哪一天她真的不幸落入一个奴隶的手中,这也不太可能会是原因。“你倒解释给我听听看?”

他耸了耸肩。“我有一整晚可以想啊。当我醒来时……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装睡,看我什么时候会逃。但如果我真的要跑的话——”老鼠摇了摇铁链,“还得先确定你不会再次把我抓回来。”

“你想怎么做?勒死我?敲我的头?”

他又耸耸肩。“我没来得及想那么远。之后你就开始做恶梦,似乎是很恐怖的梦,所以我试着叫醒你——你不相信席拉塔教关于梦与灵魂的说法吗?”

“不。”珊迦对席拉塔教那一派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们对其他的信仰十分不能包容。另外,克撒倒是说过她已在大槽中遗失了她的灵魂。

珊迦向上钩,之前她把亚索的篮子放在那儿。她发现里头的食物原封未动。她开始分食物,在准备把面包丢给老鼠时她警告他:

“我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我也不想。等我们到了村落之后,你的名字就是米斯拉,而克撒会需要你的帮助。”

老鼠咕哝了一声。珊迦原本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激烈,不过看起来他是发现了沉默和服从的好处,至少她现在准许他坐在她身边。

“没有其他选择了吗?”他很紧张地问道。“我们不能走路去吗?虽然铐着脚镣,我还是宁愿走路。”

珊迦摇摇头,老鼠突然向树丛跑去。他被脚镣绊住,挣扎了一会儿却翻不了身,以致连早餐都掉了,他爬回她的身边。

“我现在准备好了。”

“我从来没有从天上摔下来过,老鼠。那会比你坐马车或徒步走路要安全多了。”

“我就是没办法不——”老鼠开始打冷颤,看着珊迦张开嘴,圆球在她嘴中伸展开来。

他又开始爬向丛林,虽然他胃是空的,但珊迦也知道如果在动作完成前她被迫得咬住那颗球,会呕吐的人可是自己。珊迦抓住老鼠的脖子,把他的头放在她腿上,直到浮球升起。

“最可怕的已经结束了,坐好,别想太多。景色不错呢,看看那些云,还有陆地。”

别再提陆地了。老鼠一边低声诅咒,为了保命只好紧紧抓住她。珊迦开始同情他,而若是他无法放松,这趟旅程对他们俩人而言都会不好过。

“老鼠,跟我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把你的恐惧说出来。”

但他还是无法放松,于是珊迦干脆试试更激烈的方式。她放开一只手,让球滚动,然后大声喊话试着盖住他的呻吟声。

“我说,跟我说话,老鼠。你已经屈服在恐惧之下了,老鼠。”她想象自己的脚正碰到地面,然后圆球便突然下坠;她想象自己正在云间玩耍,于是圆球便以高速弹回。“你还未真正开始认识恐惧呢,说话呀!你到底在怕什么?”

老鼠狂喊:“胡说!才不是呢!我可以感觉到天空在看着我,它在等着,等着把我扔下去!”

他哭了起来,但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手也放松了些。

珊迦在老鼠肩头重重敲了一记。“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随便啦。我知道我已经上了贼船。只好等死吧。”

她又打了他一下。当克撒把珊迦带到两个世界之间的那时候,她就和老鼠现在一样。克撒拥有旅法师的天才,多重宇宙中无数个世界都任他呼风唤雨。而珊迦一直都只是个不速之客,现在也不例外。当两个世界之间的过渡地带席卷着她的那一瞬间,她听得见无垠的多重宇宙正咻咻吸着气,准备将她一口吐出去。

旅法师的才华要就有,要就一点也没有。珊迦就没有,克撒也没办法分给她。胞囊只是克撒一项临时的发明,它并没有减低珊迦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的感觉,不过却至少在宇宙将她喷出时保住了她的命。她真希望可以请克撒也在老鼠的腹中植入一个胞囊——米斯拉的腹中——,但此刻除了不断让他说话之外,她无计可施。

伊芬宾卡的天空并不像世界之间的夹缝那么可怕。之前他差一点就能完整地说出他的恐惧,她继续诱导他说出他生命中其他的过往。他这次所说的细节和上次在亚索的马车上所说的有些出入,不过大方向没变。当他说到在家中墙上发现以血写下的宗教性咒骂字句时,他激动地坐直了身躯,声音也转为坚定有力。

“如果席拉塔教派是亚佛神的子民,那我就要唾弃席拉塔。我宁可被诅咒也不愿活在席塔拉的魔掌下。”

珊迦能够理解这种致命却又于事无益的情绪,但她不太喜欢听老鼠宣称:“等你的克撒利用完我之后,我就要到宾卡城去加入赤纹军。他们的想法没错:杀光席拉塔教。非这么做不可。他们断气时会发现后悔已经来不及,所以就让他们死吧。”

“赤纹军中混杂着一些非瑞克西亚人,”珊迦警告道。“那可是比席拉塔教还要可怕的敌人。”

“如果他们也帮着打席拉塔教,那就不是我们的敌人。”

“米斯拉或许也会这么想,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凡是肉身都不能信任非瑞克西亚人,因为非瑞克西亚人觉得凡肉身皆是错误,不除之不快。”

老鼠沉默地看着她。

“肉身,我们都是肉身,你和我,”珊迦捏了捏自己手臂的皮肤,“但非瑞克西亚人不是。它们是神器。就像克撒,只有在兄弟之战时……,非瑞克西亚人不是神器。它们的内被取代了,大部分是金属,依照‘它’的计划。它们的血则被烁油所取代。正因如此,血肉之躯绝不可相信非瑞克西亚人,因为在他们眼中,血肉是不该存在的。”

他眯起眼睛,那双眼正研读着珊迦身后的不知名的远处。克撒说过思考这回事,但却很少做。克撒不是不加思索地解决问题,就是沉浸在占有的喜悦中。老鼠思考着,思绪不断变换,那令珊迦觉得焦躁。

她很快地说起话来,以掩饰她的不安。“血、肉——那又如何呢?非瑞克西亚人是你的敌人,老鼠。兄弟之战只是非瑞克西亚人对多明纳里亚所做的第”件事。它们混在赤纹军中,你够聪明的话,就该加入席拉塔人一起对付它们。”

“只是……”老鼠一边说一边思索着。他的思绪又是一变,同时与珊迦四目相接。“你说你嗅得出赤纹军中有非瑞克西亚人,我的鼻子和眼睛一样好,但我什么也闻不到。你说‘凡肉身皆不可相信它们’,但每个人都是肉身啊,就连托嘉和盖法也不例外。更奇怪的是,你说要我扮成米斯拉,就为了一个你称为克撒的人。这之中一定有问题。”

“你认为我在说谎吗?”珊迦真的很好奇。

“不论你在梅德朗嗅到什么,那都把你吓坏了,因为那是非瑞克西亚人,而非因为那是赤纹军。所以,我想你说的应该是实话吧,但并非全部。也许我们都是肉身,但是,奉亚佛神之名,你我并非同一类的肉身。”

“我会流血,”珊迦声称,为了证明她从靴子中抽出刀子画了手指一刀。

那一刀割得颇深,比她原本想得要深。鲜血汩汩地从指尖流出,染满了手掌,并流至腰间,沾湿了她的衣袖。

老鼠做了个鬼脸。“不必这样吧,”他说,双眼直直地望向浮球之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当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时,人只好面对自己的恐惧。“你应该知道怎么割会比较好。”

珊迦向老鼠亮出刀子,他把头转得更远。

“你刚刚还想着要杀我,”她提醒他。“重重地打我一顿然后逃走。”

老鼠摇摇头。“你错了。我的家人离开了宾卡城……我父亲学会了屠宰,之后每年秋天都会宰一些肉,但我办不到。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去年也是一样。”

他瑟缩了一些,似乎刚刚的告白让他有些沮丧。珊迦把刀子插回靴子里。

“你相信我了吗?”她问,然后把流血的手指放回口中。

“我没办法相信你,就算你说的是事实。神器师克撒、米斯拉、有味道的非瑞克西亚人。这……这些事——”他放下他的手,敲了敲浮球,随即又缩回来。“你太奇怪了。你看起来是个男孩,但你说起话来……完全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人,珊迦。并不是因为你说起话来像外国人,但你的确也不是伊芬人。你说你既非神器也不是非瑞克西亚人。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克撒那一边……对抗非瑞克西亚人。”她的手指仍未停止流血,她又把它放回口中。

“克撒不是英雄,对我而言。他的神应该为他三千四百年前所做的一切惩罚他。你把一堆看起来不怎么样的选择丢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你想得太多了。”

“是喔,这句话我听得多了……”老鼠悠悠地说。不论最后一个这样念他的人是谁,只怕也早已命丧席拉塔人之手了。他的过往尽成历史,陈旧且哀伤的历史。

她让他一个人去静一静。她的手指苍白起皱,但至少已经止血了。他们正乘着一阵温和的风向西远扬。云正在北方聚集起来。目前那些云还只是一片片蓬松且分散的白云,但伊芬宾卡的北方是无垠的海洋,那儿动不动就会忽然出现巨型暴风雨。珊迦用手将浮球调向西南方,并让它继续浮升以寻找更强的风来搭乘。

好不容易,她发现老鼠开始认真地注意她。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问。“魔术吗?你是法师吗?这是否可以解释一切?”

“不。”

“不?”

“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就像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走路、或食物是如何能维持我的生命,但就是办到了。克撒有一天交给我一件东西。他说那只是一个胞囊,并叫我吞下它。因为来自克撒,它可能是一件神器吧。我也不确定,因为我没问过。我知道怎么使用它。我不需知道更多,你也一样。”

“原谅我这么问。我只是试着以我的方式来思考这件事。”

“你想得太多了。”

她并无意再度重复那曾经激起他往事的这句话,但在她尚未来得及苛责自己之前,老鼠忽然说:

“我应该要当米斯拉的,不是吗?”

他又改变心意了,果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不像克撒,克撒可能就不会想得那么多。浮球找到了更强的风并向旁边转了弯。珊迦必须全神贯注来防止浮球翻滚。老鼠蜷缩成一团紧靠着她。此时北方的云浪正波涛汹涌。他们可能无法逃出这阵暴风,不过在找到栖息之所前他们应该可以跑过许多地方,然而不论如何,过程绝不会太轻松。

“我们要将要乘着风的急流快跑,可能会速度会有点快而且颠簸。准备好了吗?”

把老鼠的抱怨当作同意,珊迦转动手腕,调至西南西,浮球就像从巨人的弓上发射出去一般向前弹出。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会让双手按住浮球内侧的凹槽,让风狂吹她的脸。她猜老鼠应该还无福消受这种极乐,于是还是用一只手替他遮着。北方的地平线出现一列白色的山,最高的峰顶开始被大片的云覆盖上去。

“可怕的天气要出现了,”珊迦对她那没反应的伙伴说。“也许不会被我们碰上,但总之一定有某处的人们要准备祈求亚佛神的哀怜了。”

她把浮球飞得更高。在他们下面是一块形状很像克撒桌子的陆地,不过更平坦也更空旷:有几条路,就像锈掉的铁线穿过春天翠绿的田野,村子里大约有十座农场,延溪蜿蜒而建。珊迦想起她答应要替老鼠换掉身上的破衣服,并偷偷拿掉他的脚链。

如果她让浮球下降,暴风雨可能就会让他们下降到明天。如果她让浮球疾驰飞奔,他们可以少绕很多路并减少至少半天的旅程。从村庄飘上来的烟雾看起来,居民正在烧田——显然不是一个欢迎陌生人来求援的时刻。珊迦以手为舵,将浮球转向南西南,浮球往新方向前进。

“等等!”老鼠摇摇珊迦的脚踝。“等等!那个村子,你没有看见吗?着火了!”

她再一看,老鼠说的没错,田野没有着火,屋顶却烧起来了。她更确定该往南西南方向走,以远离灾难。

“珊迦!那是席拉塔教。一定是。赤纹军要的只是钱财,他们不会摧毁村庄。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去——你不能!那儿的人们生命岌岌可危!”

“我不是法师,老鼠。我也不是克撒。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让你和我保住性命。”

“我们不能掉头就走,这样和席拉塔教、和非瑞克西亚人有什么两样!”

老鼠总是有办法教珊迦抓狂,他又自负又有魅力,就像真的米斯拉一样。当珊迦正要告诉她的伙伴其实她就是非瑞克西亚人时,他竟用力把自己往村庄方向拉去。浮球并不听老鼠的话,它只听珊迦的——他应该早就知道才对。老鼠并不像那种会为了明志而自我牺牲的那种人,但他的确把浮球弄得翻来滚去,膝盖、手臂、食物还有剑,全都撞在一起。珊迦好不容易才结束了这一片混乱。

“我不准你再这样乱搞!”

老鼠罔顾她的警告。这次珊迦甚至咬破了上唇,用膝盖抵住了他的鼠蹊,费尽全力才稳住了浮球。

“让我们回家……回到克撒那儿。他有能力拯救这儿。”

“天杀的那太迟了!下面的人们正在死去!”

老鼠向前猛扑,而这次珊迦已有准备,因此浮球并没有弹出去。

“如果你不停下来我就把你丢下去。”

“丢啊!”

“你会死的。”

“我宁愿死在地上也不要在这上面活着。”

老鼠捉住装了鞘的剑,用尽全身气力,将它刺进浮球。珊迦因为这冲击而摇晃。她原本不知道浮球受损的同时她腹中的胞囊也会感到剧痛。她原本可以再多活个三千年的。她举起拳头,准备向老鼠拼了命打下去。

“打呀,”他挑衅地狂喊,“告诉你的宝贝克撒,你又让他弟弟死了第二次。”

珊迦放下了手。或许她是错估了他赴汤蹈火的意志。现在在珊迦的意志驱控下,他们飞向了火海。他们越靠越尽,老鼠说的没错,北风卷来了一阵阵的痛苦和恐惧的尖叫声。人类正在死去。

当他们离那木头栅栏只有几步之遥时,一个年轻女人跑过残破的门,披头散发,一群持剑的杀手在后追赶。他们在看见这两个漂浮在空中的陌生人时都愣了一下。

“不浪费,不奢求。”珊迦低声抱怨。

她心想着要撞上了,腹中剧痛越演越烈,浮球像老鹰一样低头俯冲。球在碰到一个目瞪口呆的杀手时塌了下来,刚好让珊迦有力地将他击昏。她弹起来用鞋跟狠狠地踩碎了这已经动弹不得的家伙,还故意溅得老鼠满身是血。

他要死;她就让他瞧瞧死亡的真面目。

那个村妇继续狂奔,口中发出尖叫。

珊迦在死尸和四处散落的篮子中拾起了剑。“好吧!”她把剑举到老鼠的面前。他没有接过去,她拼命戳他。“这不就是你要的吗!去呀!快去呀!去拯救他们呀!”

“我……我不会用剑。我不知怎么样……我以为……”

“你以为!”珊迦把剑一转,准备用剑柄敲他。“你想太多了!”

老鼠吃力地站起来,因为脚镣而步履不稳。他瞪着那上面一个又一个的铁环,好像他从未见过一样。不论之前他脑中转了多少莫名其妙的想法,却恐怕早忘了自己还被脚镣铐着。

“我没办法……你必须——”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她向盖法和托嘉谈话时所用的那种、属于另一种世界的人说话的口气。她又竖起了剑,于是老鼠抓住了刀柄。他没办法跑,于是就一步一步地跳向门边。

“把剑鞘拿起来!”珊迦在他身后喊着,然后看着老鼠挥舞着仍装着鞘的剑蹒跚走过大门,一边低声发出非瑞克西亚人的诅咒。

老鼠真是傻瓜,愚蠢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当珊迦发现仍有解围的机会时,她的气渐渐消了。她向腰间摸出几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硬币,一边把它们抓在手中,一边张开了克撒的护甲,尾随老鼠跑进入陷入重重包围的村庄。不是法师并不代表不能拥有厉害的法器,而没打过仗也不代表你不能是战士。其实珊迦知道大部分武器的用法,也清楚该如何闪避它们。在其他的世界中她通常也都会随身携带一些武器。

但是在多明纳里亚就不同了,她曾经答应过的。

“我知道你的个性,”克撒在带她返抵多明纳里亚时说,“但这儿是家——我的家。我的流浪之旅已经告终。我不会再离开多明纳里亚了,因此我不希望你惹事生非……答应我不要惹麻烦。答应我不要轻易向人挑起战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浪费,不奢求——这可不是我找的麻烦,克撒。真的,不是我。”一具肠开肚绽的尸体就在门边一步之遥,但那不是老鼠。珊迦跳过去。此时一个持着血刀的男人从她左手边正燃烧着的村庄中跑出,她把其中一枚硬币放进准备投掷的手中,现在她也武装好了,而又有一人冲出村庄。

是村民还是席拉塔教徒?是一个追着一个吗?还是他们都在逃命?还是要去杀更多的人?

从他们的穿着举止珊迦无法判辨。没有什么事比鲁莽地和一群陌生人陷入争战还要更糟更危险的了。一边诅咒着老鼠进入非瑞克西亚的第七层炼狱却不见回应。退出来走在村庄中唯一的一条街道,她往视线所及最大的一栋建筑物走去,大约跨了十大步,一只箭飞来射中她的肩头。克撒的护甲就像花岗石一样坚硬,那只箭应声折断,箭头自她后背滑落。

珊迦从容不迫地边旋转,边向一个逃逸的弓箭手射出一颗小黑硬币,硬币离手之后就开始发光,当它射中弓箭手的脖子时已转成白热。他还未落地就断了气,同时那致命的伤口处并散出一股青黑色的烟。

接着一个剑士上前攻击珊迦。他的第一下击倒了珊迦,但却发现她竟又安稳地站了起来。珊迦以前臂闪过他的下一招,同时扳住他踢他的肚子,接着打碎了他的下巴。她停手拾起那剑,跑上街去继续喊着老鼠的名字以吸引注意。

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是同一方并且显然是身经百战,他们互相卡位,一边向她靠近一边变换姿势、交换暗号。如果珊迦身上没穿护甲、或是只持一把剑为武器,他们的战术或许能奏效。她射出小黑硬币,不过因为用的是另一只手,准头不如从前,只有一枚射中目标,但那也就够了。另外两枚落地后爆炸,留下一地尘土飞扬。

侥幸存活的敌手拔腿飞奔,他已无心恋战,只想赶快逃出村庄。珊迦来回比划,但都被他闪过了,他全身夹带着一股动能,当珊迦经过他身边时也被扫到一旁的墙上。此时村子中传来一阵短促三连音的号角声,接着全副武装的四个人从村庄的另一头冲向大门。由于是宗教狂热者,席拉塔教比其他的军队都还要来得有纪律。无法厘清的疑惑让珊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在烟雾与血腥之外,她嗅不到任何非瑞克西亚人的气味。

一个脱队的人跑过去,珊迦没有理他。这是老鼠要打的仗,不是她的,而且她甚至连自己是否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瑞——特——比!”她喊出他的全名。“瑞——特——比,米帝亚的儿子,快出来吧!”

一张脸出现在谷仓阴暗的入口处,那曾是她的目的地。那是一个老人的脸,手上拿着把干草叉。他摇摇晃晃地跨过门槛。

“这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我看最好是有,他要是敢跑他就死定了。”

谷仓里又走出两位村民来:一个紧紧抱着血淋淋手臂的女人,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幼儿捉着她的裙子。

“你是谁?”老人一边摇晃着干草叉一边问她。提醒珊迦她只拿着一支沾满血腥的剑。

“珊迦。老鼠和我只是……路过这里。”她把手中的剑扔在她杀死的最后一个人身边。他看见这儿失火了。”

火仍然在烧着。这些生还者也并没有采取任何灭火的举动。这样的村子应该会有一口井和一堆水桶。村中的房子是半石造的,火灾过后要重建并不难。

老人摇摇头。很明显地他并不相信有人只是因为路过就停下来。不过珊迦已经放下了她的武器。她大喊没事了,于是又有几个沉默的生还者跑了出来。

还是没看见老鼠。

珊迦转身,准备往村子的另一头去搜寻。那个奔逃的村妇——之前看着他们从空中降落的女人——也在她身后出现。她能死里逃生让村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不知是欣喜还是哀伤,一个女人甚至哭喊了起来。

那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对她喊:“妈妈,”但是同时她双眼却盯着珊迦,双手紧紧交缠——那是一种避邪的手势。

该是找到老鼠并离开此地的时候了。珊迦快步向村子的另一端走去,那儿有一座掩饰得很好的圣殿。大门被一具尸首挡住而开开着。

知道了是谁在伊芬宾卡打仗,珊迦应该不惊讶这座圣殿已经变成阴森森的死人庙。他先是看到十个人,每一个都是双手被缚、咽喉被割裂,躺在血泊中。再看过去还有更多,以类似的手法将双手绑住,仰卧在圣坛之侧,在她还来不及点清人数之前,她发现老鼠正瞪着一面墙壁出神。

“我们得走了。”他动也不动。剑鞘不见了;剑锋在圣殿阴暗的光线中显得黝黑而闪烁。在珊迦以死亡让老鼠对她心生畏惧之前,老鼠可能连剑都不曾拿过。然而在刚刚的几个小时间,他可能已经变成一个战士或是杀手了。这对一个人来说是一种很大的精神负担,任谁都有可能会因而崩溃。珊迦小心地靠近他。

“老鼠?瑞特比?”

那面墙布满血写的字迹。珊迦只读得出其中一部份是多明纳里亚文,而大部分都是早已失佚的文字,没有一句是伊芬文。

“上面说什么?”

“凡玷污度拉塔教者必要以血偿还。亚佛神在上,吾等乃奉亚佛神之名替天行道。”

珊迦把手放在他抓着剑的手上。老鼠一言不发地放下了剑。

“如果老天还有眼的话,绝对是不会让在席拉塔教那一边的。”

她试着将老鼠引寻至门口;他沉默但坚决不从。真正的人类眼中所看到的死亡是一个非顼克西亚的纽特所无法想象的。珊迦已经看尽一切,没有什么事足以让她大惊小怪了。

“你早就知道席拉塔教在这儿。所以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吧。”

“错。”

“在我到梅德朗之前也曾到过其他的村庄。你并不是第一个告诉我关于席拉塔教所作所为的人。这正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这不是!”老鼠耸耸肩。

“真的得走了!”珊迦又抓住他的肩。

老鼠狠狠地反击,但珊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开了,因此没有受伤。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她看见了疯狂。

“好吧。告诉我。你跟我说,为什么这些不是席拉塔教做的?”

“他。”

老鼠指着一具跌在血书墙和神坛之间角落的尸首。那个人因肠开肚破而死,不过他身上也有其他的伤,许多伤口都是大量留着血。也曾战斗过、并也曾因盲目的愤怒而抓狂的珊迦,立刻知道这个人——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是被老鼠杀死的。

“好吧,他怎么了?”

“看看他!他不是席拉塔人!”

“你怎么知道?”珊迦问,她倒很好奇原因何在。

“看他的手!”

她用脚推了推那人的手。光线很差,但看起来实在没什么不对劲。“怎样?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上帝之手。席拉塔教是亚佛神的复仇者。他们会在手上以席拉塔文——亚怫神圣书上的经文刺青。”

“也许他是新加入的?”

老鼠用力摇着头。“不只是他的手。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席拉塔教徒是绝不刮胡子的。”珊迦试着回忆,自她到了伊芬宾卡之后所看到唯一的一个未蓄须的人是在梅德朗,他穿着赤纹军人的服装,而在这儿与他打斗或是老鼠所杀的那人都是没有蓄须的。

“所以其实不是席拉塔教干的?会不会是赤纹军假扮成席拉塔教?”她问。

又因为知道非瑞克西亚人已渗入赤纹军中,珊迦心中又升起了另一个问题:会不会非瑞克西亚人故意制造出敌人,引发战争,令多明纳里亚这不知名的小地方生灵涂炭?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它们在基克斯让她到另一个世界沉睡之后,又学得更狡猾了。

老鼠继续摇头。“我看过席拉塔教屠杀一个她家庭就像切起士一样。我看过他们杀我叔叔,他们在他肚子上凿个洞然后把他的肠子拉出来:他们说因为他在书上洒狗血。我了解席拉塔教,珊迦,这就是他们会做的事,不过,这个人却不是——他不可能是席拉塔教的。”

珊迦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很平静,“你曾说当席拉塔教席卷你们村落时你们一家已经离开了。所以其实你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有可能是赤纹军干的啊。”

“有可能,”老鼠立刻同意。“但我的确亲眼见到我叔叔被杀,那是在我们离开宾卡城之前,那是席拉塔教干的。奉圣书之名,珊迦,赤纹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席拉塔教徒没有人会支持席拉塔教。这里的人们……坐在家中,曾经是家的地方……而席拉塔教就来了,真正的席拉塔教,他们会告诉我们怎么做,那也就是要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索求无度。若是要不到东西他们就杀人。”老鼠打着冷颤。“我们家的人被迫离开宾卡城,到别处成了异乡客,然而当地的人也像我们一样痛恨席拉塔。我们祈祷……我们都祈祷,珊迦,祈祷亚佛神能遣送赤纹军来解救我们、保护我们。”

“我想你们应该留意你们所祈祷的是什么。听起来搞不好其实是赤纹军冒充成席拉塔教胡作非为,并且绝不留下会泄漏真相的证据。”

老鼠也下了一个类似的结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一定还不会就这么放过这个地方。他们在外面守着,一定还没离开,这里剩下的每一个人,包括你我,都死定了,除非我们可以把他们通通杀光。”

“更糟糕的是,老鼠,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了。”去报告非瑞克西亚的眠者它看到一个黑发年轻人乘着一颗球在漂浮?不,她已经杀了那个看见他们在浮球中的杀手。但她也曾轻松抖落一支箭。非瑞克西亚人或许缺乏想象力,但他们记忆力可好呢。也许有人会记得基克斯的孪生纽特,尤其自从多明纳里亚成为非瑞克西亚人最觊觎的地方之后,那也是她早期梦中的世界。克撒说的没错,他总是对的。她又要动怒了,相对地也可能得为此付出很高的代价。“我们该走了。”

“他们都会丧命的。”

“不管我们有没有来,他们都一样难逃一死。”

“但是他们的血将会沾在我们的手上——我的手上,反正你也没有什么良心。我是不会走的。”“留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赤纹军会再回来,我们可以杀了他们再离开。”

“我说过了,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们会派人通风求援,反正这整个村子是注定完蛋了。”

老鼠大声地来回踱步。“好吧,这是注定的。那么让我们先杀了村外那些赤纹军,然后你就一个一个地带着这些剩下的村民到别的村子去,他们可以到那儿去散播这些不幸以及真相。等到报马仔带着更多的赤纹军来的时候,这里已成空城,这样应该可行。”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但是珊迦心里知道老鼠是认真的。他们还是办到了。首先她靠着护甲和一把尖刀在城外与敌人猛烈厮杀,接下的三天他们都在埋尸体,再来的五天内是带着吓坏了的生还者到别处去,好让他们将席拉塔教和赤纹军的真面目及这里发生的灾难广为流传。他们办到了。在第十天的早上,他们把老鼠的脚镣留在那已被亵渎不堪的圣坛上,之后便踏上了离开伊芬宾卡的旅程。第八章

第八章

珊迦驾驭浮球的手丝毫不敢放松。朦胧之月低悬在夜空。一道阴暗的山脊在南方隐约可见。那间有着两扇前门、熟悉的别墅就在山的另一边,她期盼今晚能在那屋里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今晚的夜空有冬天的感觉,一片清朗无云。浮球内的空气冰冷且死寂。她的双脚自入夜后就失去了知觉。老鼠自从第一颗星星升起后就不曾开口说过话了,她希望他是睡着了。

或许是吧,但总之他又醒了,因为珊迦没注意到下方黑漆漆的一口湖,浮球猛然向前冲出并往下坠。将近两个星期以来,他努力学着如何缩好头,且不让恐惧外露,然而在这黑暗中,食物等有的没的东西通通在身边翻滚成一团,珊迦不了解这种状况会带给他多大的慌乱。事实上,珊迦甚至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突然的往下坠让她毫无防备。有一段时间她只听得见自己心在狂跳的声音。这时老鼠已经又把自己安顿好了。“今晚你何不让我们下去过夜呢?”他建议。

“我们已经快到了。”

“你中午的时候就这么说了。”

“我没骗你,现在也是。我们已经快到了。”

老鼠有点不高兴地咕哝了几声。珊迦斜斜地瞪了他一眼。透过昏暗的光线,她可以看见他窝在斗篷底下,把帽子拉得高高地围住他的脸,像个漏斗一样。当她将那些生还者送到别的村落去的时候,她替老鼠找到了一些新衣服换上。这些衣服并不像米斯拉会穿的——不像旅行者的穿着——磨旧了的丝质和珊迦穿过的麂皮——但那些是她所能找得到最好的,老鼠似乎觉得非常感动。

珊迦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弄得那么干净。那天,他们在那毁坏的村庄待了一整天,她对村里的老人们谈着全体迁走的事情,老鼠说服其中一个妇人替他修剪头发。他并找来了一堆浮石,在那条妇女们洗衣的河边,他花了一整个下午,自己——也请别人帮忙——将自己好好地搓洗了一番。

“你不应该去麻烦那些村民的。”珊迦再看到他时这么说,他全身呈干净的肉红色,尤其是下巴。“我应该早点把我的刀借你的。”

他往下看着她,边摇头边浅笑着。“当你大到长得出胡子来时,珊迦,你会了解一个男人是不必自己剪头发的。”

于是珊迦开始说不管有没有胡子,老鼠都还是比她小,然而他的浅笑还是令她困惑。就像现在,即使她无法看穿黑暗、看穿他的斗篷,她还是。怀疑他又在那儿浅浅地笑着,让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清洗过并换上没有味道的衣服,他其实还满有吸引力的,珊迦相信这应该符合凡人定义中所谓好看的标准。老鼠和珊迦所有的古代战争绘画上的人都不像,而且那种宽怀大度的神情使得他脸上原本犀利的线条变得柔和。

老鼠愈伤的能力也快得和纽特差不多。他身上的淤青已经看不清楚,脖子、手腕和脚踝上的伤口也一天比一天缩小。每天早晨都发现他多长出一些肌肉,走起路来也更加昂首阔步。他真的变成米斯拉了:迷人、热情,总是无法预测,又似乎带着点危险。凯拉。宾。库格会知道该怎么说——凯拉知道该对克撒的弟弟说些什么——然而珊迦并不是克撒的妻子,而且,老鼠还以为她是个男孩,为了顾全大局,等他们到了别墅,这场戏恐怕还是得继续演下去,如果克撒合作的话。

她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别担心,我们今晚一定可以到达。”

老鼠闪开了她的手。斗篷滑了下来,月光下他的脸隐约可见,他的脸上并无笑意。“今晚或明天早上,那又有什么差别?”

“克撒在等。我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我从来没有离开那么久。”

“如果你再不停止逼自己,恐怕你永远也回不去了。就算是克撒,他也会劝你休息一下的。”

老鼠不了解克撒。克撒是永不知疲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他总以为珊迦也应该和他一样,于是,通常她也真的是这样。

“我们就要到了。我不累,我也不需要休息。”

正说着浮球就又碰上了一个下降气流,不像第一个那么急,却也足以让他们撞在一起。

“你又失手了。”

“你懂什么!”珊迦顶回去。她倾斜的手伸得太远,来不及收回,打在老鼠的大腿上。

他把她推开。“我还需要懂什么!把手放下来。”

“当你说要去救那些村民时,我可没有跟你吵。”

“我现在也没有在跟你吵。我知道你要我去见克撒。你认为对抗非瑞克西亚人是刻不容缓的事,但可不是用这种方式,珊迦。这是很蠢的,就像你当初把我买下来一样的蠢,只是对于这些蠢事,我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没错——你是帮不上,所以请闭嘴。”

在这之前,他的确是很安静就像离开梅德朗的第一个晚上一样。珊迦本来想不到,老鼠的沉默竟然比克撒的还要可怕,因为老鼠并没有忽视她。他甚至也并不害怕;就只是坐在她的旁边,像一道冰冷、空白的墙。某些片刻她真的觉得老鼠就是克撒真正的兄弟。

“你还不需要这么早就变成米斯拉。”

老鼠再度说了她不想听的话。“我并不是在学米斯拉。你这样不要命似地带他去见克撒,米斯拉才不会在乎呢,如果你问我的话,克撒也不会在乎的。真正的克撒只关心他想要的东西。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开始相信你是真的完全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那全写在你的脸上了,珊迦。你总是在担心,因为你害怕。我觉得你最害怕的人是克撒,而不是任何一个非瑞克西亚人。”

这次换成珊迦凝视着南方地平线那座黑色山脊出神,心里告诉自己老鼠说的不是真的。他们越来越靠近那座山,这时珊迦打破了沉默。

“你不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任何事?”

“太不合逻辑了。”

“但你却跟我一路走来。你有好几次可以逃走的,像是我送那些村民们离开时,但你却没走。我以为你决定要相信我的故事了。如果你完全不相信的话,为何不再想办法逃?”

“因为若是换作六个月前,我会发誓永不离开伊芬宾卡,绝不会跟着一个肚子里有怪东西的毛头小子走。六个月前我可以对自己发任何誓,但我会发现我全都想错了。我开始习惯犯错,于是我又很爽快地答应若是你帮忙将那些村民送走,我就帮你玩你的游戏。你也许没当真,但我是。你救了他们是因为我要求你,因此我把你当朋友,至少现在如此。”

“你一定要相信,老鼠,如果你不相信,克撒也不会。我不敢想万一他认为我存心骗他,他会怎么做——对你我两人。”

“我会当心神器师克撒的。”老鼠疲倦地说。

他开始不把她当一回事地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所说的话。那晚在村中她告诉他的那些语言和历史,他全不相信。

他继续说:“你负责担心那些靠近我们的阴影吧。我觉得那儿好像又有一个湖,要是你不扭动你的手,小心一点地绕开它,恐怕我们的手肘就得被撞烂了。”

老鼠说得没错。珊迦将两手交错,避开了另一次可怕的经验。她花了将近十年才学会在风中驾驭这浮球的技巧。老鼠学得比她快,他聪明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关于克撒,他甚至有时也能说得对,尤其当她看见了别墅中透出诡异的光,那时浮球刚飞过山脊。

“他把自己锁在里面。”她低声说,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你不会以为他会在这大半夜等在门口吧?锁门没什么不对啊,如果你只有一个人,又一整天玩着法术,人总是会累的嘛。”老鼠说。

“克撒不会这样。”珊迦轻声说,这时浮球刚好着地并消了下去。

没有了浮球的支撑,他们和一堆东西一起散落在地面上。不过这比起浮球在空中翻滚时的混乱要短得多,但直接跌在地上还是比较痛;一个木盒子的尖角撞在珊迦冰冷的脚踝上。

当那诡异的锁被打开时她口中还在抱怨着。克撒出现在门口。

“珊迦!你到哪儿……?”

他看见老鼠了。他的双眼开始发光。珊迦从来没想过克撒可能会二话不说地杀掉突然出现在他门口的陌生人。

“不!”珊迦想要挡在他们俩中间,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克撒,听我说!”

她还是没有老鼠快,他只轻轻地开口吐出两个字:

“哥哥……”

在村子里的每一个晚上,珊迦总是坐着告诉老鼠克撒的一切、克撒的怪癖。她也提醒他克撒有对异于常人的双眼。她也教他一些她和克撒独处时会使用的基本各国语言,因为在他们都是人类时,克撒也会和米斯拉用各种语言交谈。她教老鼠如何正确地发“哥哥”这个音,要他反复练习,但此时他所说出来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的伊芬语。

一瞬间,他们俩之间的就像夜空一样合黑不见底,然后之前从这屋子里散发出的金色光线在克撒身上闪烁,渐渐移向老鼠,他被那光所包围,却毫不退缩。

“你想见我,哥哥,”他继续用伊芬语说着。“经历了这么长、这么艰辛的旅程,我还是回来了。”克撒学语言快得就像犁过的田吸收春雨一样。通常他甚至不会意识到不同语言的切换,但之前珊迦以为克撒会特别注意米斯拉的所用的语言,尤其是当有人要冒充米斯拉时,面对面的第一刻是多么重要又容易被听出破绽。她甚至准备如果克撒不动手的话,她会先亲手杀了老鼠。克撒的双眼仍然未停止发光,而她曾看过这对宝石让那些比这个伊芬宾卡来的自大奴隶还要强壮的生物化为灰烬。

“跟我说话,克撒。这么久了。我们还没结束我们上次的对话呢,事实上还未真正开始。”

“在哪里?”克撒问,就像一阵寒风中的低语。至少他用的是伊芬语。

“在库格王血红的帐篷前面。我们就像现在站得一样远。你说我们应该要记得我们是兄弟。”“那帐篷不是红色的,而我也没有说过那些话。”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吗?哥哥?我或许记得的比较少,哥哥,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如果你的记忆力好一点的话事情会变得容易些。”

克撒的双眼中闪现着令人刺痛的光芒。珊迦以为老鼠将会像滴进火堆中的雨点一般,嘶地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那光芒却没有伤到他,令人摒息的几秒钟过去之后,她开始发现老鼠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聪明。真正的米斯拉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而且绝不会——即使是最太平无事之时也一样——绝不会向他的哥哥示弱。在克撒和米斯拉之间,态度比语言还重要,而老鼠表现出了正确的态度。

“有可能吧,”克撒承认,他的目光渐淡,回复正常。“我每次都得更新我的自动化系统,我发现我会遗忘。而记错和遗忘两者间只有一步之遥。”

克撒举起手来,犹豫地大步走向老鼠——走向米斯拉。然后停下来碰触着这个尚未验明正身的弟弟。

“长久以来,我一直梦到这一幕,我梦到我想办法跟你说到话,提醒你当我们还活着时来不及看见的危机。我从来不敢想你竟然会找到我,真的是你吧,米斯拉?”

此时没有人看得见克撒移动,但他却动了,他张开手放在老鼠的脸颊上。即使珊迦知道克撒变身的速度快过举手投足,她也吓到了。至于老鼠自己——老鼠之前还不相信珊迦警告他克撒似神不似人——他在克撒修长优雅却简直没有生命的手指下变得脸色死白,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失去力气:他差一点就要昏过去,而克撒的好奇心让他还直直站着。

“他们取下了你的皮,米斯拉,将它包在那些可憎的怪物身上。你记得吗?你记得他们来捉你吗?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老鼠无力的手脚开始颤抖。珊迦连气都不敢喘。她一直不相信克撒是残忍的、粗鲁的。他在疯狂孤独的状况下活了这么久,已经忘记平凡的血肉之躯有多么脆弱,尤其他是个比非瑞克西亚的纽特还要平凡的人类。她确定一旦克撒知道他在做什么时,他会二话不说地立刻治好被他弄伤的身躯。

但是克撒并没有发觉他正在对这个珊迦从伊芬宾卡带回来的年轻人所做的有什么不对。老鼠像一只受困的蛇般扭动着。血从他的鼻子流出来。珊迦冲进了那金色的光芒之中。

“住手!”珊迦拉住克撒向前伸出的手臂。她这么做的后果可能会让她变成一只山顶上的苍蝇。“你会要他的命。”

突然间克撒的手又垂下了。珊迦踉跄地退回,看着老鼠瘫了下来,她几乎站不稳脚步。

“他的脑中什么也没有。我找寻我所要的答案:非瑞克西亚人何时去找他的?他有反抗吗?他是自愿投降的吗?他有呼唤我吗?他没有答案,珊迦。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弟弟的脑子竟然和你的一样空。我不懂。我找到你那时已经太晚了,所以伤害已经造成。但是如果米斯拉已经不是米斯拉,如果他的脑中已经没有原来该有的记忆,他为什么又是如何回来找我的呢?”

珊迦知道自己的脑袋是空的。她是非瑞克西亚人,是一个在黏糊糊的大槽里被造出来的纽特。她缺乏想象力、伟大的想法或野心,甚至羞辱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杀伤力,不论那羞辱是来自克撒或基克斯。

而老鼠不一样。他的四肢不自然地弯曲着,脸朝下倒在地上。“他是一个人类,”珊迦陷入了一片混乱。她努力使自己平衡,又要保持距离。再靠近一步她就会成为一个必须仰望克撒双眼的孩子。她十分愤怒。“他的脑子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不是一本你看过即丢的书。”

克撒用脚将老鼠翻了个身,珊迦不知道老鼠是否还活着。

“这只是第一个。之后还会有其他的。有一就有二;一定还会有更好的。如果我没学到别的,至少我学到了这一点。我一直找错方向了,以为我必须到过往的时光中才能找得到米斯拉和真相。因为我没有在找米斯拉,所以他也找不到我,即使他很想找到我。一旦我厘清楚了,就会发现属于他的真相渐渐出现了。我看得见他们,珊迦:一排的米斯拉,每一个身上都分别负载着一点真相。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出现,直到有那么一个带着全部的真相一起出现。”克撒往开着的门走去。“没有时间了。”他停下来并大笑。“时间,珊迦……想想看!我终于发现打败时间的方法了。我要从头来过,别打扰我。”

他疯了,珊迦这么提醒她自己,她以为自己可以斗得过他也真是太傻了。不像老鼠,克撒从不改变心意。他将每件事都用自己的主观去分析。因此克撒是不可能为做出来的事负什么责任的。这个重担就落在她身上了。

珊迦没有真正算过到底她杀遇或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的人有多少。如果她把那些非瑞克西亚人也算进去的话,一定有上百……上千个,但她从来没有像刚刚背叛了瑞特比——米帝亚之子,那样地背叛过任何人。她跪在他身边,将他的尸身抚平,从他的腿开始。瑞特比还没有开始僵硬,他的皮肤余温犹存。

“不会再有了啦!”克撒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是说,这是一个人类,克撒,他是一个人,被生下来、活着直到刚刚你把他杀了为止。他不是你桌上的一件神器,玩完了就一把扫到地上。你没有把他……”她迟疑着。她觉得很罪恶,看来她必须招认她要老鼠扮成米斯拉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计划了。“这个牺牲品并非来自过去。是我去寻找像你弟弟的人,我找到了他,并把他带了回来。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所以不会再有……”

“你?珊迦,别胡说了。这是我弟弟——我弟弟的第一个影子。没有我你怎么可能找的到他。”“我不是胡说的!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克撒。这是我的主意,我的馊主意。他的名字从来不叫米斯拉。他的名字是瑞特比,米帝亚的儿子。我是在伊芬宾卡的奴隶市场发现他的。”

克撒显然十分惊愕。珊迦俯身向前去将瑞特比的另一只腿放直。伊芬人会将死者葬在向阳的的草地之下。她也曾帮忙掘过几个墓。在她的窗前不远处就有一个合适的地点适合作为墓地,好让她每次看见就再痛悔一次自己犯下的愚行。

除非她离开……远走至伊芬宾卡以瑞特比之名和非瑞克西亚人大战一场。如果那胞囊仍然愿意听她的话,如果克撒没有杀了她。

她去拉瑞特比弯曲的手。

“奴隶市场?你在奴隶市场找到我弟弟的化身?”

化身——以肉身形式出现的灵魂。珊迦知道这个字,但从来不曾真正思考过它真正的意义;就是这个字,这就是她当初希望瑞特比扮演的。“没错。”她扶正了瑞特比的手肘。“米斯拉是一个法拉吉的奴隶。”

“米斯拉是族长的左右手。”

“米斯拉是一个奴隶。在你到达佑天之前,法拉吉人捉走了他;他们一直不曾释放他——不算有。在古文明之战时他告诉凯拉,她就把他所说的写了下来。”

珊迦从来没告诉过克撒她已将他妻子纪录的史诗熟记在心。他也没有问过,他从不主动在家中提起他的过去,除了和他案头那些神器有关的事以外。克撒似乎不太高兴从珊迦的口中听见凯拉的名字。珊迦意识到她的处境危险,非常地危险。

她握起瑞特比的手。他的手是硬的,已经开始僵硬了,她轻轻地试着把他的手指板开。

他的手不但无法扳开,反而越来越紧,夹住了她的手。

珊迦下意识地赶快把手抽走——她试着。瑞特比仍紧抓着她的手,于是她停住不动,继续跪在他的身旁,震惊得无法屏息。她向下看。他向她眨眼,然后又把双眼闭上。

“白费力气、这可不是我要的。”她低声说道,一边瞄向克撒,但他已经不知去向。

“我没有叫你读那个故事。”他的声音自冷冷的远方传到她心中。“凯拉。宾。库格不知道事实,写的也不是事实。她选择活在一团迷雾中,没有任何光或影来引导她。你不能相信《古文明之战》中写的事,珊迦,尤其是关于米斯拉的部分。我老婆看事情的角度总是被个人情绪所左右,她总是对人却不对事,她看我弟弟是……”他的思绪到这儿突然中断,然后又重新开始:“她并不是故意要背叛我的。我知道她是想要作我俩之间的桥梁;但是太迟了。我很高兴有了哈宾,但之后我和她之间就充满了谎言。我无法信任她。你也不应该相信。”

珊迦还来不及反驳说凯拉的版本可信度比较高,瑞特比就坐了起来。

“我曾听说,男人永远无法确定他太太生的小孩真的是他的,而要确定那孩子不是他的却也只有一种方式。凯拉。宾。库格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克撒,而且比你想象的要聪明。她的确试着要当一座桥梁,但绝不是用她的身体。她曾经被诱惑。我确定她被诱惑了,但她没有屈从,因此,我亲爱的哥哥,容我大胆地请问一个问题:你如何又为何这么肯定哈宾不是你的儿子?”

克撒散放的金光黯淡下去,他们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你做到了,”珊迦带着一丝崇拜轻声说道。她从来没办法让克撒这样,“他走了。”

然而克撒并没有走开,当光芒又折返之时,珊迦见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克撒:年轻,一身尘土——穿着沾着灰尘的工作服,微笑着要去牵瑞特比的手。

“我好想你啊,弟弟。我找不到人可以说话。站起来,站起来!跟我来!来看看你不在的时候我学了些什么。那是阿士诺,你知道——”

瑞特比表现得既倔强又鲁莽。他把手放在胸前,一动也不动。“你必须让珊迦一起来。他不应该被忽视。”

“珊迦!”

克撒大笑,珊迦站了起来。

“珊迦!我在一千年前——不,更久,三千多年前吧,我救了珊迦。别被外表骗了,像我以前一样。她是个非瑞克西亚人——在他们的大桶中被做出来。是一个错误。是注定失败的。是一个奴才。当我到那儿时,他们正准备要把她埋了;她一开始是阿基夫人。她对我……很忠心。她背叛非瑞克西亚人有她的理由。但她的心智有限,你可以跟她说话,但是只有傻瓜才会听她的。”

珊迦不敢看瑞特比的眼睛。当只有克撒和她的时候克撒轻视她,她知道那是因为他的狂妄。现在他们三个一起在站在屋外。克撒并没有在对她说话,他只是谈到她,她找不到借口了。他们在一起那么多个世纪,同甘共苦没有别人能够分享,而他还是一直没变,一样不信任她,一样瞧不起她。“我认为——”瑞特比又开始说,珊迦努力要引起他的注意。

她用嘴型吐出一个字,不要。克撒怎么看她不重要,只要他不再以玩弄那些他的那些案头实验品为乐。珊迦又以嘴型念出另一个字,非瑞克西亚人,并挥了一拳好让瑞特比可以看到。他希望让他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

瑞特比清了清喉咙。他说,“我认为现在不该争论这些,克撒,”他把这些话说得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我们总是争论得太多。我得承认我一直很爱争辩,但这世界并没有结束,还没有;因此别让它再发生了。你认为我们在寇河平原上犯下致命的大错。我认为我们只是做得太早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不和对方讲话,只知互相较劲。最后你赢了。我看见你左眼的弱能石了。你听过它对你唱歌吗,克撒?”

唱歌?

读过《古文明之战》的人都知道,克撒的眼睛装的是属于他的强能石和属于他弟弟的弱能石。达硌士后来把那碎片带回去给凯拉。瑞特此曾说凯拉的史诗他读了好几遍,关于那两副石头和两双眼睛,他可能刚好猜对了。弱能石的确成了克撒的左眼。但是唱歌又是怎么一回事?克撒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珊迦猜不到是什么激发了瑞特比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但从克撒蹙眉凝视着星空的表情看来,很可能已经在他心里引发强烈的回响了。

然后克撒说话了。“我刚刚听见了,若隐若现地,没有一字一句,然而是首悲伤的歌。你的曲子吗?”

珊迦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克撒继续说:“我们找到的那颗单颗的石头,是一件武器,你知道:索蓝那一场最后的保卫战、也是他们最后的牺牲。他们之前把通往非瑞克西亚的出入口堵起来了,而我们分开了那颗石头,等于也就打开了入口。我们让他们又再回到多明纳里亚。我从来没问过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瑞特比笑着说:“我不是说过我们那个错犯得太早了吗?”

克撒拍手大笑。“是啊!没错,你是说过!我们还有机会,老弟。这次让我们好好聊聊。”他向着敞开的大门张开双臂,“来吧,我让你瞧瞧你不在时我学了些什么。让你瞧瞧神奇的神器,真正的神器,老弟——绝对不是非瑞克西亚那些可憎的怪物。还有阿士诺!你一定要看看阿士诺:一只在胸口的毒蛇,老弟。她就是他们第一个牺牲者,也是你所犯过最大的误。”

“通通秀给我看吧,”瑞特比说,他走进克撒的怀抱中。“然后让我们好好聊聊。”

搭着彼此的肩,他俩走向别墅。在离入口几步之遥处,瑞特比回身向远方看了一眼。他似乎期待她会对他比些什么手势,但是珊迦却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只是垂下双手,无力地站在原地。

“等我们聊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克撒,我们就听听珊迦怎么说吧。”

门无声无息地关上。光芒不再,只留下月光帮忙珊迦独自把食物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