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难临头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88

容若和萧逸谈了整整一夜,窗前的烛光一夜都不曾熄灭。

这一夜的交心,让他们彼此放开了许多事,真正彼此凉解,彼此关怀。

天亮的时侯,萧逸悄然而去,容若则去向大家宣布要离开济州的决定。

这一夜,除性德外没有一个人睡觉,所有人都担着心事等着,直到见容若面带笑容从房里走出来,才安心下来。

听了容若要走的决定,楚韵如、性德,都没有任何反对,苏良、赵仪、凝香、侍月一起去收拾行李。

逸园诸人,大是不舍,对他们来说,容若这样亲善的主人,实在太难得了。

容若也不在意地位之分,与众人执手话别,又留下了大笔银票做分别纪念,勉强劝住了许多人因分离而起的怅然之意。

容若想过在离开济州前,要不要去见见朋友,告别一下,可是想到,现在官府必是十分忙碌地处理这大乱之后的诸般事宜,以前相交的若干朋友,这时多是被抄家,甚至还有入牢待斩的,真个相见不如不见。

息算萧逸有诺言,不会肆意杀戮受牵连诸人,就连抄走的财产,都会发还若干,容若才可以稍稍放心。再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说皇帝不是皇帝,说平民,也没有人相信,那些在昨日内堂中的人,只怕诸多猜忌,犹豫不定,真要见了面,光是礼数、言谈,都要受百般束缚,还是不见算了。

最终,容若要见的,也只有一个人。

仅仅是一天不见,萧遥人就瘦了一圈,眼中再无一丝神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张脸就像一块枯干的木头。

萧遥没有下在牢房,没有关在府衙,萧逸甚至把他送回了他自己的家,让他住进他自己的房间。

整整一天一夜,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没有闭一下眼睛,也没有动弹一下,更谈不上尝试逃走了。

四周看不到一个士兵,没有丝毫杀气,可是谁都知道,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容若和楚韵如一路无阻地走进来,可他心中清楚,如果来的不是他,而是一般的闲人,那么,就算胁生双翼,也不可能踏进这里半步。

房外是明亮的阳光,整个房间却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死一般的冰冷让手足发寒,楚韵如悄悄握紧容若的手,把娇躯靠在他的身上。

容若觉得嘴唇有些干,勉强开口:“二哥。”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本来黯淡的眼睛里忽闪出一缕亮光,在这暗沉沉的室内,就像两道狼一般的绿芒射过来,令得人全身一颤。

容若轻唤:“二哥。”

萧遥轻轻笑起来,笑声不见往日洒脱风骨,倒幽然若鬼魅。

“你来做什么,我的皇上,来看你的二哥,如今何等凄惨?”

容若勉力镇定:“二哥,七叔不会为难你的,他答应过,绝不杀你。”

“他自然不会杀我。”萧遥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不过是要把我关在黄金的笼子里,像锁狗一样用镶了明珠的链子锁住我,让我受尽折磨,却还叫天下人,夸他仁义宽容。”

“二哥,你到了如今还不反省吗?错的并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我没有错。”

萧遥猛得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神色狰狞得像是要扑过来找容若拚命。竟吓得容若身不由主,后退三步。

“我没有错,我也是皇家血脉,我也是先皇之子,我也可以坐上皇位,我也该掌控天下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不应该负了二嫂,害死二嫂,你可知她至死仍爱着你,你可知她明知是你害她,却还说,一生一世,不会后悔遇上你,爱上你。”楚韵如忽觉心中升起勇气,竟然对着神色可怖的萧遥大声说了起来。

萧遥怔了一怔,喃喃道:“司马芸娘……司马芸娘……司马芸娘……”

他的声音由茫然转为暴怒,忽的大吼起来:“都是司马芸娘,都是这个贱人,我命中的煞星,是她害了我,是她毁了我!”

他大吼着,张牙舞爪,完完全全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恶狼般对着楚韵如扑过来:“你这个贱人,是你害了我……”

容若心中一紧,拖着楚韵如快步退出房间。

萧遥狂吼着从房内扑出来,一旁忽的撩出两个精悍男子,一左一右捉住萧遥的手,把他重新拖回房里,房中传来剧烈挣扎的声音,一声声疯狂的大吼:“贱人,贱人,是你害了我……”

容若脸色苍白:“他疯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和二嫂,本来是最完美的故事,是所有人梦里都羡慕的对象,他们……”楚韵如眼中亦满是悲悯不忍。

容若叹息一声,牵起楚韵如的手:“韵如,前人的错误,可以教导我们,不可再犯,因为他们的下场可悲,我们才要珍惜如今的幸福。韵如,我们再不要分离,不要彼此误会,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答应我。”

楚韵如凝视他,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柔情,轻轻地许下水生不悔的诺言:“好。”

走出大门,容若那两辆从京城带出来,无比夸张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苏良和赵仪,一前一后,执鞭带笑。

容若牵了楚韵如的手,正要上马,眼角却见街角转弯处,有一个单薄的倩影,痴痴而立。

容若拉着楚韵如走过去,轻声招呼:“谢姑娘。”

也不过两三天不见,这个娇憨天真的女孩儿,变得成熟多了。她文静地对容若点点头,然后轻轻问:“容公子,他,怎么样?”

“还好,摄政王并未为难他,只打算带他回京,圈管起来。”

谢瑶晶点点头,神色郁郁。

容若心中不忍,轻声道:“谢姑娘,摄政王平定乱局,严查所有谋逆之事,谢家的财产,或可有发回之日。”

“这倒不必了,我爷爷说过,财多招忌,济州城一众富豪在这次大变乱中,多被抄家入罪,反而是谢家得以身免,实为幸事。可见祸福相倚,当日被萧遥暗算反而救了谢家,以后也不可再恋栈那泼天富贵,以免再有祸事降临。”

容若点点头,知道谢远之已看透了目前的局势,明白济州城灾难的来源,以致把财富看得淡泊了。

“而且谢家虽说把大部分产业交出去,但多年经营,总还有些根基,暗中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积蓄,以后的生活是断然无忧的,公子还请放心。”谢瑶晶抬头看看前方的马车,这才问:“公子这是……”

“我要离开济州了,谢姑娘回去见了谢老,代我道别一声。”

谢瑶晶点点头,也不说什么挽留不舍的话,只是低声道:“也好,济州城中暂无欢颜,离开这里,海阔天空,也是幸事。瑶晶在这里祝公子一路顺风。”

容若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觉得对这个倍受伤害的女子来说,任何话语都是无力的,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回身上车去了,心中却有无尽怅然。

以前总觉得这个小丫头,倍受宠爱,太不懂事,现在她懂事了,却让人觉得难过。人的成长,真的必须伴随着痛苦和伤害吗?

华丽的马车徐徐从长街驶过,百姓讶异地指指点点,沿途兵士纷纷举戈致意。

人们知道,那个忽然而来,震动济州的容公子,终于要离去了。

无数人悄悄议论,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两辆当日进入济州时,就曾吓坏许多人的华贵马车。

远处府衙的高楼上,萧逸青衫负手,遥遥相望。一个面容无比平凡的瘦高个中年人,垂手侍立在他的身旁。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容若推开车窗,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气,看着天高云淡、万里晴空,原本郁闷的心境为之一舒。

外面还有无尽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又何必为这济州一时一地的纷争反覆而太过牵念。

他这般一想,心境开阔起来,极目四望,正要看这济州城外的冬日风光,却又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远处,有两匹马并骑而行,那艳红的衣裳像一团火,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洒满天地。

容若忍不住微笑:“苍道盟面对那样的变乱,她仍然可以这样笑,明知道受到萧逸最严密的监视,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带着柳非烟出来邂马,真是一对妙人。

楚韵如在身旁轻笑:“要叫他们吗?”

容若想了一想,才道:“不要扰他们,我们走吧!”

马车徐徐远去了。

其实在容若看到萧远和柳非烟时,他们也同时看到了马车。

“咦,这是你弟弟的马车?”

“嗯。”

“他要走了吗?”

“也许吧!”

柳非烟美丽的眼睛里有着疑问:“他真的是皇帝吗?”

萧远目光遥望马车远去的方向,淡淡说:“他是个白痴。”

“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他。”

萧远没说话。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也讨厌我的。”柳非烟清脆的声音在空中飘浮。

萧远转脸去看她:“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确实挺讨厌你。”

“那么,为什么又……”柳非烟的脸一红,最终还是大胆地说:“为什么肯娶我?本来我发觉你对我很特别,我故意嚷着要嫁给你,是有点赌气的,我没想到,你真肯娶我,我那时还以为你连娶我,也是赌气。可是爹告诉我,在府衙内堂,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喜欢我,说你要保护我,你……”

萧远有些邪恶地笑一笑:“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你这样狼狈,被几只小猫小狗弄得一身汤汁剩菜吧!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么不讲理,拿把刀追得我满街跑吧!小心了,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也许我娶你,只是为了报仇,为了把你带回家,好好折磨。”

“我才不怕你,你以为我是司马芸娘,就算被男人害死也心甘情愿。你以后只要有一点对不起我,只要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的刀也不是吃素的。”柳非烟一手按着柳叶刀,柳眉倒竖,做凶狠之状。

萧远看着她,忽然又轻轻一叹:“你不知道,我一直多么羡慕你,嫉妒你。”

柳非烟一匪:“什么?”

萧远淡淡道:“我是出了名的恶霸王爷,行事任性乖张,肆无忌惮,但又有谁知我横行霸道背后,有多少苦衷无奈。偏偏冒出一个和我一样任性妄为的女人,你敢在大庭广众拿着刀砍人,你敢带着一大帮贵公子招摇过市。你被掳之后,身负污名,被情人所疑,不是背地哭泣,却偏咬牙在人前逞强。你新婚惊变,别的女人早已伤心欲死,你却有精神拿着刀来追斩我。你竟敢在众人之前,大声讨休,甚至还敢另拉一个男人做丈夫。你还敢以清白女儿之身,跑到青楼去威胁妓女。你的胆子比我还要大,而且想做就做,绝无顾忌,不似我诸般牵制。我的任性妄为都是假,你的率性使气却是真。我处处与你为难,其实有一大半是妒忌你的那份真。既然苍天注定,再多的美酒佳人、花天酒地,都不能让我真正地快乐,至少,我想保护另一个胆大任性的女子,可以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任性肆意下去。”

他的语气平淡,一时间也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在倾吐衷情。

柳非烟怔了一怔,忽的大声叫:“这个时侯别想用甜言蜜语哄我了,你以前怎么戏弄我的帐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慢慢讨回来呢!”

她忽的一笑,如同春风吹开了鲜艳的花:“还记得当日射乞愿之箭吗?我许愿你的后半辈子,永远活在我的手掌心里,再也别想有一天安宁自由,只能任我摆布。如今神明显灵,让我愿望成真,你就等着慢慢受罪吧!”

萧远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的放声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一跃而起,直接落在柳非烟马上。

柳非烟想要推他下马,却被他先一步抱住,想要开口骂他,耳旁听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来:“我现在就在你的掌心之中,你要怎么摆布我啊?”

她正要反唇相讥,忽觉热气扑面,一个炽热的唇,重重吻了过来。

柳非烟初时还在挣扎,到后来,却是情不自禁,更用力地反拥住他,深深沉湎于这一个热情的深吻中。

这一吻竟不知道吻了多久,浑不知时光流逝,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直到那刺耳的尖叫声传来,才让他们彼此分开。

“三爷,救命,三爷,快救救公子。”

萧远脸色一变,猛得抬头望去,远处,有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在迅速接近,鲜红刺目的血迹,染满了她的衣裙,而惊惶的叫声,也泄露出她此时的惊慌无助。

萧远跳下马,快步迎上去,一把抓住已经头发散乱,面无人色的侍月:“出什么事了,那个笨蛋怎么了?”

侍月声音嘶哑,满脸是泪,跪下就对着萧远磕头:“三爷,快救救公子,他被人捉走了。”

萧远大为震惊:“怎么可能?有萧性德在,还有萧逸一路派去暗中保护的人,什么人有本事捉得走他?”

侍月泪落不止,语不成声:“萧性德……被另一个人……捉走了,他……”

也许是太过慌乱,也许是太过惊慌,她说话断断续续,竟是语不成声。

萧远知道事情耽误不得,不耐烦再听下去,一跃上了他自己的马,同时对柳非烟大声说:“你带她回城,通知萧逸,我赶去看看。”

柳非烟面色大变,一把扯住马僵:“不行,太危险了,对方连萧性德都能捉走,你去又有什么用。”

萧远大声喊:“放手,我不能不去。”

柳非烟也更大声地说:“你不能抛下我,你说过,他是个白痴,你一直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一道鞭影挥下,惊得柳非烟松手后退。

萧远的坐骑已是长嘶一声,电一般冲了出去,只留一下句话:“他是个白痴,但我刚刚发现,我其实不讨厌白痴。”

太虚幻境的第二部到此基本上结束了。

红尘惊梦,本意是想携手红尘,笑看人生,最终却被生命中的黑暗、人性里的冷酷、现实中的无奈所惊醒。无论是容若对人生变化的苍凉感受,还是萧遥心中由爱转恨的过程第二部写到后来,我相信,很多人都期待着容若的大展身手,期待着梁国叛军在战场上和楚军交战的故事。浩大的战场、诡异的阴谋,细细铺开,有无数可以写的内容。

而我选择一个忽如其来的转折,猛然收束一切,可能会让许多人失望吧!

因为,心中最向往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故事,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总觉得,真正的智者,总在事情发生之前去平定一切,而不是等事情发生了,才去收拾乱局。

而且,所有的战争,所有的阴谋,本来,都只是为了突出人性转变的一个工具。人们面对现实的无奈,人心在试炼面前的表现,才是第二部真正想要表达的。

所以真心爱着司马芸娘的萧遥,最后会毫不留情地害死司马芸娘。所以叱托风云的明若离,真实的身份也不过是官方的一个卒子。所以身为一代宗师的柳清扬,面对至高的权力,也只能屈膝。

所以府衙内堂聚会,大变屡生,而人们所能做的选择,大多只有随波逐流,暂时保全自己,没有什么原则可以守,更不能妄谈什么为国为民。很多时侯,国家的劫难、无数人的生死,可能还不如自己一颗被虫蛀得有些痛的牙,更引人注意。

但即使是这样,黑暗里也会有光明,就算是看穿人性的软弱,却仍愿相信人性,就算是明白人生的无奈,也还肯去争取。有人屈服于命运的冷酷,就有人会想去挑战命运。有人通不过爱情的试炼,尽管他本来是好人;也一样有人会因为忽然而动的心,去面对未知的漫漫人生,尽管他也许本来是坏人。

所以有萧遥为权力杀戮妻子,也会有萧远一改往日的冷漠残忍,真心想要保护心中喜爱的人。

所以会有容若的执着,所以会有苏良和赵仅两个大男孩,在看到很多的杀戮与残酷之后,仍会用少年热血的心,和他订下不肯改变的承诺。

第二部,其实想写的,只是人性的善与恶,软弱与坚持,执着与冲突,以及人类在许多困境中的选择,有主动的,有被动的,有坚持不悔的,也有无奈妥协的。

不管是什么大人物,拥有多大的力量,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第三部,太虚才进入国际篇,容若将会离开楚国,离开这个有无数人监视他,但也同样会有无数人保护他的国度,真正睁开眼,看整个世界。面对所有的冷酷和温情,杀戮和救恕,残酷和美好,只有这个时侯,他才会真正成长起来。

我期待这样的容若,并希望,读者会和我一样喜欢他。

下期预告

雪衣人、苏侠舞相继出现,甫出城门的容若一行竟是多灾多难,在诸多人马的互相厮杀下,实力决定一切。

滔滔江水、一幕断魂,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容若一行不由得黯然魂伤,而萧逸的滔天恨意,将成怒火燎原。

虽处困境之中,容若却仍然自得其乐,与敌手的交锋,他能占得上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