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狱森然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706

容若醒来之时,有一瞬间的怔愕,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上次被魏人囚禁在月影湖底的日子了。

四周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芒,容若翻个白眼,怎么坏人都喜欢黑牢呢?

他晃晃头疼欲裂的脑袋,隐约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冲击伤害,慢慢坐起,慢慢思考,然后全身一颤。

他记起来了,那满地流淌的鲜血,那声声刺耳的惨叫。

他只是好玩,讲了个故事,他只是好玩,教了大家一种娱乐方法,他只是一时冲动,打了某个人渣两拳,然后,就有那么多个活生生的性命毁灭在面前。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伙伴,就算朝夕在身边服侍的人,也是来负责监视他的。可是,为什么胸口忽然间痛不可当?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叫人怎样背负。夜深梦魇之间无数冤魂的惨叫,叫他如何承担。

他咬着牙,铁青着脸,沉吟半晌,然后猛然跪起,正想大喊几声“有人没有”,耳中听得吱呀之声响起,前方打开一个小小的,仅容两只手通过的门户,有细微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从小洞中传来:“小人给容公子请安。里头墙角有净桶,一日三餐我们会按时送至。皇上有旨,请容公子安心在此休息,等皇上有空,再来和容公子聊天,想必到时容公子也已经想通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容若心中犹记着那刺目的鲜红、冷漠的杀戮,心中恨意满腔,咬着牙冷笑道:“你们认为我会乖乖坐牢?”

“皇上有口谕,皇上虽答应不伤害容公子,但容公子自己要撞墙打壁,弄伤手脚,那是容公子的自由,皇上不加干扰。容公子要是撞墙上吊割腕自杀。也尽请随便,咱们这外头,每天有三名太医轮班候着,宫中最好的药,也全准备好了,随手可取,保证容公子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及时救回来。不过只能保证容公子不死,不能保证容公子不痛。公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然后是“砰”的一声。小小的铁门,被重重的关上,最后一线光明被牢牢阻隔在外,留给容若的。是无穷无尽地黑暗。

整整一夜的等待,不见容若的踪影,不知皇帝的决定,楚韵如和安乐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清晨第一线阳光划破云层时,楚韵如默默地站了起来。

安乐却伸手轻轻按在她的手掌上,微微摇头:“我去。”

楚韵如迟疑了一下,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已是上朝时分,素来勤政的秦王,却还留在观辰股中。没有动身的意思。

在他脸上明显的淤青消失之前,这位大秦的帝王,绝对不可以出现在百官面前,就是在皇宫中,可以下达严格的禁口令,他也必须尽可能少让人看到他的脸。

观辰殿内外皆被封锁,无关者不得跨进一步,当然这并不包括当朝安乐公主。

安乐几乎走一路直闯进殿来的,踏入殿中第一句话是:“皇上你把容若怎么了?”

宁昭淡淡笑了起来。他的妹妹啊,为什么不问问这个挨了打又一夜不睡的兄长怎么了:“妳不会认为,他打了皇帝,还可以安然无事吧?”

安乐力持镇定:“你打算如何处罚他?”

“妳放心,我不会打他杀他、对他用刑。我只是当他的面,刑杖了一批人。”宁昭平静地说。

安乐即刻想起自已派人探来的消息:“你把逸园的下人全杀了?”

这一刻,她的声音都几乎颤抖。

宁昭摇头:“我知道什么时侯应该狠心,但也不至于滥杀。逸园的下人,还有所有曾参与过聚赌的宫人,全被杖得只剩一口气。只要好好调理,便能复原。逸园的下人,不能钳制容若,任他为所欲为,甚至任凭赌术流传于外,只凭此一点,便该重处。聚赌之风,更加不可宽容,若不重加惩处,警戒诸人,那朕的皇宫,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安乐黯然,宁昭这样的处罚理所当然,令人无可指摘,他能高抬贵手,饶人一命,已是皇恩浩荡,应该三呼万岁了。

“你不是为了被打的事,需要保密?”

“保密?”宁昭失笑,伸手抚过眼角伤处:“天下很多事,不怕被人知道,只要当事人不承认便走。等到我伤好了,唯一的证据就消失了,谁敢说皇帝被容若打了,那是找死,听到的人,要真把这么可笑的笑话当真,也同样是找死。朕说不是就不是,有哪一个,敢来跟朕争执。”

安乐苦涩地说:“但是,你却要告诉容若,一切都是因为他打了你,然后,让他眼睁睁看著无数人在他面前被打,并且让他以为,所有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难道那些人不是因他而受罚的吗?”宁昭淡淡反问。

安乐一语不答,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男子,那个固执且善良的男子,眼看着那么多生灵因他而被伤害,那么多性命为他而被残踏时,心中会如何痛不可当。

“昨天晚上,真的有不少人被打死。”宁昭的声音依旧淡然从容,生命于他,是微尘、是蝼蚁,还是数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安乐一凛:“什么人?”

“我说过,有的事,就算是真相,只要不承认,就没有人敢提、没有人敢说,就算心中相信,嘴里也一定不相信。可有的事,无论是真相还是谣言,只要漏出一点,就会有无数种纷乱的传言,到那个时候,真相如何,便巳不重要了。”

安乐一震,失声道:“你杀了当初所有听过说书的宫人?”

宁昭淡淡问:“不该杀吗?”

安乐无语。不该杀吗?她不能答。

人多嘴杂。当日的事传出一句,对纳兰玉,都是滔天大祸,纳兰玉不是容若,不是秦王,他是百官和百姓眼中的弄臣、纨裤子弟,甚至是卑劣的男宠、无耻的卖国者,他的身份、他的处境、他的风评都决定了只要一个不慎。儿戏般的一场说书,就是杀死纳兰玉的钢刀利刃。

她默然凝视静静坐在御案前的兄长,那双把纳兰玉任意拨弄,利用到极致的手。也曾为了保护他而染上鲜血:那个曾让纳兰玉以稚弱的身体拦在身前,阻挡兵刃的身体,也曾为了纳兰玉而去承担更深的杀戮和血腥。

她无法说不该,却又如何坦坦然点头说,为了保护纳兰玉,杀戮这些人是应该的。那些鲜活的生命,何其无辜。

宁昭轻轻叹息,看着安乐眼中流露的深深悲痛。安乐安乐,这么多年宫廷倾轧。为什么,妳还能保有妳的善良?这么深沉冷酷的皇宫中,为什么,妳还忘不掉妳的良心?

过了很久很久,安乐才轻轻道:“容若呢,他现在在哪?”

“黑牢里。”

“什么,你把他关进黑牢?”安乐惊呼出声。

黑牢是皇宫用来处罚犯了罪的贵人的地方,虽然名字平平无奇,但若把它想成那种肮脏的、可怖的,挂满了刑具。站满了恐怖狱卒的普通牢房就错了。

宫中品级较高,有官阶的总管或女官,曾受过皇封的历代妃嫔们,甚至皇族的王子皇女、宗室子弟们,因为身份较高。不便用刑,普道犯了错,不过是降级、罚棒,或是禁足思过,但若犯了大错,就会被关进黑牢了。

没有人对你嘶吼恐吓。有的只是永远的黑暗,没有森然刑具罗列四方,有的只是绝望的黑暗。长久地被关闭在黑暗中,仿佛被整个世界所舍弃,长久地被封锁在黑暗中,让人以为,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光明。到那个时候,只要有人能给你一线光明,能打开那个沉寂而黑暗的世界,哪怕是带你去拷打审问,你都会对他感激涕零。

安乐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有个最倔强的表兄,屡属犯错,时时闯祸,被关进黑牢只一天,出来时,就变成了最乖的孩子。她记得,先王太妃因为得罪了太皇太后,被关进黑牢,出来时,人已经疯了。她记得,那个喜欢大声笑,喜欢四处交朋友,喜欢和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漂亮女官,从黑牢里出来之后,就变得阴沉冷漠,再也不肯让人走近三步以内,曾经温暖的眼神里,只剩下防备和仇恨。

那个微笑着挺胸说,我娶妳的少年,那个大笑着把雪团掷向她的男子,在黑牢里,再次出来时,会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宁昭微笑:“我怎么不能这样对他?”

安乐咬牙:“你若定要罚他,至少让容夫人也进黑牢去,让他们夫妻在一起。”

宁昭轻笑起来:“若如此,这不是惩罚,而是成全。”

安乐愤然望着他:“你打算关他多久?”

宁昭淡淡道:“关到他完全崩溃,关到他哭着喊着认错,关到他跪着像狗一样,爬到我面前,承认他的身份。”

安乐咬牙,她没有恳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对于她的兄长,恳求全无作用,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做无用之事了。

她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长长的衣摆、飘然的袍釉,倍显身姿飘零而清减。

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转头,向外走去。

宁昭漫不经心地在她身后道,“妳宫中,有贵客光临,朕巳派人前去护卫警戒了。待客当诚,就让客人多在妳宫里待些日子吧!暂时,她是出不了妳那烟霞殿一步的。”

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出殿。谁也看不见,长长的水袖中,她纤柔的拳头,悄悄握在了一起。

“皇上,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头,无声地说。

那个微笑着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会允许他眼中的阳光。变成冷漠的防备,那个大笑著在阴冷宫禁中飞奔的男子,她不会眼看着他崩溃毁灭。

绝不。

安乐走进烟霞殿,楚韵如远远迎了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皇上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再说他也知道容若的身体,不能受刑罚。“

安乐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妳要镇定。听我说,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韵如忧急的面容。

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骂不折磨,他只是把一个不能用严刑拷打来对付的人,关进了一个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证容若的安全,却从来没有保证过容若不受刺激,不被伤害,不从此心性大变。

不曾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

容若觉得,他自己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镇定,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别着急,别生气,宁昭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是,黑暗如此长久,伸手在虚空中,看不到半点痕迹,仿佛这样的黑暗。从来无穷无尽。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捶墙打门是自讨苦吃,寻死觅活是让人看笑话,但是。这么长久,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坚毅,都慢慢消磨掉。

时间巳经过去多久了,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所爱、所珍惜的人都怎么样了?韵如在哪里。她该会多么忧急焦虑,她若情急与宁昭起了冲突,会怎么样?

心头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紧双拳,努力把疯狂的欲望压下去。

他努力想要在唇边挂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巳疲惫不堪,合上眼,与闭上眼一般无二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入睡。

天气太寒冷,四周太孤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楚响亮得让心灵颤抖。

他慢慢地在墙角缩作一团,慢慢地用双臂做一个自己拥抱自已的姿势,慢慢地开始数羊。抛开一切思想,只是单纯地、机械地,数着数字。

一只,二只,三只……四十八只,四十九只……二百八十三只,二百八十四只……三百五十二只……

数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

为了防止长久的黑暗和孤独让他发疯,他开始拚命地回忆,儿时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读过的第一本书是什么,第一次暗恋的女同学,容颜为何巳模糊不堪。

来到这太虚世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丽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说的是什么话?第一次见到母后,她眼中的关怀忧急,还记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见到韵如……

容若喉咙里一阵干涩,呻吟般,叫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应该想,终究还是不得不想起来了。

韵如,韵如,当他被封闭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时,她在受什么煎熬?

韵如……

容若开始大声地在唱歌,在记忆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疯狂地用尽全力唱出来,那么响亮的声音,响在这孤寂而封闭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墙壁弹回来。

别去想,别去想,你的猜疑会变成憎恨,你的恐惧会变成愤怒,你所受的痛和伤,会让你无数倍仇恨这个世界,无数倍回报其它人。

别去想,别去想,别在这黑暗中屈服,别让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将你击倒。

可是,原来,在如此绝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着不变成怪物,竟这么困难。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除自已以外的任何声音,你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为什么。还要怜惜这个世界。

容若闭上眼睛,不思考,不怀念,不追忆,只是疯狂地唱歌。那些美丽的爱情、少年的理想,雄壮的、豪放的、爽朗的、悲伤地、忧愁的,所有的歌词一句句唱出来,他却根本不记得,歌里讲的是什么?

心在圉暗的角落里冷笑。为什么来到这太虚的世界中?为什么,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却陷入这无穷无尽的阴谋争斗中?为什么我诚意对人,却被人回报以利用、伤害、毒药、陷阱?

我做错了什么。我欠了别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要为别人牺牲,我有什么理由要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拥有权力,为什么不由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杀戮者,为什么身为天下至尊,却幻想着可以抛去权力,自在生活。为什么不让飞雪关的人去死光死绝,反正那是他们的责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性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那个白花花的家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为什么要白白成全萧逸,要不然,现在站在全国最高处,指手画脚,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绝不是被无助的关在这里,任凭别人来决定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救世圭,你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坚持你那可笑的正义,人家的屠刀已经架上颈,你还念着阿弥陀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相信,世界上。

仍有童话,为什么还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坏人必有坏报,人应该做好事,别去做坏事。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团。

在黑暗中,最疯狂的心思、最隐密的念头,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无限地增长。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远光明,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心头狂喊,别发疯,别想这些事,别让某些人称心如意,别变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努力想要坚定,却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努力渴望光明,在这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却只像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崩溃般站了起来,向前冲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墙壁给撞得鼻青脸肿。明知无用,却还是用力地拍着墙壁,用力地把脚踢出去。

宁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也许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疯了吧,所以才咒骂旁人是疯子。他大喊大叫著,挤命地踢墙拍门,手脚痛不可支,他发疯般叫着,心中却想要哭泣。

明明知道人心的黑暗,却始终向往光明,明明知道人性脆弱,却仍然愿意相信人。他是看透人心,却还不肯长大的孩子。执着着孩子似的善良和原则,哪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他做的一切,看来都只是一个笑括。

可是,人世如此冷酷,怎会允许一个孩子,固执得不肯长大。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珍惜,他所爱的,终将被毁灭,他的理想,必会一次次碰壁。

在那一次重过一次的痛楚中,他终有一日,会长大,会无奈地承认,这个世界,不是美好的童话,原来,他的善良,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原来人应该做的,不是帮人、救人、助人,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把每一个生命当做筹码,把每一条性命当做棋子,研究着,让哪些人生、哪些人死、哪些人欢喜、哪些人悲苦,然后被无数人欢呼、拥戴,称做救世明君好了。

到最后,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他在心深处,固执守护的天真。

他的冲击在黑暗中一次次碰壁,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孤独响起,孤独地消失。他的叫声,在黑暗中,无人听见,他的挣扎,在黑暗中,无人理会。

这样恒久的黑暗,仿佛是整个世界,他已被天下人遗弃,天下人的生死幸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天下人的磨难悲苦,通通都是活该,他又何必在意,何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