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传说为官记之三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502

一路走过承仪门,永宣门,朝阳门,再出庄华门,总算走出了偌大的皇宫。

一个十五六岁,精灵可爱的少年笑嘻嘻跑过来行个礼:“公子怎么出来得这么快,是骑马,还是坐车,还是乘桥子?”

纳兰玉伸了伸腰:“今早骑马在城外跑了半日,懒得骑了,乘马车算了。”

少年笑应了一声,拍了拍手,不多时,一辆华丽到有些奢侈的马车就被拉到了纳兰玉面前。

纳兰玉一跳上车,笑说:“茗心,我不想这么快回去,你赶着马车,咱们到处转转,散散心。”

茗心应了一声,也跳上车,冲四周一挥手:“我服侍少爷就成了,你们都回去吧。”

在一侧等候的,两个赶马车的长随,两个牵马的家丁,四名抬桥的桥夫,一起应是。

茗心把马鞭一抖,以不急不徐的速度,赶着马车平稳地走上了庄华门外,长长的御道。

相府的这帮服侍纳兰玉的随从们,才一起慢慢离开。

守在庄华门前的侍卫中,有个年轻的忍不住嘀咕:“这是哪家年轻王爷,这么大的排场,光伺候他回去,就又是骏马,又是软桥,又是马车地让他选,前几天进宫的一拔拔大臣,就是一品大员,也不过是一乘桥子就好了。”

“新来的,你也太没见识了,还是京城里的人吗?居然连纳兰公子都不认识。他可是八岁就进宫当皇上的伴读,当年诛逆事件,连场争杀,他陪皇上共过患难的人。太皇太后,皇太后,拿他当亲孙子亲儿子般得疼,放在心肝尖上的人物,满京城还能有比他更排场的人吗?就连打鸟的弹弓,都拿黄金当弹子。你别看他年纪小,已经是御前带刀侍卫统领,从四品的官职,年纪再大些,想必要入朝正式为官,以他的圣眷,出将入相,都不稀奇。”

“这漂亮得象玉琢一样的人,居然是带刀侍卫统领,他武功如何?”

“武功,这么漂亮的美少年,成天在皇帝身边奉承上意,他要武功干什么?”有人冷笑一声。

但立时有人低叱:“闭嘴,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这事还用我来胡说吗,朝里朝外,京中百姓,哪个不知道,御史们上奏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宫里的妃子,谁不拿他当眼中钉,刚才兰妃还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呢?他要什么事也没有,何至于人家后宫妃子看他不顺眼。”

“混蛋。”这次已经不是低喝,而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怒喝了:“你也不过才来了一个月,你知道他什么?传言是传言,宫里头的规矩,你长了耳朵,除了上头的命令,别的什么也别听,长了嘴巴,除了传话,不该说的一句也别说。你真当那总是笑嘻嘻的纳兰公子好欺负,真在宫里时候长了的,不管是统领还是总管,谁不是仗着天威凛凛见官大一级,就是碰见了宰相,有的时候也敢拦上一拦,难上一难,捞点好处,沾些油水,独这位公子爷,是断断得罪不起的。你这样的胡说八道,还想活下去吗。”

看到同伴脸上震惊心虚之色,这位年长的队长放缓了语气:“话又说回来,纳兰公子,为人,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好,在外头虽说嚣张些,有些喜欢炫富耀势,在宫中上下,实在也没得罪过人。没有人敢伸手问他要银子,可只要他手头上宽松,从来不曾亏待过任何人,就是咱们这些守大门的,他也是不是没有照应的。不敢说知恩图报,至少不该嘴上无德,皇宫里头流言多,是非多,这差要当得好,当得牢,切忌嘴巴要看紧了。”

这一番话说得一队守卫,十几个人,不管新人旧人,一起点头应是,乖乖受教。

纳兰玉不知道他刚走,就有人在后头说他的闲话,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闲言闲语他听多了,人家背后说他的是非早变成了常事,要是没有人说,反倒反常了。

他懒洋洋靠坐在马车的软垫上,喝了一口宫延御用的“烟罗茶”,品了品,府里厨子新做的云丝糕,悠闲地拿出手巾来擦嘴,闭上眼,微微假寐。

赶着车的茗心可停不下来,一边负责赶车,一边掀起车帘:“少爷,这时候没旁人了,您吩咐吧,咱们怎么把面子争回来?”

纳兰玉眼也不睁,懒懒问:“争什么?”

“我的少爷,您可真跟没事人一样,兰妃在里头给你难堪,这事都传开了,我刚才在外头听里头传出的消息,几乎炸起来了,要不是宫规在上,早冲进去给您出气了。您说,咱们是让相爷给兰妃家那当个什么大学士,就自以为抖起来的老头下几个绊子,还是您干脆直接找太皇太后要个公道。”

“这宫里头,真是没有秘密可言,消息传得这么快,亏我还花了一大笔钱叫那帮子人嘴上守牢呢。”纳兰玉声音平淡,唇角却带一丝笑意“面子不必争,自有人送回来。”

“可是少爷……”

纳兰玉忽然挺身坐起来,从马车里探出头,皱眉望着不远处,御道尽头,那长跪的人影:“那是谁?没听说哪个官员,待罪跪候啊?要跪,不也该到庄华门外跪吗?怎么隔得这么远?”

“哟,少爷,你不知道啊,那可是有名的大才子,孟静言孟公子呢。你以前不还常夸他诗好词好画更好,是难得的人物,盼着有机会交个朋友吗?”

“是他?”纳兰玉微一皱眉,随着马车的前进,渐渐看清那长跪的人影。一袭质地绝佳的长衫,满是灰尘,原本应该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因为长时间的跪拜,毫无遮掩得暴露在太阳下,他的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本来还算英俊的脸满是憔悴之色。“这么说,他跪在这里,应该是为了他的好友,杜羡竹入狱之事了?”

孟静言与杜羡竹是大秦国有名的才子,都是诗酒风流,洒脱不羁的人物。二人才名远扬,不知多少达官贵人重金求他们的诗画文章。只是二人性子狂放,银两只要够打酒就便足矣,竟不将金钱放在眼中,甚至于权势富贵,都不放在心上,几次朝廷闻名宣召,也辞而不受。

这般人物,固是洒脱之极,但也难免在不知不觉中得罪许多人。有人抓住杜羡竹诗句中犯了圣讳,有逆上谋叛之意而入罪,将杜羡竹拿入狱中,百般铐掠。大秦国本来也是吞并别国疆土,才成今日声势的,尤其恐遗民记念旧朝,于文字中,本来要求就苛刻,宁杀错,不放过。杜羡竹纵然文名传天下,一朝蒙冤,往日旧交尽掩门,慌得只会尽快和他划清界限。

只有孟静言奋然而起,以书生之身,为他四方奔走,毫不避嫌更不怕被连累,到处寻找主事官员,细细解释杜羡竹那犯忌诗词每一字每一句的由来,绝无犯上之意。

但是,别的罪名,纵是杀人放火也还好办,总还有个逢赦得免的机会,独这谋逆犯上,罪可滔天,没有人敢为他担待。

天下官员,世间书生,也不过袖手看这一个无权无勇的软弱读书人,为了救朋友,奔走劳累,散尽家财,焦虑忧怀,心力交瘁,谁也不能更不会,真正帮上什么忙。

孟静言与杜羡竹是当代名士,他们的故事,自然人人都知道,但毕竟不关己事,就算是纳兰玉听来,或也只是嗟叹两声,也就罢了。

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普通书生,竟然有胆子对着宫门长跪御道尽头。

真正看到这传言中的人物,真正领略到那故事里的友情,纳兰玉微微动容,双眼紧紧盯着跪地的孟海言。

孟海言的身子有些摇晃,额头满是冷汗,但两眼之间,却仍然有着坚不可催的光华闪烁,紧紧盯着远处的宫门。

纳兰玉深深叹息:“他为什么跪在这里?”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救他那个朋友,听说他四处求告无效,眼看着杜大才子秋后就要处斩,他一横心就跑来求见皇上,想亲自给皇上一句句解释那首犯忌的诗,当然没人会见他,他就跪这不动,声称,皇帝一天不召见他,他就一日不起来。”茗心也叹起气来“真看不出,一个读书人,有这般的烈性,这般的义气。”

纳兰玉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又坐回车里去。

茗心有意放慢了马车前行的速度:“我猜啊,那杜才子一定是被冤枉的,一个就会写诗做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反意,少爷,不如你就大慈大悲,出手救救他们吧。”

“胡说什么?”

“我这算什么胡说,皇上疼你,太后宠你,也不过就是一首诗里写错了一两句话的小事,他又不是存心的,你要给说个情,还能驳你的面子,你不也常说孟静海是值得一交的……”

“茗心……”纳兰玉拖长了声音喊。

“是,少爷。”

“你收了孟静海多少银子?”

茗心满脸的笑容立刻一僵,愣了一下,然后用谄媚到让人汗毛直竖的声音说:“少爷,真不多,也就一百两,您八我二,您看怎么样?”

纳兰玉挑起一边眉头,斜睨着他。

茗心干笑:“我的少爷,我跟您说实话吧,我是收了他的银子,可我帮他,也不全是为了银子,您要真不乐意,我立刻把银子全退出来,可是,该说的,我还得说。他真的太可怜了。又不是为了他自己,只是为了救一个朋友,把家业全卖了,他真是没路可走了,才来求我的,那么有名的大才子,就差没跪下给我这小厮磕头了。那一百两银子,是他仅剩的家当了,他全拿来给我,也就是听人说,事到如今,只有少爷你这最得皇上宠爱之人,才能救得了杜羡竹。我虽是个粗人,也敬重读书人,不是为了银子,我是真心想帮他。少爷,你自己以前不也常说,他是值得一交的真名士吗?”

纳兰玉一语不发,靠在软垫上,微微闭目。不再看茗心哀求的表情,也不再多瞧那烈日下长跪的孟静海一眼。

马车慢慢地从孟静海身边驰过。茗心把速度减到最慢,不断得往车里瞧,期待着平日最是心软的主子,能从车里下来,扶起那长跪的男子。

可是,纳兰玉最终一点动静都没有,闭目靠坐,俊美如玉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马车无法停留得继续向前,茗心哀恳地喊:“少爷。”

纳兰玉的声音沉沉自车中传来:“走吧,我帮不了他?”

“少爷,对你来说,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皇上这样宠爱你,平时在宫里发起脾气来,宫中总管不是都来请你去给皇上消火吗,他怎会不给你面子?”

“你明白皇上为什么宠爱我吗?”纳兰玉的声音忽然间冷了下来“就是因为,我完全清楚自己的本份,我可以胡闹,我可以嚣张,我可以顺手从皇帝眼皮子底下,偷几件小玩意,摸几样小东西,我可以拿着金弹子满城乱打人,我可以气派夸张到比一品重臣还威风,但我从不会逾越本份,从来没有肆意仗着圣眷,过问过任何不在我份内的事,从不曾干涉朝局,妨碍律法。杜羡竹是冤枉,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慎刑司,到处都有人可以过问,独我问不得。孟静海是义气,可是这样长跪宫门的事,根本连传都传不到皇上耳边去。我身为带刀侍卫统领,说好听点,是负责皇上安全,说不好听,不过是陪着皇上说笑解闷,出入内廷的一个弄臣,安心日子要想继续过下去,就该知道分寸,不该自己管的事,别多一句嘴。”

“可是少爷……”茗心抗声还想争执。

“茗心,你跟着我,也拿了不少好处吧。多少人借着巴接你来接近我。”

“没有这事,少爷……”

“真当我不知道呢?”纳兰玉冷笑一声“你老家里那二十亩地是哪来银子买下来的,你给你娘在西门大街,买了一个不小的院子,还有两丫头服侍,每天大鱼大肉地吃,绫罗绸缎地穿,相府的工钱虽然不低,也供不起你这样花销吧。”

茗心打个寒战,低头不敢说话。

“宰相门房七品官,你是我贴身的人,得些好处,也不过是让些想接近我的人,多些机会罢了。我也不要做那出水白莲,讲什么清廉自高,所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只是你要真做了逾越职份的事,我今后也不敢再要你跟着了。”纳兰玉唇角微挑,似是要笑,却最终,微微一叹“皇上待我,也是一样,那些大臣们送我金银珠宝,他不在乎,我若收了金银珠宝就应他们的要求,真来干涉朝政,真替他们在皇上面前谋权,圣主天聪,又岂能容我?”

茗心至此知道事情再无转机,心中一阵郁闷,狠狠一鞭子打在马车,催得马车飞驰。

转眼出了御道,刚到前门大街,就被迎面一顶八抬大桥拦在马车前头。

茗心手忙脚乱得控制住两匹马,眼露凶光地看着忽如其来出现在马车前方,而且等马车停稳,也不见离开动静,明显就冲着马车来的轿子。恼怒地说:“少爷,你看看,咱们还没让老爷去找他们的麻烦,人家苏大学士的轿子就找上咱们了,莫非还要帮着他女儿,兰妃娘娘,接着给您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