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雨渐至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158

**卫孤辰**

卫孤辰发现这天地之间,忽然没有什么地方,是适合他停留的。

在纳兰府,他是一个外人,一开始,不过是被安置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里,一间尘封的旧房、几件破旧的家具,用来应付他也就是了。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依靠小少爷宠爱,一心往上爬的低贱之人罢了,就连府中最下等的奴仆,眼中,也未必看得起他。

就连纳兰明,对于某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常常会忘得一干二净,就算他偶尔忽然间想起来,要把人招来见一见,总是会碰上些莫名其妙的事,不是京城忽然多了很多乱子要赶去处理,就是在自家花园走路也会莫名其妙扭伤脚,必须急忙治疗。总之,这场召见,无限期开始拖延,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纳兰府于卫孤辰,只是别有用心时的临时驻地,如果不是有那个孩子的话。

那个孩子,玉雪可爱,每一次从宫中回来,得意洋洋笑得眉眼弯弯,变戏法般从衣服里头掏出各种各样好玩的,一点也不藏私地随他挑,笑咪咪掏出一堆又一堆好吃的,往他嘴里塞,还夸夸其谈,是如何如何从皇帝老子眼皮底下,偷出来给他尝鲜的。亏得那个小皇帝喜欢他,睁只眼闭只眼地任他胡闹。

那个孩子,仿佛水远不懂,什么是尊卑贵贱,对他来说,被皇帝、太后喜欢,和与一个平民替身投缘,是同样让他开心快活的事。

那个孩子,极和气、极好说话的性儿,却会为他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用的东西不好,而闹得昏天黑地,满府下人全都面如土色。他的住所,用度一点点提高,到最后,就连总管见着他,多少也陪陪笑脸,他虽不在乎,却也不是不感念的。

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身份,也完全不理解,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如此纯纯粹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样清澈的眼眸,只属于孩子的眼睛,清亮地望过来,清亮地声声喊:“大哥。”

很多时侯,他会忘记,这个孩子是秦人,是敌人。很多时侯,他会恍然间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同样有着清澈双眸的孩子,那样一声声叫他做哥哥。

当年,他不曾保护过那个孩子,那么现在,他可以守护这个孩子吗?

他知道,不可以。尽管那是孩子,但依然是敌人。所以,明明知道,那孩子眼中有那么多的热切期盼,他依然不肯教他武功,所以,明明知道,是在利用一个孩童的纯真,他依然一字不漏地听孩子高高兴兴地讲述宫中的一切见闻。

纳兰玉不回家的日子,他就是纳兰府的闲人,没有事情要他做,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当纳兰玉不在的时侯,他总是消失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

然而,这个时侯,他一般也不会回到自己的伙伴当中。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在为复国而努力。而努力。

因为需要钱,因为需要势力,于是他们开始在各地组建帮派,于是他们开始开赌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办各种生意,并且贿赂秦国的官员们。

为了扩展势力,为了扩大生意,为了染指官场,他们必须不断地和各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阴谋斗争,明面械斗,很多时侯会波及百姓。为了融入低层官员当中,他们也必须学习官员们的肆意胡为,欺压百姓。

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复国复国,这样复了国,真的会痛快开怀吗?然而,他什么也不说。那么多人,舍弃一切,以生命为注,为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还能说什么?只是,每次议事,他总是懒洋洋说,你们决定吧,总是漫不经心地答,些许小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便是。

从来王者的路,只能由鲜血和荆棘所布,登上最高的位置时,双手不可能再保持洁白干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法坐在那里,听大家商讨,无法若无其事地,亲自做下决定无数回暗夜中,望着自己掌中的寒锋,恍惚间,会错疑,自己必然要用一生去追寻的一切,是一场荒谬的梦。

他的生活,渐渐和所有人尽量减少了联系,他总是独登高山,孤泛长河,自舞剑,自练功,只有到那个孩子回家时,他才会准时地出现在纳兰府。

有那样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看他,有那样明净得不容一丝邪恶的声音叫他一次又一次。哥哥,哥哥,哥哥……

就此,流年如逝水。

**宁昭**

逝水流年中,宁昭在一点点长大,漫漫秦宫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吵着叫着闹着,蹦蹦跳跳,胡作非为,给那阴郁的深宫,增添一点亮色。

然而,那个孩子不会知道,面对他,笑得最欢乐的皇帝哥哥,也许会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露出忧伤的神情。

那小小孩童,或许是年少的皇帝在那深深宫禁里,唯一的快乐与惊喜,但是,再多的快乐与惊喜,都不是完全的。

每回宫中家宴,看那孩子在祖母膝前撒娇胡闹,看祖母笑意慈祥,却会忽然想到,如果纳兰明出卖他们,那祖母会对纳兰玉……然后,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再也不肯去深想。

被禁闭在宫院的最深处,他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的国家,他的子民,是怎么样的。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祖母和权臣都同样不允许他想出宫就出宫了。

那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孩,竟敢带着堂堂皇帝钻狗洞,硬是仗着身子小,挤出洞去。小小纳兰玉,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心只要玩,他却看到这堂堂大秦都城的残破、狼籍与悲凉,然后,做为君王,感到深深的屈辱。

回宫之后,纳兰玉年纪小,皇祖母又疼他,点着额头骂两声也罢了,可怜他被罚端端正正,坐着背了三个晚上的书。小小的纳兰玉,夜晚冷得哆嗦,却怎么也不肯睡觉,在他身边乱窜,啊啊啊,我们有难同当。害他头疼欲裂,原本能背的书,也忘得差不多了挨罚完毕,小小狗洞被堵死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只是,所有顽皮的孩子,都有发现秘密通道的神奇本领,纳兰玉硬是在皇宫最冷清的角落找到一处极矮的废墙,一个少年加上一个小孩,站石头,爬大树,居然也能翻出皇宫去,有了上次的教训,倒也不敢在外头多留,转了一圈就回来,宫里的太监、侍卫,还以为皇上又被坏小孩勾引得不知藏在哪里,和他们继续玩捉迷藏呢!

一大一小两个坏心肠的家伙,假装被发现,灰溜溜地出来,满足一下太监、侍卫们的成就感,然后,相视大笑,彼此都有一种干完坏事之后的得意。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侯,想起那一堵连小孩都可以翻过去,却不为人注意的宫墙时,宁昭遍体生寒,再不能入睡。他从床上坐起,几乎就要立刻下旨去铸高墙,然而,心念一转之后,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去。

第二天,他以好玩为名义,叫一班乐人,天天在畅月楼奏乐,满宫皆闻。为此,畅月楼顶,多加了一班侍卫,没有人知道,他派去的,是宫中少数忠于他的侍卫,这些侍卫们真正的工作,只是监督一堵墙,从那以后,无论白天黑夜,若有人借用宫禁中的这个破绽,往外私通来往,必会被他发现。

发完命令后,纳兰玉又蹦蹦跳跳地跑来缠着他玩,他微笑着牵起那孩子的手,却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冰凉,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面对,做为君王,他甚至无法全心相信,身边一个令他如此喜爱的孩子。

时光如逝水,身边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再天真的眼眸,也会看出他的忧伤。

每每他对权臣强颜欢笑时,那孩子静静跟在身旁,也不出言劝解,只是小心地、轻轻地,去拉他的手。

每每他面对朝臣,无力作为时,那孩子安静地守在他身边,也不出语激励,只是轻轻地喊:“皇帝哥哥。”

那么多孤独的日日夜夜,看长空丽日,望万里云天,眺苍弯孤月,那孩子,总是相伴在旁边。

每一年李太傅的祭日,他不摆香花供果,只是一个人整夜地睡不着觉,在宫殿小小一角窗前,远望万里云天,对着流放地的方向,久久不动。那小小的孩子,总是默默无声,静静守在他的身后。

直到那一年、那一日,他收到纳兰明传来的秘密消息,知道秦何伤有意入宫要求把年纪还小的安乐嫁给自己的独子。他知道,只要秦何伤开了口,他将无任何拒绝的权力,只能任由他至亲的妹妹,那还没长大的手足,就此陷入虎狼之手。

于是,他用摧残自己身体的方法,让自己病重昏迷,根本无力接见秦何伤,而皇祖母也总是守在他的床前哭泣,秦何伤不管说什么,也只装没心思听。

他一病许多天,皇祖母年迈,精神不济,不能一直守着他,身边很多太监、侍卫,对于照顾一个没实权的皇帝也并不是很尽力,反而只有年纪幼小的纳兰玉和安乐,没日没夜,守在他的身边,觉也不睡,一心盼他醒来。

**卫孤辰**

那一日,明明是纳兰玉回家的日子,可是,左等右等,等了两天,终不见他归来,卫孤辰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地潜进了皇宫。辰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地潜进了皇宫。

这个时侯,皇宫里,只住着无足轻重的小皇帝,皇宫的防卫工作,非常地松散,而那又是卫孤辰自小就熟悉的宫廷,平日又总是细心记下纳兰玉常说的话,知道皇帝起居饮食大致常在什么地方,清楚宫中的侍卫守护的位置路线和换班时间,所以他轻车熟路,找到人最多,灯最密的地方,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潜入殿中,指风弹起,房中仅有几个还保持清醒的人,一一昏睡,然后轻轻一拍那守在御榻前的大孩子。

纳兰玉愕然抬头,因为好久没睡而通红的双眼中闪过惊喜:“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时侯你不回家,我来看看你。”卫孤辰淡淡说一声,目光一扫御榻上昏睡的少年:“就是为了他,耽误了你回家。”

纳兰玉脸露愤怒之色:“都是因为秦何伤,把皇上害得不能不弄病自己。”

卫孤辰眼中剑气一现即隐,语气依旧淡得听不出起伏:“怎么回事?”

纳兰玉便是一五一十,将秦何伤为子逼婚,宁昭无力拒绝,只得借病拖延之事讲来。

卫孤辰静静地听,目光平静地望向宁昭,纵然明知他是敌人,此时此刻,也不由对他浮起一丝同情。这个帝王,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连唯一的妹妹都无法保护的孩子。身份尊贵如帝王,身边却竟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守护保卫,就连病到这个地步,身边的太监们,也大多是应付了事,刚刚进来时,满殿的下人,多已昏昏欲睡,料来那小小帝王的生死,根本不放在众人心间。

他轻轻问纳兰玉:“这件事不解决,是不是你就不回家了?”

纳兰玉愕然睁大眼:“皇帝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回家?”

卫孤辰不说话,只淡淡看看伏在床前昏睡不醒的女孩一眼。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与那口口声声叫他哥哥的纳兰玉,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秀美,也许很快就得嫁给一个三十余岁,性好暴虐,常以杀人为戏,曾凌虐死无数幼婶佳俪的男人。

如此玉雪儿,岂堪虎狼摧。

那一天,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寺院的卫孤辰再次来到了他的下属们中间。

面对众人有些意外,有些惊喜,有些热切的声音,他淡淡地问:“我们在宁州是不是正在筹划一场起义?”

众皆愕然:“是,不过,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卫孤辰点点头:“不用再准备了,通知他们立刻发动。”

众人更加惊异:“主上,依秦何伤好战的性格,凡有战事,必定亲征,所过之处,皆作血海,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如果发动,也不过白白给秦军杀戮。”

“以前发动的起义还少吗?准备得再充足也没有用,在战场上,义军还从来没有赢过秦军一次。这一次先发动起事,攻占府衙,但不要煽动百姓和我们一起动手,只要制造出假的情势,在飞报的紧急公文中做假,让京中误以为宁州有大起义,引秦何伤离京,然后再迅速化整为零,四下分散,潜隐匿迹,让秦军无可寻觅,可宁州百姓因为不曾参与其中,想必也可以遴过秦军的疯狂杀戮了。”

“为什么?这样做,并不能打击秦军。”众皆愕然。

“秦王与秦何伤之间暗有心结,退早要爆发,这一次,秦何伤能离京,将会给秦王机会,从容布置对付他的方式。”卫孤辰淡淡将宫中一行之事说出。

众人神色凝重,低声私议了良久,方先后表示同意。

“不错,秦何伤虽骄横无道,却也是战场上的不世天才,有他在一日,我们不管组织多少次起义,都只有失败。在他的血腥手段下,有志之士,惨被杀戮,民间百姓,也被吓得再不敢有反抗之心。偏偏他又对自身安全防范极严,府外有大军驻守,平日行踪也从来不定,就是想刺杀他,也无从下手,若能借小皇帝之手除掉他,将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那个小皇帝怕也不是简单人物吧,只怕我们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只有余伯平略有忧思。

洪云涛不以为然:“怕他什么,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武功也不高,又没威信,又没军功,由他主控大局,对我们来说,怎么也比秦何伤好吧!”

纷纷议论声中,决议已然定下。

众人都欣慰地微笑着望向他:“主上此计确实大妙,于我方大计必有助益。”

卫孤辰只淡淡地听,心绪却已经飞得很远很远,那遥遥宫禁中,有一个软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来保全妹妹的少年,有一个因为关心他所亲近的人,而愁眉不展的孩子,有一个冰雪般可爱,浑然不知面对着何等灾难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