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帝后旧怨
作者:佐佐夏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22

踏出休佛堂蜿蜒长径时,已是掌灯时分,晚星点缀灯火,相映成辉,大殿方向传来了喃喃诵读声,看来是感业寺的晚诵时分还没过。想不到与那个列公子一番长谈,竟如此之久。我绕过寺内丛丛桃林,徐步走往大殿,感业寺主殿前灯火通明,殿外却是幽暗一片,不时有三五个和尚提灯而过,见到我也只是双手合十行个佛礼,没有多问便径直向路后去了。

抬眼望去,黑暗如幕,更显得闪亮在道路尽头那一端的一盏孤灯明光若晨。我循灯而行,待到近处,看清那立在灯下两个孒立身影时,倒还是不觉愣了几秒。方宇持灯而立,看到我的脚步逐渐近了,便低声向一旁的人躬身道:“皇上,夏姑娘来了。

皇上收回原本定立在感业寺后山林边的视线,转眸看我,龙颜浅笑道:“丫头,你可是真够闹腾的,病了还到处乱跑。这会儿身体可好些了?”皇上和言悦色,淡淡笑着,坦承道了这些天来,他对我行踪的了如指掌。

看来我的确是从一出非原堂就被盯上了啊。那皇上,是不是也知道了我病着那晚祈阳跟我之间的事?但是只要他金口未开,我又何必自己捅开。这样的事,能瞒则瞒,能了则了。我婉婉笑开,道:“宜家已无大碍,多谢皇上关心。”

“皇上怎么会到这感业寺来呢?”

皇上淡淡看我一眼,回说:“朕与这感业寺老方丈是旧识,今日午后到此,之一便是为了与老方丈讨论佛道。”

今日长亭那边老方丈与祈阳突然便不见了踪影,看来便是为了这天子驾到,不能不临罢。上次皇帝留宿感业寺,也是因了老方丈的缘故。难怪皇帝失踪于感业寺,感业寺上下除了楚桐来闹腾一场,夜擎军那边却没有丝毫动静。我笑道:“皇上驾到,宜家却不知,是宜家该赔罪了。”

“哎——”皇上挥了挥手,淡笑几言,“这倒不必,丫头有事,朕又如何不知?何况是为了朕的女儿……”他的声音威严却和善,说到最后一句时,却还是让我着实愣了愣,皇上,他承认锁儿是他的女儿?那他,也承认了安凤嫣吗?

“不过丫头,朕倒是有些好奇,你今日见的那人是谁?”

我摇头,“宜家只当他是投心之友,至于他何来何去,宜家的确不知。”我说的是实话,一日下来,除了那张酷似安羿的脸庞,我甚至连他姓什名谁都不知道,“皇上,为何不问老方丈呢?”

皇上看我一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分:“不知便算了,老方丈与朕之间一向只谈佛礼,于这些琐事,也不甚多管。而且,朕今日来此,还有原因之二,便是为了接丫头你。”

接我?接我去哪?我还要回去看锁儿,我还要回邰州找安凤嫣,我还要回凤萧声。这当会儿,除了这些地方,我哪也不能去。我垂首低眸,手心里黏了一片汗水:“皇上……”

“父皇,一切都已经办妥,可以出发了。”我没有回头,却还是听出了祈阳冷漠如霜的声音。皇上点了点头,抬步沿着大路往寺外走去,我在原地没动,犹豫着究竟该不该跟上。祈阳在我身旁站定,一脸冷意映着阑珊星火:“怎么不走?”

我抬眼看他,眼里露出几抹挣扎:“我……锁儿……”我真的好想问他,能不能不去?

皇上的身影在不远外的树下站定,略转眸便看到我一脸犹豫之色,也没有生气,只是悠然一叹:“丫头不是心心惦惦着要去看锁儿吗?不是心心惦惦着安凤嫣吗?为何还不走?”

“呃?”我心里诧异几分,锁儿不是在非原堂吗?安凤嫣不是在邰州失踪了吗?我要到哪去见他们?皇上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微笑:“楚湛已经找到安凤嫣了,至于锁儿,非原堂已经来信说,锁儿已得高人救助。待一醒来,便会送回邰州。”

真的吗?我眼眸一亮,心中沉积几日的担子霎时间全都卸了下来,难得的空落袭上心来,却舒畅万分。我赶紧快步追上。感业寺山下,几个布衣男子高举火把,脸色严肃地立在一辆红木车辇旁,见了皇帝都恭敬地低了头。皇帝在方宇的搀扶之下上了车,再朝方宇点了点头,方宇会意过来,绕到车后半会,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桃木红琴。车头前端挂着的一盏明亮车灯在风中摇曳两下,火光映在琴面上荡出暖意温馨,显得琴面如锻面般精致平滑。

皇上回身看了看我,平静开口道:“这琴是那日在落冥寨朕给做的,这几天让人在琴面上雕了些花样,丫头看看,这花样比之于你那凤萧声出名的清雕纹如何?”

心中讶异一瞬迅速回复,我自嘲一笑,到了此时,我难道还能隐瞒自己是凤萧声主人的事实吗?恐怕出了落冥寨当晚,我这些年来,包括安羿,包括凤萧声的一切一切,都变成一沓签纸,呈上皇上御案了吧。我不动声色,从方宇手里接过那把桃木红琴,弦已经被精心打磨过,粗细均匀,琴面上赫然多出的,是层层叠叠的兰花图样,看得出是用刀一笔笔用心雕刻出来的,但是,这层叠起来甚至不少于一百朵的兰花,是怎么在不过四五天的时间里完成的?疑惑在我心里打了个弯,却还是没有问出来,我抬头看向立在车风的皇帝,灿烂笑开:“宜家多谢皇上赠琴。”

皇上唇角微勾,微笑说:“上车来吧。这不是龙辇,不必拘礼。”皇帝顿一顿,转眸看向立在一旁的祈阳,缓缓笑道:“太子也上来吧。咱们父子俩好好聊聊。”

祈阳眼澜轻抖一下,抬袖点头:“是,父皇。”

马车内很宽敞,我抱着琴坐在车角的软榻上,细细调音。这琴声清脆泠人,音质比起几日前更是好了很多。祈阳与皇隔着方几而坐,一人天生贵气,威严天下,一人面容冷寂,沉声未应。皇帝眼神怅怅,视线划过祈阳冷峻的面容,忽而长叹了一口气道:“方宇说得对,朕是该想想,自小便将你送出宫去,究竟是对是错?你从小没有母后,自幼随着楚妃长到四岁,那四年,朕却极少陪伴你,你,可曾怨过朕?”皇上语气淡淡,手抚上腰间雪玉,指尖于其上细细摩挲,动作轻静,却还是泄出了心头一丝怅然无奈。

祈阳脸色微顿,如笼了月色般朦胧惑人。他淡淡抬首,看向皇帝,思沉片刻,终于启声道:“父皇一番良苦用心,儿臣不怨。”

“你这性子,冷得倒是有些像你母亲……进宫之后。”皇帝头微转向窗口,窗外的几缕夜风拂了进来,撩起他额边几缕发丝,随侍一旁的方宇忙上前掩好窗帘。我抬头看向皇帝,不由有一丝微愣,那隐在黑发丝中的几道银光,是人终老去的白发吗?

我还真是忘了呢?朝祈广穆帝,年逾五十,在这个世界上,再明圣的君主,再千古的帝王,也终是凡夫俗子,会有老去的那一天。我眼中望到的那人,此时竟不像再是那个威严肃目的天子,倒像是一个沧桑老去的父亲,面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的满心愧歉。祈阳的眼里波澜微漾,开口淡道:“父皇,母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皇帝闻言轻咳了一声,方宇了然地端上一杯热茶,皇帝将茶盏捂在手中,茶气氤氲中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意味不清的眼神竟转向了我,定立在我身上半响未动:“她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子。”

祈阳顺着皇帝的视线冷冷看来,四道洌光盯着我的背脊隐隐有些发凉,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是什么?是什么?他们在看我?还是在看什么?皇帝眼色一放,渐渐缓了气势,接着对祈阳道:“朕从未在你面前提过你的母后,只是有些事情于朕心中有愧。后宫琐事向来不清,你的母后临死之时,必还是怨朕的。她本是如此率性活泼的一个女子,是朕的帝位,朕的皇宫,将她磨合成一颗冷面玉石,触上手心,只觉冰凉。是朕啊,是朕没有想到,朕给她的后位,生生埋葬了她。”是我看错了吗?还是幻觉?千古明君,权倾天下之主,划尽沧桑的眼角,竟滴出一滴愁怅清液。

方宇已经递上锦帕,低声劝道:“皇上,保重龙体要紧。”皇上拭去眼角老泪,眼眸半眯,忽而浅笑一道,看我说道:“丫头,说到皇后,你接下来必会想问安凤嫣了吧?”

我愣了一下,镇静点头,关于安凤嫣的事,为之安羿,为之锁儿,或早或晚,我终是要问的。皇帝低低一叹,正要开口,方宇上前缓声顿道:“皇上……”

“你不用多说,朕知道该如何,”皇上龙臂轻抬,止了方宇一言,“太子是皇后的孩子,自该知道这一回事,至于这丫头……”皇上语声一顿,“于安家渊源至深,此事本就该直面应上,朕已经逃避多年,也该是个头了,何况朕也承认锁儿是自己的女儿了,又岂有隐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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