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压顶，又是一更风，一更雪，一更凉。

风定帘垂，隐有暗香落定。

轩辕长歌还了真颜，裹了单衣，赤足行至他榻间。

四目相接。

他看得痴缠，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带入轮回的记忆。

她抬手解襟，修长笔直的双腿下，是已落地的皂袍。

水晶肌，玉臂寒，强做的笑靥如花，沾着浴后濛濛的雾气。

她敛目轻问，“皇上打算一直这样盯着臣妾？”

臣妾，为这从未出过她口中的称谓，他眉间不由动容。

他眼中从不轻易流露的爱，一如深蓝海域般深遂宽容，可我怎么如今才发现？

她上前，“还看？”

闻言烈皇别开头去，低低道，“那我便不看。”

扳过她的肩，轩辕长歌伸手抚上他瘦削双颊，稳住手指的轻颤，“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仍闭着眼，表情一瞬愕然，眉间一动又了悟摇头，“那日将你偷来府中，”他不由抿了唇，似又回到那个二人初见的午夜，“给你换衣的不是我，是府中侍奴。”

“不要紧，”轩辕长歌倚进他怀里，小心撑臂不碰到他的伤处，柔声道：“以后你有大把的时间给我换衣。”

沉默。

犹如窒息的沉默。

谁都不敢去挑明那些隐伤。

他活不到那一天。

她等不到那一天。

心知肚明。

“长歌，”他按住如鱼儿般滑入锦被的女子，哑声道：“别傻。”

我不能这么自私，若你有了我的子嗣，至少对你来讲，绝对算不上是一桩好事。

我终是过客。

真真应了你我初见的第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因为我的人生即将走完。

这一世漫漫，我不允你陪我这破败残身殉了青春。

死亡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我不许你陪我。

“皇上对长歌可是无爱？”她软软俯在他腿间，抬眼对入他压抑暗涌的黑眸，轻启唇，一语直击他灵魂深处最敏感的柔软，“重光，接纳我，我需要你的爱。”

他的表字，第一次从她嘴里喊出。

都说勇敢的女人是最可怕的女人。

可怕之处在于无惧无怕。

轩辕长歌更是勇中佼佼。

在他强压的身体反应中，她出手如飞迅速点了他的穴位，再翻身骑上男子精壮的腰际，温软印上自己的双唇。

她不由分说地吮着他的唇，生涩如鱼儿般划啄，半是命令半是乞求，“看着我，看着我，重光……”

拉过他僵硬而炽热的大手，揽上自己的腰肢，抚过胸前的柔媚。

他果然如被烫了般睁眼。

沉身。

没有处子初经人事的痛呼，没有半点障碍相阻的瑟缩，当青丝缭绕，冰冷而无声地交织过二人身体，平原的夜，细雪纷下。

清辉素光同，犹在春梦中。

孤夜风雪留人，留住这最绝望深处的抵死，缠绵。

帐外，寒夜无歇，又悄悄贴着泉台近了一轮。

上墨不敢进，晟瀚亦不攻，退守淇水城，这青史上最为离奇诡异的淇水之战便陷入了僵局。

朱沿熙沉默进来，将轩辕长歌碗中的饭菜悄悄倒掉，再打开手中食盒，将汤药递给她。

她一口便闷了下去，连渣都不留。

有助怀胎之药。

而倒掉的饭菜里却掺的是烈皇暗自派人所掺的避胎之药。

已经是第七天。

这七天里，二人数度缠绵，他埋首在她发间呢喃的絮语迷乱、自责、压抑、妥协，独独没有濒临死亡之人的绝望。

只是长夜苦短，总有一双粗砺的手，指腹灼灼摸着她的眼睛。

她数次绽放在他榻间，完事后便悄悄寻个无人处将自己缚脚倒悬。

只要能怀胎，但凡能用的法子，她无一不所用其极。

一个拼命也要怀上子嗣。

一个却至力不让她有孕。

俱都不挑明，只默默地角力。

他们都是固执的人。

若没有朱沿熙的暗中相助，轩辕长歌很有可能已不知不觉被烈皇派来的人成功避胎。

第十四天。

他精神似乎格外好，披了大氅带她出营。

二人把臂同行，轩辕长歌只覆了面纱，露出眼睛。

我一生都戴着不同的面具，如今这番完全抛却裎心相待，竟是已迟。

就像眼前青黄的草，艳红的阳，天际的鹰，如今看在我眼里，俱是深浅各一的红。

回不去了。

犹记大婚当夜，他执意遣了女官，割破自己手指滴血于贞帕之上，清苦酒气中迎着她强做镇定的眉眼，戏谑挑眉，“在想什么？”

她暗暗咬牙，起身便朝门口跨去。

手却被他有力攥住，摁在门扉，头顶有他无奈的气息悠悠一叹，“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她不好扯破脸，憋出声蚊子似的哼哼，“去给你拿药。”

“晟瀚帝后大婚当日，帝君负伤？”他的声音又不是辩喜怒的幽沉，“然后等着太后来跟你问罪？”

她负气，却不敢甩手，突然迎着他委曲地扁扁嘴，小小的狡猾心思-----男人不是都对女人这个调调心软？

酒气中他摇晃着逼近她，却在咫尺顿住狠狠闭了眼，似自问，似问嘲，“告诉我，在你身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她笑着反问，却将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假做真时真亦假，敢问皇上，这入戏的戏子心伶人情，也值得您揣摸么？”

二人对视，一眼深深。

良久他才撤了手转身，径自斟了一杯酒，晃动着杯口久久不语。

灯花瘦尽，他醉意熏熏的趴在桌几上，苦涩浅笑，喃喃自语，“自古英雄多寂寞，只身荡寰宇，原来当年拈花和尚句中的这个人，是你……”彼时她只是侧卧躺下，留了个背朝他。

一夜无眠。

他端坐着喝了一夜的酒。

她僵着身子睁了一夜的眼。

翌日他看了一眼她乌黑的眼圈，只嘱贴身崔公公给她端了宁神药，下口谕免了大婚后必须去太后延年宫的朝见礼。

而她心安理得。

她是这千古帝宫中的异数，不见姑婆，不接见朝臣命妇。

无所顾忌的深居简出。

之所以有恃无恐，何尝又不是他的暗中纵容？

可我却被仇恨迷了眼，被权术蒙了心，看不见这眼前的温暖。

轩辕长歌望着地平线上那一抹残阳，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红色的双手，发涩地动了动喉间。

“在想什么？”他偏头问道，将手中紧扣的十指摩挲着往怀中暖了暖，眼中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深情。

轩辕长歌抿着唇，漾开一抹笑意偎进他怀中，“重光……”

再要开口却是哽咽。

近在耳际的他的心跳，已经不再深沉有力。

他已经撑到了十四天。

“好端端的，怎么说哭就哭了来？”他捧捧她的脸，用指腹揩去她眼角清泪，警觉这话问得不妥，忙岔了话打趣，“在我印象中的太尉大人，可不是朵伤春悲秋的娇花。”

轩辕长歌扯唇笑笑，无以为继。

彼此俱都知道时日无多，都是太聪明的人，不去提什么往后将来，却说什么都似在忆旧时当年。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

“重光，”轩辕长歌细心结好他披风的绶带，“重重霾云中的一缕熙光，这名……取得真好。”

他脸上果然便有了明烈的光晕，一如初见。

“是天意倦怜，得妻如此，让我重得光明。”

霸气如他，骄傲如他，如今也屈于了命数天论。

轩辕长歌鼻尖一酸，眼眶涩得生疼。

像有谁的手生生抠进了她的眼眶。

一起等待生命倒数的凌迟，她再流不出泪来。

远处有思乡的年轻兵士唱起了家乡的情歌：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

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

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天光暗下最后一刻，残阳沉沉，流年已尽。

唯有草间寒鸦掠起，悲切切为这沉阔四野添得一声啼。

他静静靠在她的肩头，平原的风，猎猎。撩起了二人飞舞的发丝，他唇间笑意餍足。

轩辕长歌僵着身子，直到影卫无声上前跪伏才空茫将脸转过，极慢极轻。

“皇上，”她闭眼，吞下喉间最后一丝悲辛。

“……晏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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