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午后，麓山中学一年级教研组办公室内。

一位“聪明绝顶”，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玻璃镜片的中年老师正皱着眉头，看着趴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学生。

这个学生顶着一头乱草也似的头发，看得出来是在理发店做过了发型，却因为本人懒得打理，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他穿着一件白色阿迪短袖，按照校规必须穿的校服被他当作腰带系在了腰间，脚上夹着一双大大的人字拖。正流着口水呼呼大睡。

鲁老师压住心头火气，上下打量着这个学生。

02级高一六班是个很不好管的班，其中大部分的原因就在于眼前的这个学生身上。

对于这个学生，作为六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鲁老师是又爱又恨。

此生才气纵横，是六班语文成绩最好的一个。刚刚进校，便在全国高中生作文竞赛中一举夺魁，为学校争得了莫大荣誉。

这对于渐有没落趋势的麓山中学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

并且给鲁老师大大的长了脸。

该生的每篇作文都是范文。抛开辞藻优美的文笔不谈，文章里表达出来的深刻思想和独到见解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是一个17岁的孩子写出来的文章。

有哪个语文老师会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呢？

能有这么一个好苗子让自己培养，鲁老师可谓是捡到宝了一样欣喜。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刚刚高兴了没几天，这个学生就给他惹出一大堆事情来。

迟到、早退、旷课这都算了，上网吧通宵、夜不归宿、和某些女同学之间超出同学关系的亲密，有些早恋现象也忍了。可是该生居然拉帮结派，小小年纪便纠集了一帮人在同学中间，学校周边收取保护费，俨然一个职业混混，这就让鲁老师头痛了。

他在怎么爱惜人才，也不能容忍了，这已经超出了他的底线。

太无法无天了！

鲁老师越想越是生气，忍不住一拍桌子：“夏桀，你给我起来，坐好了！”

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是睡得极沉。

鲁老师又试探性的喊了两声，夏桀仍然没有醒来，他无奈的摇摇头，重重的叹了口气。

眉头紧缩，满脸愁容，他的压力很大。

六班本来就是高一最差的一个班，身为一年级教研组组长的鲁老师自动请缨想要带好这个班，一开始立下了军令状，雄心勃勃。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他的计划，便在夏桀这个刺头这里夭折了。

联想到麓山中学的近况，鲁老师更是忧心。

麓山中学是一所私立贵族学校，是几个大老板用钱砸出来的学校。各种软硬件设施都是一流。不说其他，单说学生宿舍，最基本的是四人间都有热水器加空调。更别说单间的一室一厅带内卫和全套家电了。

不过这单间并不是谁有钱就能住，这样的单人宿舍学校只有十套。整个学校初高中部，1500多个学生能够住进去的，只有10个人，初高中部各五个名额。

能够住进去的学生，不仅是学习成绩优良，而且综合素质很高—总而言之，能够入住单人宿舍的就是麓山最优秀的十名学生。

入住单人宿舍，这是莫大的荣誉。

麓山建校之初，秉承着精英政策。他们有雄厚的资金做后盾，师资力量极其强大。特高级教师居然占据了整只教师队伍的百分之四十。而且利用用各种优厚条件招收了不少尖子生，比如学杂费全免，全额奖学金之类。

一开始，在星城这座繁华的南方都市，除了一中，长郡等四大公立名校之外，就属麓山中学最强。

只是后来，随着名气大了，各种有权有势的人便把自己的亲戚子女往学校里塞，官二代，富二代扎堆。弄得学校里人数大增，鱼龙混杂，反而失去了原来的精英色彩。尤其近年来屡屡被后起之秀文德中学所逼，弄得颇为狼狈。

这也是夏桀这等人可以在麓山生存至今的原因：虽然他中考成绩不差，达到了麓山的录取线。但以他的恶劣行径，如果是在文德中学，只怕不到一个学期便被扫地出门了。

文德中学也是一所私立学校，发展模式和麓山最开始别无二致。但是他们的校长是个倔脾气老头，实行的铁腕管理。一直秉承着精英模式发展，很快就成为和麓山并肩的两大私立学校，虽然根基尚浅，但是取代麓山也是指日可待。

麓山起初以老大哥自居，根本不把模仿自己的文德中学当回事，直到看到文德中学今年高考的升学率后，这才惊呼感叹，准备在自己学校里也开始搞加强教学和整风运动。但是麓山里面的关系户太多，能不能整，整不整得动，什么时候能整都是个问题。也许到了夏桀毕业的那一天还不会有行动。

鲁老师猜测，这也许就是夏桀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原因。

更何况这次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夏桀力压群雄拿了第一，文德中学派出的参赛学生全军覆没，成绩最好的一个只是个三等奖，这对于正和文德中学处于暗战之中的麓山而言，不啻于将对手狠踩在了脚下。

这样的“功臣”，麓山中学自然不会将他赶走。

而且，鲁老师也舍不得这样的学生。他烦恼的是如何成功劝说夏桀改掉他的坏毛病，让他好好学习。不求他做个中规中矩的学生标兵，只要夏桀不再拉帮结派，打架斗殴，那就是万幸了。

鲁老师觉得，如果夏桀能够改掉这一身坏毛病，他一定要去给佛祖烧高香。

夏桀能够转了性子，那绝对是菩萨显灵。虽然鲁老师是个无神论者。

这也从一方面体现了，夏桀究竟让鲁老师头疼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鲁老师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对面的夏桀忽然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然后鲁老师就看到了夏桀脸上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短短几秒钟内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

最开始是警惕，他好像在防备着什么。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接下来是吃惊，疑惑，茫然，不可置信，高兴而又哀伤……

“夏桀，你怎么了？”鲁老师疑惑问道。

“老鲁……老师。”夏桀一开口，就来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而且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您真的鲁老师？！”

“我……”鲁老师哭笑不得：“你还没睡醒吗？”接着他脸色一板，严肃道：“不要打岔，夏桀，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你家后台很硬，我就动不了你，你不要以为你拿了个什么作文比赛的第一，就居功自傲，你不要以为我……”

夏桀安静聆听，用心的听着。

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鲁老师大为诧异，夏桀这次居然能够这么乖的听他训话，换做以前他说不了两句夏桀便会开始闹腾，装傻充愣，丑科打诨，种种狡辩之词层出不穷。

最重要的是他想起来，之前夏桀称呼他的时候，居然是用的“您”这个敬语。

要知道，夏桀最喜欢叫的就是“鲁老头”……

“你不要以为你语文成绩好，我就舍不得罚你。你不要以为你跑得快，我撵不上你，告诉你，鲁老师年轻的时候可是文武全才，当年还拿过大运会的短跑冠军……”夏桀将鲁老师要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夏桀的眼神回复了清明，再也没有茫然之色，只是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就开始湿润，最终夏桀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弧度，露出一个含泪微笑，轻声道：“鲁老头，这么多年了，你这些台词都不会换一句，我都听腻味了。”

听到大不敬的“鲁老头”三个字，鲁老师这一次没有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夏桀忽然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冲自己鞠了一躬，说着：“鲁老师，您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您是我最好的老师。永远都是。”

更因为，在夏桀微笑的时候，他在夏桀的眼睛里，看到了原本不该属于孩子的沧桑。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鲁老师愣住了。

那是要经历过多少磨难和困苦，才会积淀下来的沧桑啊。

这个孩子的心里，究竟藏了些什么？

在鲁老师失神的时刻，夏桀仔细的看着他的老师，一个几乎秃顶，带着一副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老师长相实在难看，头大，眼睛小。

可是夏桀觉得，这是他遇到过最可爱的老师。

因为这是一个对自己严厉无比，喜欢板着脸训斥自己，却在自己被人打得爬不起来，在其他小弟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能够将自己从垃圾堆里捡起来，在深夜徒步五公里，送到医院的男人。

“鲁老师，您为我费心了。”夏桀诚恳说着，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您能不能批我一天假？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

鲁老师仍陷在夏桀为何会有这种奇怪表现中不可自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臭小子！这是这个礼拜第四次请假了！

等鲁老师回过神来的时刻，夏桀已经走出了办公室，鲁老师偏过头，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窗外，烈日当空。

强烈的太阳光令鲁老师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他不自觉眯起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小，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夏桀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但他清晰无比的看到了一个背影，很挺拔。那个背影的主人走得很坚定，很轻松……

不知道过了多久，鲁老师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他想，我是应该去给佛祖烧柱高香了。

这是2002，一个火热夏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