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开了条缝儿，阳光在青石地涂出一道扇形的金光，照亮了宫门上的金色蝙蝠。殿堂内清烟缭绕，幽幽冥冥地勾画出端坐在宝座上妇人艳丽的轮廓，保养得十分精细的手握着一串佛珠，她默默念着，有条不紊拨弄着佛珠，似在祈祷战火不会烧到紫禁城来。
佛珠拨了个轮回，宫门开了，太监匆匆而入，跪下，“太后，段大人来了。”
妇人蓦地睁眼，似看到了希望，微笑从眼角眉梢泛出来，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竟染了段独有的妩媚。
“快请他进来。”
段鸿昇大步踏入殿内，结着彩珠的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他跪下，礼仪拜叩得极为标准。“微臣拜见太后！”
“快起来。”妇人微微伸手，候在旁的太监赶紧躬身搀扶。她踩踏着安稳的步子来到段鸿昇面前，亲手扶起他，笑得极为温善，“真是辛苦你了。”
“太后谬赞了，微臣只不过做了该做的。”
“朝廷钦点洋务大臣数名，想让其归国后务其职振我大清声威，没想到洋人的火炮技术没学成，倒学了一身糟粕理论归来，迷得皇帝搞什么洋务运动，立宪法治国。本想培养一代忠良，没想到培养了一伙社稷隐患。唯段爱卿忠心可鉴，哀家甚慰。”
段鸿昇弯身垂目，掩不住灼灼目光，“自古神授天子权力，天子秉承天意治理天下，岂可将天授之权旁落于臣民？民智未开，亦不能开，臣民无数，私心一起，天下大乱矣！圣人古训传承千年，万万不可因洋务而乱了纲常！”
“爱卿说得极是。”妇人内心喜极，声音始终沉静如水，她稍稍一顿，问：“洋人那边怎么说的？”
一滴汗从段鸿昇额角淌下，他俯身交叩，“还是要太后交出那幅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妇人眼中的神采瞬息灭了，她侧首低声吩咐太监：“把十三格格叫来。”
一缕浅淡的阳光从窗棂间漏进，射到一方落地镜上，折起光斑数点，碎影乱筛。光线再明亮，也明亮不过立在镜前的美人。
“拉紧点儿！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这衣服就是这么穿的。”十三格格回头训了下笨手笨脚的宫女。
潘惠英放开手脚，使劲一拉鲸骨内衣，完美的曲线即刻呈现。格格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回首瞟了眼目瞪口呆的宫女，尽显妩媚，“如何？”
潘惠英不敢直视这份灼人的美，在她眼里，这和裸露并无区别。她唯唯诺诺地应了句，“好看。”
“你不懂，这叫露而不浮。”格格高昂起下巴，“公使夫人的眼光不错，这件衣服我很喜欢。”
珠帘随风轻颤，太监的身影隐过，尖利的嗓音自珠帘那面传来：“太后懿旨，请十三格格速去慈宁宫觐见。”
“知道了。”十三格格冷冷地答着：“你回去禀告太后，我马上过去。”
帘后的身影隐去，无声无息。十三格格高傲的面容瞬时变得伤感，她转身抓住潘惠英的胳膊，眼神出奇的哀怨，“惠英，你得帮我！”
潘惠英受不住主子的哀求，连说：“要奴才怎么做，主子吩咐便是。”
“去东门，拿到看守的腰牌，今晚我们就走！”十三格格轻笑一声，“我知道，王守卫看上你很久了……”
潘惠英面露惊恐，十三格格飘忽的眼神从她面部扫过，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我不嫁什么公爵大人，我心里已有人了。虽然他们都是洋人，但是完全不一样。”十三格格突而愤怒，“公爵算什么，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味的屠夫！还有那个老妖怪，她以为这宫里的一切都是她的，连生存的权利都是拜她所赐！珍妃死了，可我不是她，我是我阿玛的女儿，那幅画也是我阿玛给我的，同她无关！现在她无路可退，最先想到的就是剥夺我的权利来保全自己的性命！”愤怒的泪水滚滚而下，十三格格抹去泪，抬头望着潘惠英，“你只要拿到了腰牌，我就带你一起走，离开这非人的地方，走得远远的，谁都找不到我们。”
格格的手柔软而冰凉，潘惠英不由一窒。来了这深宫里，她从未想过出去，闻得前方战讯，日子也是掰着手指头数着度过，谁也拿捏不准，或许哪天紫禁城会在炮火里灰飞烟灭。格格的这番话让潘惠英看到了希望，到底是还能做梦的年龄，她不由分说地答应了。
十三格格陡然绽放一缕轻笑，微笑之间露出满意的神色，“在这宫里，只有你能理解我。”
这天晚上，宫墙另端的旧梅树暗香浮动，一轮明月逐人，涂染了月光的檐头兽首半隐半现于夜色里，静悄悄地注视着潜伏进出宫门的几道身影。
一片孤静。影壁后蓦然挑出一盏灯笼，移过宽阔的宫道，像是荒野上幽冥燃烧的一团幽火。
宫殿安静而神秘，纷跳的珠帘后，妇人的脸埋入烛光，始终神秘莫测。
“太后，人给您请来了。”
来者不敢直视帘后的身影，他跪于珠帘前，蜷成一团阴暗。
妇人开了口，“你先说说看，这画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来者垂首，由于紧张声音不住颤抖，“相传于明代，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普遍讲究风水，以士人为重。明成祖广纳民间阴阳异士，绘出风水图一张……”
“这风水图叫什么？”
“回太后的话，此图乃明代徐燮所绘，名曰仙子渔夫图。”
“你见过吗？”
“草民只有耳闻，从未亲眼见过。”
“那你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仙子渔夫图暗指，几百年后，华夏之脉转于江南一带。如把长江比作龙，那么居于龙尾的那座城便是吉地……”
“居于龙尾的城？”
一旁太监俯首，对妇人低言：“就是洋人选了做租界的申城。”
妇人一颤，按捺住惊诧的神色，问来者：“是吉地又如何？”
“吉地龙脉纵横，动土需谨慎，万一触犯禁地，华夏未来堪忧。”来者微微一顿，“照说，仙子渔夫图上已绘明申城几处禁地。”
妇人略微颌首，示意太监把仙子渔夫图呈出。
来者埋首，压抑住内心激动的情绪，观摩这幅久仰的古画。兀地，他的眼角抽搐了下，恐惧瞬间爬满全身，“太后，这是……赝品。”
妇人惊闻，猛然起身，声音失控而显沙哑，“来人！把十三儿给我抓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