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帝王颜烈·告别之后
作者:画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24

() 冬雪,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悄然飘落下来。

王妃瑶晔薨,举国哀悼,服丧三日。

臧玉国,一片白色。苍茫而哀伤,寂寞而凄凉。

黑衣的男子,一个人坐在流韵轩的那架秋千上,安静的荡着,目光,触及那片被茫茫大雪覆盖的院落,立刻收回来。

往年,瑶晔都会在大雪里游走,在干净的雪地上留下她的足迹。她也总是默默的坐在秋千上,望着远处,安静的荡秋千。

此刻,坐在她曾经坐的秋千上,终于能明白她每次坐在这里,遥望远处的心情。

只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想家,只是因为,怀念过去。

“瑶晔。”

抚摸那被她触碰过无数次的秋千架,记忆,清晰的翻涌过来。回到最初,遇见她的那个街角,那个明亮而纯净的笑。

旭阳九年,那一日,山花烂漫。

淙扬繁华而喧嚣的街道,人头攒动的景象里,那一抹的粉色,始终闪烁着看不见的耀眼亮光,让人不得不侧目,注视那带着盈盈笑意的脸庞。

依旧是粉色的罗裙,瑶晔总是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洛砚。少年此时脱下那有着宽大袍袖的长衫,换上白色的劲装,一双银白色的马靴,在人群里分外耀眼。有女子爱慕的眼光追随过来,他也并不在意。目光一直随着那一跃一跃的身影,眼睛里,隐约宠溺的笑意。

“洛,洛……”

不多时,她清脆的呼喊声,就在人群里响起来,带着少女未曾脱离的稚嫩。她原本粉色的脸颊,被夏日的阳光炙烤的有些滚烫。她边向洛砚挥手,边抬手用紫色的手帕拭着额上的汗珠。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曾隐去。

“瑶晔,怎么?”

疾步走到她的身边,洛砚习惯性的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摸摸她潮红的脸颊,感觉到奇异的温度。夏日的阳光里,他的手,就覆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自然而亲密的。他的脸,就在那一刻微微的红了。

瑶晔却不曾有羞涩或不安的神色,似乎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的爱抚。她抬起手,捉起他想要逃离她脸颊的手,很自然的牵着。另一只手指向古玩店的一支紫色玉箫,眼睛发亮。脸颊上,自然地生出了让人心动的光晕,顾盼生辉。

“洛,看,那玉箫,很适合你呢。”

她的鼻尖,因为热的缘故,也生出了细密的汗,但她只顾看玉箫,询问他的意思,无暇抬手去擦。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小的让人窒息。

洛砚在他们相互靠着的姿势里,小心翼翼的回头,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突兀的觉得,这尘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及她的一半。只要有她在,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

“瑶晔,我……”

刚刚开口唤她,想将这些年埋藏心底的话都告诉她。让她能够等他,等到他能为她建造一个温暖的家,他就带她离开让她饱受委屈的深宫。可是,不等他的话出口,那古玩店里,突然走进了两个人,买走了那玉箫。继而,他的话,被瑶晔的惊呼声打断:“呀,那玉箫叫人拿走了!”

蹙眉,望着被人拿走的玉箫,瑶晔惋惜的叹息着,似乎心有不甘,便追上那两个人的脚步。洛砚的话被堵在咽喉里,有些不自在。但看到瑶晔一个人提着裙子飞快的追逐那两个买箫之人的脚步,他就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跟了上去。

买箫的两个人,一个看起来与洛砚年纪相仿,而另一个显得老成一些,可能有二十出头。依他走路的身形来看,似是有一身的好武艺,并非泛泛之辈。但那年纪稍小,身着黄色锦袍的男子,头上系着白色的方巾,高昂着头行进,似乎比那年长的有来头。

她默默的跟着那两个人,一路上气喘吁吁。脸上的汗珠不停的垂落下来,她也不管不顾,只管追着。

待她追至一个无人的小巷,一转眼,竟不见了那两个人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凝眉,小心翼翼的四处探寻。遍寻不见,失望的低下头,疲惫的擦去从鬓间滴落的汗水。

“什么人?!”

正待她要转身离去,一个男子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传入她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手,铁钳般的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挣扎着,那只手却猛地收紧,让她窒息。天旋地转间,剑光凌厉的划破天际出现的霞光。衣袂飘扬的少年,持剑在手,招招凌厉的直击劫持她的人门面。眉宇间,蕴含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愤怒。

十七年。

与她朝夕相处十七年,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伤害她,对她不利。此刻,看见她竟被人扼住咽喉,快要窒息,他的心头,瞬间升腾起怒火。烧的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那人见他双眼冒火的持剑来刺,似是被他的气势吓住,稍稍的愣神,便松开了手,迎上他的利刃。

她被那只手推搡开,本来就有些晕眩,此刻更是站立不稳。脚下一滑,便倒向地面。原以为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土地和厚重的疼痛感。却不想,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在那一刻及时的接住了她。

她一怔,微微的睁眼。此刻,夕阳正要落下,那个少年的脸在夕阳里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甚是好看。他在阳光里,嘴角微微的上扬,绝美而妖冶的弧度,魅惑的笑容。瑶晔在他的笑容里愣了愣,随即起身,薄薄的嘴唇,唇齿间流淌静默而温柔的话语。

“多谢公子。”

起身,向着那少年一揖,表达谢意。眉间的六瓣桃花,在她明亮的眼眸和灿烂笑颜的映衬下,开放的愈加妖艳。少年就在她的笑容,瞬间愣神。似乎,被那两个深深的酒窝里的醉意,迷乱了双眼。

她似乎并不像一般的女子那样害羞,此刻的她,纯净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眸,没有半点的闪躲。

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她依旧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直视他的目光。

“姑娘不必客气。”

抬手回礼,他微微的欠身,转头看向依旧未分胜负的两个人。向着那比他年长的男子喊话:“倾城,住手。”

“洛,别打了。”

她亦转过头,目光里复杂的情愫,幽凉的扫了洛砚一眼,摇摇头,脆声说道。

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似乎终是遇上了对手,分开的时候,竟有些恋恋不舍。

各自回到自己守护之人的身边,两个人还不时的用眼光对抗着。洛砚此刻,依旧是怒火难消。一转头,却看见瑶晔笑靥如花的又一次对着那少年施礼。

“其实,我追随公子至此,是想……想问公子索要你方才买下的玉箫。”

并不想要隐瞒她跟踪他们的目的,瑶晔粉色的裙裾,在微风的吹拂下飞扬。风吹起她用发带束起的发丝,一瞬间感觉她像在枝头傲然开放的梅花。

只是,那梅花有着让人感到温暖的芬芳,而不是冷傲的哀伤。

“哦,原来如此。既然姑娘喜欢,便赠与你罢。”

少年公子微笑,腰间的玉佩在斜阳下盈盈的光彩,照耀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支玉箫,送到瑶晔的面前。瑶晔轻轻一笑,在腰间摸索了半晌,转头看着此刻表面沉静的洛砚。

洛砚转过头,故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温融的一笑,玉般柔和的语调。

“多谢公子美意,无功不受禄,我还是买下它罢。”

随意的伸出手,抱着洛砚,在他的腰间摸索着,寻找那搁置银两的锦囊。那样的举动,不经意间有些触痛了少年公子的眼睛。

她和洛砚之间的举动,竟是那样的亲密,毫不拘束,像是恋人之间无声的语言。甚至连她给他的一个温柔眼神,都让他有些嫉妒。

“这……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我收下银两便是。”

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锦囊,少年公子一眼瞥见,那上面竟绣着一朵与她额头上一模一样的六瓣桃花。锦囊在霞光里泛起柔黄色的淡淡光芒,还夹杂着梨花淡淡的清香。

“谢过公子,后会有期。”

朝他再做一揖,瑶晔自然的伸出手,拉起洛砚,挽住他的手臂,笑着转身离去。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眼看他们就要走远,他的内心突兀的升起一丝不甘,大声开口问道。瑶晔在他带着期望的眼神里回眸,眼神亮如星光,熠熠生辉。

“我是瑶晔。”

轻轻的点头,微笑着在洛砚的耳边说着什么,瑶晔在那束始终追随她的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消失在最后的一抹夕阳里。少年公子怔怔的看着那被夜色淹没的粉色身影,失落的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瑶晔……瑶晔,是九公主瑶晔?”

“太子殿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见他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发呆,嘴里还呢喃着什么,那叫倾城的护卫轻声的提醒他。

“嗯,走吧。”

他一抬眼,见夜色渐浓,便点头,随着那人一起离去。心头,那个名字和那有着桃花印记的脸,消散不去。

瑶晔,瑶晔……

嘴角,突兀的绽放一个妖魅而诡异的笑容,少年公子的脸,掩埋在月华里,凝结成她一生挥不去的阴影。

“父王……父王……看这里。”

从那悠远的记忆里回过神,刺眼的阳光里,五岁的颜卿从楼阁上跑下来,手里挥舞着一双小小的鞋子。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在阳光里无限的扩大,直到有液体涌了上来,冰凉的滴落在脸颊上。他伸出手,看着那双婴儿的鞋子,手工精细,似是精心缝制。

“卿儿,这个是哪里找到的?”

抚摸着八岁孩子的脸,他温融的微笑,眼神温暖异常。瑶晔是很喜欢颜卿的,总是带着他荡秋千。只有在那个时候,瑶晔的眼睛里,才会出现十七岁那年才有的光芒。

“喏,就在那个衣柜里。”

小手指向屋里的的柜子,孩子粉嫩的小脸,在冬天里冻得通红。他似乎对这样的一切分外的熟悉,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

“来,带父王去看看。”

站起身,握住孩子冰冷的手,颜烈的眼睛,盯着那个大大的衣柜,仿佛看见瑶晔站在那柜子前,久久的出神。很久之后,终于回过头,泪水溢满了脸,她说颜烈,我的孩子死了。

我的孩子死了。

那句话过后,她便重新转过了脸,望着那里出神。

直到今日,他才能明白瑶晔那时站在这里凝望的原因和心情。

沉痛而悲伤。

“父王,看看,这里还有呢,瑶娘娘说,这是给颜晔穿的。”

打开衣柜的门,满满的,都是婴儿的衣服和鞋子,小巧精致。八岁的孩子,没有看见颜烈此刻的神情。他眯着眼睛,脸上宛如结了一层的薄冰,泪水如同决堤般的落下来,打湿那双紧握在手里的鞋子。

颜晔!

那两字,在此刻如一把利剑,狠狠的刺痛他的心。

那是他给瑶晔未能出世的孩子取的名。此时,窗外的雪,被风带的纷纷扬扬的飘落进屋子里。

一袭白衣的瑶晔,坐在床榻上安静的缝制着小小的衣服,嘴角挂着温柔的笑。

“瑶晔……”

本以为,那两个字,再也不会从自己的口中念出。可当此刻站在这里,看见瑶晔为了他们未曾出世的孩子做的努力,他还是忍不住哽咽。对她的思念,一层一层的在心里泛起汹涌的大浪。

无法平息。

这一生都不能平息。

“父王……”

就在那一日,八岁的颜卿,看见一向坚忍而冷漠的颜烈,手里拿着瑶晔缝制的一双婴儿鞋子,坐在地上,呼唤着瑶晔的名字,泣不成声。

帝王的脸,在屋子黯淡的光线里,变得脆弱而柔软。

此一别,她已经化作了一缕烟尘,悄然离去。如那飘落的秋叶,悄无声息,却留下无法言喻的悲伤与痛楚。

此一别,她嘴角带着凄然的笑,笑说往日的尘世中,那一桩桩心酸的往事。鲜红的血,在夕阳里留下一抹幽凉,与她眉间的桃花一样,惨烈而悲伤。

那一年,十七岁的瑶晔,在残阳里与她告别。这一次,她依旧笑得阳光明媚,但眼角,却有着深刻的岁月痕迹。她说颜烈,谢谢你。

他不明白。

谢谢你,这一生,得到这句真心话的人,只有他一个。那一声的道谢之后,是无法出口的话语。

大风呼啸,大雪纷飞,那洁白的纸张,在秋千下的积雪里,渐渐的泛黄,那一行字,被脏水浸的模糊了,却隐约还能看得清楚。就在那一瞬间,晶莹的雪花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心疼:“生不逢时,相见恨晚。”

可帝王却坐在屋子里,久久的啜泣,没有看见大雪覆盖了那句话,也覆盖了他们悲凉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