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与阿什相见。前者笑容可掬，后者神态可亲，就像阔别当年的老友一般。
紫月道：“呵呵，见面不如闻名。早就听说阿什先生风度不凡，是世间罕见的奇男子。今日一见，方知传闻非虚。”
阿什作揖道：“政总大人折杀我也。您是当世豪雄，惊才绝艳，旷于千古，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紫月哈哈一笑：“先生过谦。先生可知，舍弟常在我面前夸赞先生，说先生是他平生最有意思的对手之一。”
阿什装作不知，问：“舍弟是？”
“叶雪红。”
阿什摆出一脸恍然之色，一拍大腿道：“哦，原来如此！原来叶雪红是您的弟弟。”说到这里，他又换上一脸后怕的神色，擦着额头道：“幸亏啊，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不然……唉。”
紫月沉默了。他早就料道阿什此来必然别有企图，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跟叶雪红扯上关系。
阿什看紫月不说话，他也不急，径自坐到椅子上，把起桌面上的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紫月才缓缓转过身子，挤出一脸笑容道：“明人不说暗话，您此番过来，既然如此笃定，想必准备得非常充分。其一，你有确实办法证明舍弟在你手上；其二，你准备一些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和要求。我猜得对不对？”
阿什望了他一眼，笑了笑，不说话。他倒满了一杯茶，把杯子举在手中，轻轻转动着。杯子是透明的，日光照着茶水，折射出琥珀般的色彩。
阿什轻声道：“有那么一杯水，你喝，我喝，大家都想喝，就连飞来飞去的小甲虫也不例外。可杯子的主人不许，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紫月笑了笑，道：“我愚钝，不知，请赐教。”
阿什又道：“‘赐教’不敢当，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了办法。我想呐，只要告诉主人，我愿意为他把虫子剔走，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杯子拿去。如此一来，这茶水还不是我囊中之物？”他边说，边伸出手指往茶水面上一弹，飞溅的茶水落到地面上，点点滴滴，正好构成前赤龙联邦的版图形状。
紫月拍手道：“厉害厉害，您的方法果真妙极。然则，如果这虫子不是一般的小甲虫，而是传说中的十毒天蛾，汝之奈何？”
阿什眼神一凝，放下杯子，站起身，正色道：“既然虫子是十毒天蛾，我当然会选择与虫子合作，让虫子毒杀杯子的主人，然后把杯子占为己有。”他顿了顿，忽然冷声道：“我没有任何方法向你证明叶雪红在我手上。”
紫月瞳孔一阵猛缩，继而又放松了，微笑道：“无论如何，主人是要死的，虫子依旧是十毒天蛾，不是么？”
阿什放声长笑道：“真不愧为传说中智深如海的月公子，今日一行，我大有收获。但愿半个月后，我们都得到满意的答案。我还有事要忙，不叨扰了，就此别过。”说罢，他转身离去了。
紫月目送着他远去，嘴角依然挂着笑意，可他收在背后的拳头却握得发青。
拜尔伦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声道：“阿什此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偏又智计百出，久后必为劲敌，何不趁此时除去？”
紫月摇头叹息道：“他实力强横，杀他不易。再者，杀一个阿什，我们与神庭、与西帝国、与卢各斯旺之间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拜尔伦不解。
紫月解释道：“拜尔伦，你是非常优秀的军师。在军略方面，我真的非常倚重你。可在政治方面，你毕竟火候不足啊。你明白他刚才关于茶杯的寓意了吗？”
拜尔伦略一思索，赧然道：“只猜
得五成。”
紫月走前几步，拿起阿什拿过的杯子，边看，边道：“杯子和茶水，就是原来的神武帝国。杯子的主人就是卢尔亚达。至于东亲王卢斯彼尔、西亲王卢各斯旺、阿什、安布雷、荷拉等等，都是想分一杯茶的人。而很不巧的，我们成了落在茶水上虫子。无伤大雅，却让所有人喝不下茶的虫子。所幸的是，我们用自己的实力和战绩证明了：我们不是普通的小甲虫，而是能轻易致人于死地的十毒天蛾。这么说，你明白了没？”
拜尔伦听得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难道……难道西亲王和阿什也要分裂帝国？！”
紫月点了点头。
拜尔伦又道：“然则……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卢斯彼尔攻陷神武关、卢尔亚达托庇于卢各斯旺的时候，卢各斯旺和阿什没有趁机夺权？却偏要等到现在呢？”
紫月轻叹一声道：“时机也。卢尔亚达虽然好大喜功，却毕竟是帝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位雄才伟略之主，其拓土之功不可没，他在帝国土地上一直有着极高的威望。就说当时，卢斯彼尔军威赫赫，甚至攻陷了神武关，却一直不敢打出反对卢尔亚达的口号，只说是‘清君侧’，由此便可见一斑。
“若当时卢各斯旺夺权篡位，他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君侧’的小人了？岂不是给卢斯彼尔出兵的大义之名？若是如此，卢斯彼尔趁机打着‘剿叛逆，复国仇’的旗号，乘势西进，卢各斯旺却忙于收拾卢尔亚达的余党，他如何抵抗？
“卢各斯旺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摆出一副忠孝至诚的姿态接受卢尔亚达的收编。一来为他自己挣了好名声，日后他即便造反也能掩人耳目，说是‘主上不仁，非吾不守人臣之道’云云；二来他又可以借卢尔亚达的力量反制卢斯彼尔。此为一石二鸟之策，穆修斯评卢各斯旺为‘眼镜蛇’，所言非虚。”
拜尔伦这才恍然大悟，道：“那么说，阿什此来是希望跟我们合作？”
紫月颔首道：“是的，阿什和卢各斯旺一定缔结了紧密的同盟。若我所料不差，此次南征，他们原本的计划很可能是由卢各斯旺占领二百五地区后割据一方，然后和阿什两人各执兵权，逼卢尔亚达禅让。阿什恐怕早就偷偷跑到卢各斯旺军里了，只有他的谋略可以让你我差点儿栽个大跟斗。可惜他没料到我军居然可以反败为胜，还把他的十万大军逼到进退维谷的境地，所以他才前来当说客，谋求合作。”
拜尔伦想了想，又喜又忧，道：“如此一来，主动权岂不都在我方？不过……叶帅那里……”
紫月叹道：“小叶那里其实并不关键，阿什提出此事也许只是晃个花枪而已。表面上看来，这次的事合作与否主动权都在我方，可实际上呢？面对着卢各斯旺和阿什联手率领下的近十万帝国精锐，再加上很可能潜伏在附近的神庭裁决团，你以为我军会有几成胜算。”
拜尔伦神色一凛，约略计算一下，索然道：“即便赢了，我们也是惨胜。”
紫月缓缓闭上眼睛，坐到椅子上：“所以说，在惨胜和共赢之间，我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日影西移，阳光终于退出了窗户，紫月的身子就象沉进了黑暗里。那黑暗，是泥沼，是深渊，是万劫不复的绝地。可当他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就象夜幕里的星辰、大海上的航灯。
2
七九零年二月底。当柳非青风尘仆仆赶回伽纳山城的时候，紫月军势已经打了许多场胜仗，收复了大半的领土，却在阿索谷一处停滞不前。卢各斯旺率领大部兵马驻扎在阿索谷里，与紫月打起了拉锯战。
其后，
他们每个月都要打几场仗，声势都非常浩大，伤亡却低得可怜。甚至在一次总数超过十万人的军事行动中，双方伤亡人数加起来都不到一百人。
阿索谷是二百五地区与西帝国接壤的一处山谷，邻近坎卡拉共和国。正因为如此，坎卡拉也不敢贸然南下，怕陷进三方混战的泥潭里。于是，紫月得以在这段时间里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而卢各斯旺则每天三分战报送回神武关，有“敌情严峻，恳请调派增援”，有“我军大捷，降获敌军三万人”，有“敌军猖獗，偷袭我军后勤基地，损失惨重”，等等。卢各斯旺和阿什都在等，等卢尔亚达坐不住，等他出错，等一个最合适的逼宫的时机。
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这天已经是七九零年六月二日了。卢各斯旺和阿什等待的时机也临近了，两人正摩拳擦掌，等待着最后的爆发。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另一则消息——海神军北上了。
在当时，这条消息并没有得到人们的普遍重视。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潜意识里往往是卑劣的，他们对于旁人的落难只报以虚假的同情和心底里的嘲笑，他们总认为自己比落难者强大得多，理由：因为他们还没有落难。
——裴迪政权的流亡，只是裴迪太弱小而已。
——海神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们运气好，碰上了弱小的裴迪政权，而不是自己。
这便是人们普遍的想法。
也有一些胸怀远见、脑筋清醒的优秀统治者们，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海神军”这三个字的分量。可他们却被绑架于“时局”的战车上——内有权势者的觊觎，外有邻国尖锐的兵锋。套用尼贝克的一句话：近虑未除，何以远思？海神军的强大与否，正是“远思”。
直到六月十四日，海神军二十万精锐在十二天内连破七城，一直打到神武关下，大陆各国才悚然惊醒过来，各国上层才紧急商议对策。
卢各斯旺和阿什都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逼于形势，他们不得不放弃长久以来的谋划。六月十七日，卢各斯旺代表西帝国与联邦临时政府签订停战协议，向北撤军。六月二十三日，阿什以东征军总统领的身份与黑子、海无云签订敦睦条款，即日起挥军西向，回援神武关。
西帝国的将士们只听说海神军厉害，又不知何时可以结束战争，自然士气萎靡。东帝国的将士们却很是欢腾了一段日子，海神军的兵锋还远在千里之外，以后会不会打到这里是以后的事，至少现在可以停战回家了。
大陆东部，东帝国大军营地。
海无云向属下们下达了任务后便离开了营帐，穿过欢声雷动的营区，一个人走到山冈上。现在的他，除了打仗，就再也找不到留在军营里的理由。杜维走了，他是自己的义子，是那些最苦闷的日子里跟自己最亲近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汀黛丽，她是自己花一生的力气也无法忘怀的女子，相识、相知、相恋，而后又残忍地分开。那段连正午的阳光都是灰色的日子里呵，相爱的人同在一个城市里，却无法相见，甚至不敢用心去想念。她如今身在何处？她过得还好吗？她是否还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思念着自己？而关于她的传言太多了，有说她成了叱咤风云的将军、有说她成了日御千男的营妓、有说她成了海神国的太子妃……可海无云都不愿意相信，他宁愿她永远活在帝国冷宫里，青灯冷月，永远不要接触战争和政治。
“也许仅仅是我的自私吧。”海无云如此想着。夏雨蹂躏过的土地并不平整，尤其是半干的泥潭，有些被青草覆盖了，便成了玷污鞋
子地凶手。“这世间上的路是否都如此呢？”他又想。
他一步深一步浅地走着，步子不算快，也不慢，却每一步都很实在，似乎要踩进大山的心窝里。走到山顶上，一道粉红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身影窈窕，却不纤弱，在山风中如同孤洁的红梅。
海无云对这道身影是熟悉的，她是伍月晴，魔法军团的副团长，大陆魔法师工会主席安布雷的入室弟子，前神武帝国北亲王唯一的私生女。
海无云走到伍月晴身后，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你还要软禁他多久？”
伊不答话。
海无云稍微加重了语气：“一个已经成了白痴的叶雪红，你还要软禁他到什么时候！”
伍月晴双肩轻颤着，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脸庞，已经挂满了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