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晦日，雪越下越大。

呼吸轻坠，少年半睁开眼睛，时间缓慢的过去，直到他醒来。

寝台帐子外面值守的巫女，低眉敛目默默行礼，将严严实实挂在殿室两端的厚重帷幔卷上去。

木屐踏在石面上发出钝响，伊那披着头发，身上七件八件衣服还没有穿好，下袭的衣裾拖得很长。

少年抬眸，平视那双玲珑剔透琥珀色带点偏执目光炯炯的眼睛。

无法理解，偏执这种感情，看似温情却残忍的彻底，让人从心底里一寸寸冻结僵冷。

少年抿着嘴角错开视线。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到处是忙碌的身影，灯火通明，薰烟披靡，石壁上那些色彩艳丽的壁画不再遮掩，全都露出来，负责清洁扫除的巫女，把神宫外面的积雪清到边角，堆砌成雪山。

杂役的巫女将浴桶运进来，热气夹杂着馥郁的香气，侵入**和感官。

衣物隆重繁复，白色织出花纹的料子。

伊那抚平少年的衣角，从镜匣里选出一柄梳子，亲自为少年梳头。

精巧丰美地假发。一丝一缕滑过指尖。用桃木栉固定。长发垂髻。鬓边山桔、山菅、日荫葛枝束盘绕。额发下。淡淡清秀地五官。添上浓妆。轮廓依稀熟悉。这张脸孔。是谁？

禁食。以甜酒充饥。

前殿大厅。空旷沉寂。光影或长或短一如密林。少年和伊那并排端坐。双手相叠。优雅地伏于膝头。桐跪坐在下首地位置。

起始是太鼓。浑厚地重击。然后跟着铃声。清音破开鼓声。

两名巫女手持长矛舞蹈。

在神世第七代地时候。兄妹神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诞生。天神赐给他们天之琼矛。命令他们到下界去创造国土。

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站在天之浮桥上，放琼矛下去搅动海水，海水自矛头滴落，积聚而成浮岛。

立琼矛于岛中心。化为天之御柱。

两神分别向左向右绕柱而走，约定在会合处，行房事，产生国土。

叙事性质的奉纳舞非常抽象，舞者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可能代表着一瞬间也可能象征着森罗万象，两名巫女一圈一圈围绕长矛行走，不断相遇会合，十四座岛、三十五尊神依次生成。

伊耶那美死去，伊耶那岐追到黄泉。

伊耶那美站在冥神殿地羡门（墓门）内。对伊耶那岐说：

吾亲爱的兄，此乃亡者之国，请止步吧。

伊耶那岐回答：吾亲爱的妹，吾与汝所造之国土尚未完成，吾远道而来，愿汝与吾归。

因为吃了黄泉灶火煮的食物，伊耶那美的御体已经腐朽，必须通过八雷神降临的大仪式再塑身躯，才能重返人

黄泉之神提出唯一的要求：汝之国每生千五百人，吾之国遂享得千人。

道反神宫的年夜祭便是一场死亡祭典。

不多不少。整整一千人，长串铁链锁住他们的左脚脚腕。

眼睫微微一张，少年淡漠的看着祭品走进大厅。作为一个有自杀前科地人，本质上。既不敬畏生命也不惧怕死亡，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

他们是要死的。在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被杀的原因匪夷所思。

他们即使死了。也没有人会追究，因为这些人都是等外户。

户部登记户籍，将全国臣民从上上户到下下户划分成九个等级，每个等级需承担的田赋户税、各项徭役不同，上户从重，下户从轻，那些连温饱也难以维持，连最低一等税金也缴纳不出的人，被称为等外户。

必须依靠救济才能活下去的等外户，在五百万人口中占八成，这八成人口的绝大部分，抛弃了朝廷分派的公田，出逃，要么成为某个贵族地私有奴，要么被官役抓获，终生苦刑。

成为苦刑囚犯，和成为祭品，没有差别。

巫女们挥舞着桃枝一边跳一边唱：

在这个崇敬辉煌的日命伟大的盛誉前，

那连通永寂黑暗的门户敞

黄泉的神灵传承万物轮回的真理，

神与神结誓，千人的奉献，

以此为誓，可喜可贺，

以此为誓，可喜可贺，

吾人贺兮心虔诚，亘古以来未有厌，

祝愿吾尊御世长，长存千代八千代，

世间万物有枯荣，道反石上苔不息，

祝愿吾尊寿如沙，真砂……

杀人，包装得肃穆神圣，一点也不像暴力，人在杀人的时候，变成神，主宰别人的生命。

那些祭品，被蒙着眼睛，喂了药汤，安静，一声不响。

外表上没有什么反应，少年漆黑的瞳孔里沉淀下去茫然和厌恶，他觉得自己虚伪，那其实已经不是对和错地问题，等到十几个人死掉，鲜血满地流淌的时候，视觉神经就开始麻痹，不再有恶心的感觉。

还要多久，还要多少时间，杀完一千个人。

伊那紧紧抓着少年地手，她用一种甜腻的嗓音在他地耳畔说，从今以后，我们便没有不同了。

她们觉得满意，对少年没有露出惊恐的神情，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不惧怕死亡，并不代表不害怕罪恶，沉重地负罪感，即使明知道是伪善的，也会在心里留下来，这是他所害怕地，仍然是为了自己。

他有些不耐烦，类似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反正已经这样中间。

确实是他，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化，他站起来，甩开伊那的手。

兄长大人！伊那愣了一下，喊住少年。

少年回过头，少有的强硬，我要他，他指了指的方向，然后又随便指出一名巫女，用她去换。

如果说原来还能够辩解自己是无辜的，那么现在，当他要求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生命之后，他就丧失了最后的借口。

桐眼眸半敛，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她认出了那个祭品，却还是同意了少年的要求。

一名巫女上前，去掉脚腕上的锁链，揭开蒙布。

之后的祭典毫无意外，伊那容忍着少年身边多出一个陌生人。

跪在少年身后，虽然有些虚弱，但神色镇定，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少年。

岩渊之上是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因为行路艰难，几乎无人出入。

道反神宫在森林里布置有一个小型的村落，村落里生出女儿就送到神宫当巫女，男孩则训练成武装盗匪，到别的地方抢劫财物、粮食、女人和每年年夜祭的祭品。

藤原道无出于某种考虑没有惊动官府，而是从附近的庄园召集武士，十天前，最后一次向藤原道无传信，在混入祭品队伍后，一路划下标记。

他就要来了，少年眺望着外面茫茫大雪，这一刻不知道是喧闹还是寂静，他的脸上，神情淡淡变化，之前一日日强压着的期待，汹涌出来，又莫名的酸涩苦楚，浓得化不开。(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