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朝白
作者:岳东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352

曲岸持觞,垂扬系马,他顺着岸行走,为了去京城。

他胸有诗书,自以为这一去必当永生绽放于君王之侧。

第一次赴京赶考,他落榜了。

隐忍了多年的落寞,酸苦,煎残在此一刻找到了出口,迸发暗涌,将他湮没。滴酒不沾的他将自己丢在荒野,伴着空荡黑夜,一口复一口。

为日日深居小屋诵书的自己,干。

为夜夜挑灯不眠的自己,干。

为摒弃风筝、炮竹、垂杆的愉悦,干。

为十年如一日,却终换一场空,干。

潦倒归家,村里昔日含笑相送的人群开始不露声色的冷嘲热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使他惆怅之心,惆到酸,惆到疼。

母亲带病出来相见,与他微笑,与他相拥,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咛喃而语,回来就好,回家就好。

透明液体终是忍无可忍,在眼角慢慢开出了两朵花,带着温度。

儿母相依,存银被时间悄无声息地把把拿走;母亲知道,这病所花所占巨大,却也无法医好,于是偷偷命令下人停止买药煎药。

他看到后,一天疼比一天,不知如何是好,写了招帖,寻天下名医,发传一张,被母亲安排的下人紧跟着偷拿回一张。

他也不再独居小屋学习,去布坊帮助管理,让母亲少操份心。

母亲知道后立即满面厉色,在布坊内众人面前指着他说:“谁让你出来做这事的,这是你内心欢喜的事么?给我滚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去,任何困难都是要踩下去当垫脚石的,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忘了你是谁吗?你忘了你是要干什么的吗?”

说到情绪涨至头部,忍不住一点点晕眩,他连忙过来扶住母亲,哑着说:“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的知道错了。”

落叶满空山时,母亲带病而终,临去前躺在榻上捧着他的手吞吞地说:“儿啊,朝你心中向往的地方飞,做你自己,善始就要善终。”

泪水如水帘,紧贴在他脸上,他上齿咬着下唇一边哭一边狠狠地点头。

母亲将布坊交给了胡伯,胡伯颤抖地接过契约,默默无声。

母亲走了,他开始更加勤奋地学习,与日月相伴,紧接着的皑皑白雪覆盖了一切,银装素裹,只有他才看得见雪里面其实的满目疮痍。

第二年赴京,不在是笑满面,意气发,看遍一路花,而只是像个影子,在人群中无知不觉地前行。

第二次再考,又落榜。考官过来轻声相告说,有才然后加上银两,来年定中。

他大怒,孤傲的心撞上现实的墙。心中想起了前人柳永,不也是这般两次不中,然后放浪形骸,浪荡不羁去。于是,他写下柳七的诗,题在璧上: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诧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评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从此放纵一年,识得意中人敛容,一个优柔一个愁苦,一见如故,月光沐浴之中,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在这美妙的日子里,风光旖旎妩媚,让他爱不释手。

人间除了诗词,酒食之外,竟然还有这样绝美的东西,如蜂蜜粘人心,嗅人胃。

敛容也会时常催促他看万卷书,实男儿志。他因此更爱她入心。

第三次赴考,与她依依惜别,短亭送长亭,留恋处,兰舟又催发,念去去,千里烟波。

这次,他终于过关斩将,终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花,盛开在君主眼前。君主轻蔑一笑,犹记当初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那首诗,于是抹去他的名字,在旁批到:“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豁然间,他明白了这弱肉强食的规则,对手如此强大,罢了,罢了。难道自己真的和前人柳七一番,从此留恋花香就地之处,浅斟低唱,直到终老?

再回往住处,敛容因得知他再次落榜且被皇上批示终生无法为官后,立即另作打算,投入他人怀抱。停步驻听,她的笑声里夹杂了另外的笑声在屋里飘荡,像一根根针,一下下刺进他的心,血涌成滴,掉在地上,一滴接一滴。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当初的话如同心上的伤口,张着嘴嘲讽一切。

他不属于这里,终于苍老衍生出失望,从心流到眼睛上化作了冷漠。

没有名字的小庄里的一家没有名字没有客人的小客栈,他与酒同乐,这个荒凉的地方和他的这个荒凉的人正好惺惺相惜。

当他慵懒着叫老板再上酒时,有个人出现在他桌旁,轻轻地将翡翠玉瓶贴着桌子推给他,他拔开红色木塞,一饮而尽力即感觉口齿生香,全身舒畅,醉意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对面的白衣女子:“这是什么?”

“瑶台”,白衣女子浅笑回答。

“蜀山瑶池台,三年出一泉,十斤酿一滴?”

“公子果然渊博。”

他不由地警惕起来,这些年的崎岖坎坷路使他明白,有所得就一定要有所付出,而且付出总大于所得,同样也明白有所付出不一定有所得。想到这不由又惆怅,端壶欲饮,壶中却无酒,白衣男子又拿出一个翡翠玉瓶。

他略一迟疑,然后一饮而尽,酐畅尽致,有人穷具其一生只为一滴,今生已喝两小瓶,死又何妨,于是自嘲地说,“你要我干什么?”

白衣女子又是微微一笑,像一种温和索引,让感觉很亲切,很随和。他将一团长形白布放在桌上手腕一抖,白布成碎花轻轻抖落。

一把晶莹剔透的短刀显现出来,散发出来的落寞如雪般的冰凉笼罩小客栈,吸人眼目。

“雪月刀”,他轻声惊呼。在刀影中忘了自己。

“书生也知江湖事?”白衣男子依旧轻笑地问,并无嘲讽,反而让他感觉知遇之感。

“风花剑雪月刀,携手睥睨江湖,一段佳话,怎么不知?”

“好,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

他错愕地看着白衣男子,如同木偶。

“因为它本该属于你,风花雪月就是你生父生母,在你满月时。林雪月接到武林人士要求,带头一起去剿灭组织魅。你父亲留下你和母亲前往会合,却不知那些人心怀叵测,将你父亲骗入荒村受了埋伏,他们观火得意而笑,又飞鸽给你母亲求救,让他们枉死……雪月刀当真盖世,屠城式鬼哭神嚎,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使你母亲带伤逃脱。戴风花归家立即抱你逃离,江湖中人为除后患,穷追不舍,风花剑洒血为墙,使赶来的妹妹接你离开,叫她终生不让你涉入江湖。”

砰,他双拳捶桌,咬牙切齿,满目似有火,想吞噬一切。

白衣女子平静地接着说,“皇上贬你并不是他的错,强者总是要以绝对的威严屈服人。敛容离开你也不是她的错,你只有爱却没有爱她的能力,如同无病呻吟。终止屈辱的方式不是杀了让你屈辱的人,而是让自己强大。你虽不会武功,但集风花雪月的优良,天生奇才,我教你雪月三式,从此你入我君子花阁,接受训练,你可愿意。当然,你想离开,随时可走。”

他心中之火万千纵横喷出一字,好。

“从此以后,你叫朝白,你可以叫我花老大。”

雪月三式我只懂刀法不精刀髓,它需要恨来引发,这是我现在出现的原因。先教你剑招,剑招优柔落落如流水,与你心中的恨形成冲突,到你心中的恨隐忍到极点断剑而迸发之时,便是你习刀之日。

花老刀强行打通朝白气脉,朝白咬着牙关差点晕眩,在黑暗密室里学听声辨位,常常被金属飞器伤得皮肉泛滥,在森林里与野兽对峙,从逃跑到学会隐藏再到静默待发,再到一击毙命,时间来积累他。

在溪水冲击下练剑,由于领略了先前的恐森,躁动,才懂得静的真正含义,冷漠自处,平静如水面,好似心里并无冲突。

花老大的一次突袭,招招夺命,打破了寂静的水面,他才知晓自己依旧是井中之蛙,水面有了裂口,日日扩大,下面积聚的恨涌噬机向上奔腾,直上云霄,‘锵’剑被他折成数段。

花老大抚琴而歌。

灭人式,噬物式,屠城式高嚎撕天,雪月刀似在等他而重生,是炽热的火焰,熊熊燃烧,如一条火龙,以万物为刍狗。

铛,铛……长发间的水珠滑落至水面,是迸发喧嚣后的宁静。

花老大放下琴轻身跃到他面前,微笑着说,朝白,你有何打算?

朝白摞紧刀柄,淡漠出口,为父母血仇。

杀了他们,照样有一些内心扭曲的人挖下陷阱,让像你父母那样的人陷入,那不是终结。

那该怎么办呢?

灭,灭掉这个世道,创出另一个世道。

你要与整个武林为敌,朝白惊讶地颤抖。

武林若是家,我自当消失。

寒风如刀割人脸,黄沙到处专横,铺天盖地吞噬热日。

一行人在花老大的注视下渐行渐近,用毛巾裹住脸部,露出鹰隼般的眼。

干镖行人的生活总是行走在刀口上。

嗒…。。四面拥来的马蹄声使他们急速围成一个圆,货物搁在中间,除为首几人外都拔出了兵器,沉着等待,已成了习惯。

尘土刚刚扬起,十二匹马已经抵达,十二根长矛旋舞刺向前,像张开口的游蛇。

镖行前排十人策马相迎,与他们一对一搏杀,而白十二骑向来团体作战,一人相持,另十一人突然夹击,镖行人兵器相接间死于马上。

又有十二人正要策马,一年轻人摆手制止,冷笑和祭月剑横空而出,没有华丽的剑招,只是快,快到已眨眼剑尖已至喉。白十二一人每每被喉而穿之际,另十一人及时背后夹击,年轻人不得不旋身躲开,适应了模式,年轻人决定背水一战,眉头一拧,人剑成一而逝,直达一人喉结,后背的枪头又及时带着冷气袭人,他面露苦涩地向前提动上躯,赢得一瞬间时间了结一人,然后立即闪身躲开后身枪头,枪头贴衣而过。剩下十一人,立即改变战术,将他围在在中间,叱喝一声舞成一张网将他笼罩,镖行中一直静默注视的那个为首中年人当机立断提刀飞至,硬生生撕开枪网,与年轻人马贴马背对背,白十二怒目而斥,再次舞动枪影成锥形逼仄压过去,年轻人依旧冷笑,越身提剑而迎,圆锥周身光滑旋动将他的剑招力道化为无形,正诧愕时锥尖已经至胸口,避无可避,中年人以血肉身躯替他搁挡,看到他像断了线的风筝摔了出去,上身已被血染红,年轻人的眼睛立即变成了晶莹,祭月剑平平托至胸前,嘴角轻轻念动‘广寒,广寒,人间齿寒’,祭月剑立即幻变,周身透明如冰散出冷气,使人瞬间冷滞,祭月剑就是在这个瞬间冷眼人间,视人命如草芥,十二具尸体落至马下,伤口很小溢出冷气,年轻人也连退数步,口角鲜血开始暗涌。

绿衣女子叫着‘桃花雪’跑近,抱着他重复哭泣的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桃花雪刚开口,微笑立即被冷冻,缓缓地看着瞳瞳,一脸茫然。瞳瞳拔出刚刺进桃花雪胸口的刀带着冷笑一步步后退。

我来解释一下吧,躺在地上的中年人这时站了起来,没有一点受重伤的迹象似的,他在桃花雪面前很善意似的说,我以这批货为代价,使白十二与我合谋杀了你,祭月镖行从此由我掌管,当然,为了以后打算,我是会让你使出祭月式与他们两败俱伤的,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动火,呵呵……。

手中剑,已落地,桃花雪呆呆的看着瞳瞳似在相问,你们这般感情竟是那般容易被遗弃啊?

动手,中年人已开口,镖行中人立马分成两份,一份在毫不察觉中被另一部分刺入肌肤,鲜血红了沙,马嘶鸣。

桃花雪眼睛再度晶莹,祭月剑回归手心,平平托至胸前……

中年人眼里瞬间填满恐怖,心里想,怎么可能,一个人竟可以驱动两次剑式。但毕竟老道些,与剩下三十人蜂拥而上,要在剑式未展开前劫杀。

个个凶残如狼,桃花雪终是伤得太重来不及施展,倒在血泊之中,头不在脖,手不在肩,腿不在胯,惨不忍视。

朝白怒火已攻心,从藏身处暴唳弹出,雪月刀化作一条龙噬万物,鲜血从镖行人残肢断体处喷涌而出,一直到最后一个完好的人头处刀才歇止。

不…。。不要杀我,我是被逼的……瞳瞳的眼神楚楚可怜。

朝白放下刀,环顾四周,浓浓血腥味使他腹部翻腾,几欲呕出。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此刻内心感到莫名恐惧,手握着刀柄一直颤抖,他呆了,脑海一片空白。

突然袭来的疼痛使他差点抓不住手中的刀,他循着笛声转身,看到了她,那个刚才放过的绿衣女子,瞳瞳在他晃神瞬间将血虫弹进了他那被血染透的胸口。

瞳瞳厉声地说,你毁了我苦心积累的一切,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笛声再次响起,越来越急,越来越细,朝白感觉心脏被四分五裂,‘啊’朝白疼得在地上打滚,扔下刀,撕扯自己的衣服,瞳瞳似得到了快感,永不歇止。

朝白双手扣着头,在恍惚之中看着这个女子,牙齿已深入唇里,咆哮一声,拾起地上雪月刀,灭人式,女子人成两断。

疼痛依旧继续,更甚当前,花老大看时机已到出手点击朝白穴道,拿出小刀割开朝白左侧肌肤,朝白疼得肌肉抽搐,花老大立马拾起旁边断肢,运掌力,断肢的血全涌至断口,花老大将断口与朝白割口处微挨,在撒些粉末,一些线条肉虫终于爬了过来,花老大将断肢扔在地上用火折焚烧。

扶起朝白,花老大撕下自己长衫,在朝白割口处撒点粉末,用布带长衫包裹好,然后轻轻地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的训练,伤得很重,回去好好休息,好好思考它给你带来了什么,三月过后,我会给你任务。

朝白没有去看花老大的离开,他一直得看着他们,一些他杀掉的人,一些不应该死的人,一个本可以叱咤风云的他,一个差点让他死去活来的她…………。。

朝白似乎成了一个哑巴,一个聋子,一个盲人!

到底何为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