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场 雪貂
作者:岳东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55

十天。

像一个匕首一样悬在残雪心头,被一根细小的绳索吊起。十天过后,绳索拉断,匕首将直入心脏。

庄主不可以死。残雪锁着眉头对着眼前茫茫雪山,断然轻语。

除去来回路途时间,她只有七天时间用来寻找冰山雪貂。

冰山一角断肠峰,春初时节有雪貂出没。

残雪想起了当年的剑客苏离,受友人背叛,门派诬陷排挤。他一路骑马向北,走至这里,对着茫茫雪山念叨: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他飞身下马,双手断剑,忿然走入雪山之中,从此绝迹江湖。

残雪心想,要是庄主有所不测,自己或许也将在这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里,了完残生。

不对,她提醒自己说,庄主一生已经受尽了坎坷波折,一切理应以此终结了。庄主断然无事,自己绝对可以寻来雪貂,取其内珠。

一旁的无题,一身灰衣,面容带笑。他下马,将马牵到雪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付了银两。两匹马就已经安置完毕。

无题看着残雪温和相语,楼主,不去想那么多,我们只管尽力寻找雪貂去,上天虽无眼,却也是有个度,庄主会相安无事的,我们以后都会相安无事。

残雪听了,看看他,这个收入北笑东楼不过五日的男子,比自己年长,为人处事给人暖和啼笑的感觉。残雪知道,他其实深藏不露,看他走路,脚盘着地声响微小,想来轻功身法了得。庄主将他给了自己楼下,定是想让他的倜傥不羁来安抚自己吧。

庄主,呵!她不由轻轻一笑,感激庄主对自己的如此用心。

刚准备上山,前往断肠峰。

一阵剧烈嘶喊声从村庄里头传来。管还是不管,残雪皱起了眉头。

作为杀手,本来是不会将一些陌生过客的生死放在心上的,可是因为潘,这个曾经救了自己,给自己带来信仰,又为拯救自己而牺牲的男子。从他身上,她决定做一个温暖杀手。

分秒耽搁不得,残雪提剑带着无题飞入嘶喊声传来处。

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手作怪状,嘴唇翕动,身边的树木,冰水,竟变作一些面目凶狠狰狞的木人和雪人,肆意砍杀周围的村民。他们赶至的时候,村民已经所剩无几。此时此刻,三个七岁左右孩童环抱躲在草屋墙角,面露恐惧,绝望地看着砍杀过来的雪人和木人。

岂有此理,无题扔下这句话后,身法快到极致,瞬息之间已将孩童转移。

剑只不过是铁匠铺里一把任意的剑,在她认识潘的最初,潘也是选择了普通的铁剑来执行任务。

速度,力道,准心。这是她杀手生涯中重复了五年的动作,简单,直接。

雪人和木人纷纷倒下,头颅和身体分了家。

打蛇打七寸,残雪运足内力,迎空而起,剑尖直指那人喉结,像流星陨落般迅速攻击。那个被一层白色絮状物包裹着的男子双手合十,俄而间,地面开始小幅度晃动。

突然一声戾叫,破空而来。男子浑身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像个猩猩一样跳着步子逃开,速度之快和残雪不相上下。

残雪没有追赶。她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走近,面容清丽,只是双眼噙了满满一眼的忧伤,似乎轻轻一碰眼膜,它便破开,忧伤从口子任流成灾。

女子看了看残雪,然后转身离去,没有言语。

残雪亦不去过问,她自知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办,时间流逝了几个时辰了,分秒之间或许就是生死之选。

无题拉着三个小朋友走近,看着残雪问,楼主,他们怎么办。

残雪看了看他们一半惊恐一半面露希翼的小脸蛋,视线转移看到了旁边的一颗不知名的花,叶是红色,花朵是黄色。花下围着一群白色草,柔软的偎依在花的根部。

残雪对无题说,他们就叫白草,红叶,黄花吧。我们办完事情,就带他们回暮茂珏。

嗯,无题将他们先搁置在村里仅存的一些村民家里,付了银两,交代完毕后。跟着残雪走入茫茫雪山。

两个人一起前行,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冷风如无数细小的锥子,一轮轮扎入残雪和无题的脸庞,时间久了,疼到快要麻木。脸上肌肉已经和脚下的雪一样冰冷,冻成了一个整体。

无题开始言语,逮住任何话荏就说。毕竟年长些,又自小饱读各样著作。他尽可能带动残雪说话,那样活动嘴部肌肉,可以缓解脸部僵硬,顺畅血液流通。

登至山顶,风速加大,他们用毛绒宽布遮住脸部,只露出两双眼睛。

眼前一望无际的雪白,四周地形相似,突突起起。哪里才是他们要找的冰山一角?这个问题似有千斤重,悬在额头间,向下拉弯了他们的眉头。

琴声如细浪,似被微风轻轻推送,在空中飘渺,钻入残雪和无题的耳朵里。

他们循着琴声方向走去,下一山坡在走上另一个上坡。他们看到了那个弹琴的女子。

原来是她,残雪还是记得这个怪女子的。白色绒袄裹着纤苗身体,一双小脚套在白色棉靴上。她坐在雪上,琴搁置在弯曲盘腿的膝盖上,双手柔和拨动,发出铮铮声响,在凛冽的寒风中独然飘散,是听着感到略微落寞和温暖。

也许长久呆在了这里,她似乎不怕冷,没有像残雪这般宽布裹面。她的面容像一枝高贵昂起的花,在冬日百花凋谢之际,依旧打开苞蕾,从容面对寒风凉雨。

残雪带着无题向她走近。她琴虽弹得好,可是残雪哪还有这份闲工夫来听曲。她打断琴声,她对着白衣女子说,请问姑娘,你可知道冰山一角怎么走?残雪的语气不温不火,既没有因打断她弹琴的雅兴而觉得尴尬,也没有将她视为陌生人般冷漠。

白衣女子再次观看这个红衣女子,一张正值豆蔻年华的面容却隐约散发着一股疲惫和苍老,是经历了许多疼痛了吧。

同病者总容易相怜。

白衣女子款款起身,她问,你是来寻雪貂的?语气同样不温不火,不是太亲切也不会很陌生。

残雪看着眼前的一片无际雪白说,嗯,只为救一个人,千钧一发。

白衣女子听完了她讲的故事后哦了一声,将飘落在琴上的雪花吹落,双手抱着贴在胸前,似乎那就是她的孩子一般溺爱。她又问,这样的男子也是难得,那是你心爱的男子吧?

我心爱的男子已经离开了尘世。残雪说完后笑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是凄凉所占的成分多点还是无奈的成分多点。

无题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这个红衣胜火的女子,她是自己的楼主。他知晓了她和潘之间的过往。看着此时被落单罩住的残雪,有一股冲动怂恿他过去抱紧她,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抱紧她,给她温暖。可是无题没有,很明显,无题不是他。人终究是不能代替的,他不由地苦笑。

也许是因为白衣女子和残雪以同样落寞的姿势相对,她们彼此对彼此感到亲切起来。仍然不怎么说话,静静相互观望,似乎已经熟识了太久。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只是同是人间惆怅客罢了。

白衣女子说她叫媚,愿意帮他们寻找冰山一角。媚说自己虽然在这里长大,可是对冰山一角的具体位置也不清楚。

媚将琴包好,背在背上,残雪不经意间看见淡黄色古木琴底上刻了两个字——苏离。

这是三十年前断剑挥别江湖,隐匿于此那个剑客的名字。

残雪就这样跟着她前行,是有疑问,但是没有相问。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些疼痛过往,已经成了伤疤。每次回忆起来,就好像将伤疤裂开一样,颤抖的疼。虽然彼此述说可以得到温暖和安慰,但是那要到她们的关系已经十分融合,那个时候,她若想说自会说。所以,无论如何,这样的疑惑没有一丝问的必要。

再则,寻雪貂要紧。时间只剩下五天了,还好认识了媚,倒可以省去许多迷路花费的时间。

夜晚来临,媚找了一处山洞给他们作休息之用。无题从包裹里拿出自带的食物,分给残雪和媚。残雪接过,媚则摇头拒绝,她说自己不饿。无题将水袋拧开,这才发现,水已成了冰,无法饮用。他打趣地说,楼主,看来,我们也只有吃外面的雪来止渴了。

残雪只是笑笑,并不接话。看到残雪笑,无题就觉得踏实了些。他知道,笑容,无论是落寞还是舒心,对自己而言都是安慰。他记得庄主对他说过的话。那天,庄主突然停止向前,背对着他说,无题,你知道北笑冬楼的含义吗?北笑东楼也就是杀手楼,庄内无事之时,可接受庄外生意,挣些银两,那样芳菲的冬暖春楼就可以少操点心为暮茂珏支付开支。残雪的事情,你也知道些,你年长于他,杀手技巧虽不如她,但是你可以安抚她,将她破损的心慢慢合拢,学会笑。

夜半。媚趁他们睡熟之际,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

杀手的敏锐力是强于任何人的。残雪也苏醒过来,心中疑惑,跟在她身后,保持适当距离和微小脚步声。

残雪跟着她来到一个石碑面前,距离有些远,光线黯淡,残雪看不清碑上的字。只见魅坐在雪地上抱着石碑,双手缓缓不停摩挲,然后缓缓哭泣起来。

残雪忍不住靠近。

谁?媚感知有人靠近,厉声问道。

是我,残雪温和回答,已经走近。媚为擦拭的泪花在月光之下晶莹泛着光。残雪过去,与之轻轻拥抱。残雪说,他死了之后,我也像你这般在他坟前坐着守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

媚没有说话,轻轻推开她,拉着她一起坐到石碑前面。残雪这才看清,上面写着:爱夫苏离之墓。

在残雪面前,媚一点顾虑也无。又开始抚摸,她说这是她每晚重复的事情,眼泪继续流淌。

残雪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极力认真使自己不哭泣。可是眼前的石碑使她想到了潘,泪水再也无法阻止。

残雪很快停止哭泣,她想到了庄主,庄主曾说,过去的就该让它变得有价值过去,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是的,自己不可以让庄主失望。他还在等着自己的解药呢。

残雪轻轻推开魅,她擦干泪水微笑地说,魅,既然哭泣无济于事,我们该活的好一点,学会微笑,这样,那些过去就变得意义非凡,你说好不好。

魅看着残雪,看着一直对着自己温暖微笑的残雪,过了许久,她点了点头。

站在两丈之外的无题已经湿了眼角,但是他在微笑。

寒风瑟瑟,可他一点也未感到冰冷。

天微亮他们便苏醒过来。三个人彼此靠着向逆着风雪吹来的方向缓缓前行。越到高处,雪花越大,风越紧,力道惊人。他们不得不运用内力来御寒和稳当脚步。

三个人之间依旧没什么言语,可是觉得十分融洽。也许有了昨晚的拥抱已经悄悄交换了彼此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们感觉有股无形的安静愉悦包裹着他们,是他们成为一个整体。

一天忙碌过去,从未歇止,依旧一无所获。

时间快要接近尾声了,他们之间的愉悦被逐渐扩大的担忧取代。残雪快要崩溃在这日复一日一点进展也无的寻找之中。她开始烦躁起来,有一种可怕的意识开始萌芽,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某一部分即将远离自己。她知道这是担心庄主离开的忧虑转移。她在雪地高平率左右观看,扔掉宽布围巾,有想要奔跑的冲动,不然胸口的决裂会将她撕得粉碎。

只有两天时间了。雪貂天生警觉性高,方圆一里之内,任何脚步跨进去,它都会知晓,立即逃离。抓它本来就是棘手的问题,可是连找到它这样简单的问题也解决不了。残雪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骂自己无能,辜负了庄主。

无题看着躁动不安的残雪桎梏于自己臆想的责难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走到魅跟前,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说,魅,残雪现在需要冷静,我想不出好办法来,你过去抱着她吧。轻轻重复“残雪,不要着急,会好的,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好不好”,看是否有用。

媚点了点头,她的面容也十分难看,像是和残雪一样,陷入了自我臆想的困境当中,自己将自己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处境。

媚走近残雪,抱着原地躁动的她。魅用坚定的口吻说,残雪,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按时帮你们取来你们要的东西。看着我残雪,你看着我。

残雪在她坚定的言语中安静了一点,呆呆地看着她。媚看着残雪,依然地问,残雪,你相信我吗?

残雪点了点头,然后离开媚的怀抱深深的呼吸,平缓自己的情绪。会好的,她笑着安慰自己。

无题和媚同时微笑着朝她点头。

最后一天。

残雪和无题正要出洞,媚阻止了他们。

媚说,你们今天就留在这里吧。至于你们要的东西我已经安置好了,今晚送到,绝对不会有意外。

残雪转身回来,看着脸色难看的媚问,媚,你怎么了,脸色那样难看?是不是惹风寒了?

媚笑了笑回答,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你们还没风寒,我怎么可能惹风寒。

无题也走了回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说,媚,我知道你在决定什么事情,既然你不愿说,我们也不去问。不过,我想说的是,有些事情,若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承当就一起承担好了,遇到了就该走到一起。

媚仍旧是笑,残雪和无题都可以感受到这笑像一个花苞,在等待绽放,然后散发出什么味道?至于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们不得而知。

既然媚已经允诺了一切,他们就安心等待好了。

其实残雪知道自己并不安心的,媚的眼神总是看着自己,带着不舍。残雪觉得,媚将要离去了,她很难受。

残雪必须尽可能使自己开心点,她要使媚愉悦起来。虽然知道晚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此刻不去想,也引领着媚不去想。残雪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自己会和媚同在。

残雪和无题像个木头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的疼痛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们张大了口,却失语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媚躺在石板上,黑发已经斑白。嘴唇发白没有一点血色,嘴角溢出鲜血。眼神无力,垂死之际。

原来,媚就是一只千年雪貂。

她趁残雪和无题不注意,隔断了体内内珠和内胆的相连筋脉。

残雪跪在地上,用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用干涸的嗓子重复地说,为什么,媚,为什么这样,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媚笑了笑,费力地抬起右手。残雪立即双手捧着,放在自己胸间。

媚无力地说,残雪,我现在很开心很开心。因为你们,我学会了笑,一个人若学会了笑,生活已经知足,生和死也就没什么好在意。要不是你们,我天天沉湎在忧伤之中,那样的活着意义不大,也会很快忧伤成疾而亡的。再说,我的死换来一个人的生,虽未见过他。但我深信,他是一个可以给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安稳和温暖的人。使那些被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获得释然的。

残雪听着愈加泣不成声。媚就这样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接着说,残雪,要说唯一的一点遗憾就是我们刚相识就要永分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几天的馈赠,我已经知足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晚你拥抱给我的温暖,我迷恋其中,所以故意不带你们去冰山之角,想和你多呆几天。呵呵。残雪,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我相公旁边。终于可以于他相见。你知道吗,他真是个好男子,和你的他一样,为救我而死。当年见他一瞬,我就彻底爱上了他。他谈吐优雅,有时又一股霸道的**气。他使得一手好剑法,会弹一手好琴。雪貂一族每个都有内丹,但内珠不是谁都有。这是祖先辛苦修炼出来的,可隔三代遗传。内珠对我们貂族类而言也是稀世之物,所以族人之间残酷争夺。离郎就是为了……

故事还未讲完,魅就没了气。一缕青烟之后,一个美女子变成了一只纯白色雪貂。残雪双手托起它,将她好好抱着,贴着自己的心口,靠着墙壁,傻傻地一直坐着。没有言语,表情定格,没有眼泪。

无题看着夜色,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拭干脸上的泪水,蹲在残雪面前轻轻地说,楼主,好好葬了媚,我们回家吧。带着它,媚就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

残雪无声点了点头。

白雪皑皑,随风飞舞。

无题对着一直呆呆看着石碑的残雪说,楼主,我们回家吧。媚已经和我们同在。

残雪突然断然站起,大步离开,未曾停下来转身回看一眼。她对着长空,铃铛声笑。十足的落寞,十足的温暖。

你未完成的笑容,我用我的余生帮你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