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回 谁是最后的黄雀(1)
作者:浮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544

咸丰皇帝看过了胡林翼的奏折,果然觉得此是险计,却并非全不可用,当即发下军机会议。这天彭蕴章病足,邵灿风寒,瑞麟伤鼻,一个个都请假不曾来,只有袁潜与穆荫、杜翰三人在值。邵灿与瑞麟的“失踪”,都是出于袁潜授意,可是彭蕴章却是纯粹的偶然事件。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这只整日不开口的彭大葫芦,本来就没进入他的计算之内。

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看胡林翼的白折子,蓦然伸手使劲一拍桌子,手指间本来夹着一支毛笔,经他这么猛力一拍,笔杆断裂开来,半支插入了他的掌心,另外半支飞得不知去向,鲜血和着墨汁,伴着砰地一声巨响飞溅开来,把穆荫跟杜翰都吓了一跳。

杜翰愣了一愣,呆在那里不动,穆荫倒是乖觉得很,急忙上来取出自己手帕替他包扎。

袁潜甩甩手,怒道:“胡林翼这厮好生过分!”把左手中捏着的折子朝穆荫劈面丢来,道:“本王不理此事,你们两个看着办去!”

穆荫有些疑惑,打开那折子一看,心中登时恍然,接着把折子递给了杜翰。

原来这奏折之中,除却那条撤围伏击之计外,还有另外一项重要的内容,便是指责胜保攻战不利,围静海独流将近百日,仍不能有所建树,实为存心逗留,令贼负隅久踞,糜烂京畿,请求下旨切责。

杜翰比穆荫更加清楚僧格林沁与胜保的不和,也清楚恭王爷是向着胜保那一头的,瞧他这种大怒的样子,胡林翼这奏折必定是逆他的意而上无疑。在杜翰来说,是很乐意看到恭亲王与堪称谋士的胡林翼自相龃龉的,所以他对着穆荫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开一旁,低声道:“兵行险着,胡林翼此议并非无理。”

穆荫迟疑道:“这……”

杜翰截口道:“清轩没瞧见六王爷那般恼火么?翰料他怒必有所从来。”

穆荫脑子转得慢许多,杜翰的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没回过神来,只是一味张开了嘴发愣。虽然不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但是近来新崛起的肃顺,是藉由杜翰的力荐才能爬上如今的高位,这个风声穆荫却早已经知晓。相比较恭亲王而言,他更不敢得罪肃顺。

因为穆荫与载垣的素交非浅,连带使得恭亲王在不同场合与他发生过数次冲突,两人之间彼此都没有多少好印象。肃顺却又不同,载垣已经宛转地表达过数次肃总宪的延揽之意,只是穆荫还在踌躇观望,一直不曾明确表态。现在这是一个投靠肃派的好机会,穆荫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于是这一本奏折的拟批,就以一个“准”字告终。皇帝本来就在不置可否之际,见军机如此拟了,而且还有自己信任的杜翰签名,当下也就照准发旨。

杜翰退了出来,当晚入夜,便独自去拜肃顺,对他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末了道:“肃大人,良机在前,不可错过啊。”

肃顺懵然道:“什么良机?”

杜翰道:“自然是结好僧格林沁的良机。”肃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向来刚愎自用,瞧不起王公宗室,称旗人为“一帮混蛋”,对于蒙古王公,也没有什么好感,要他去对僧格林沁低声下气,未免有些为难了他。

却听杜翰道:“恭亲王极力拉拢胜保,今日胡林翼忤了他意,他便勃然大怒。若要同他抗衡,肃大人也须交结掌兵大员才是。”杜翰深衔恭王,言语之间,无处不在撩拨肃顺同恭亲王作对,肃顺也是一个性子冲动易受蛊惑之辈,加上素来推崇汉人之智,给杜翰三言五句,便说得动了心思,几乎言听计从起来。

忽然道:“那胡林翼,不是受了六儿提拔,才进了兵部的么?怎么反同他对眼起来。”他素来瞧不起恭王,私底下称呼他,一概用六儿之名,亲近之人已经听习惯了。

杜翰闻言,摇头道:“这个下官就不知情了。”

肃顺哈哈大笑,道:“汉人所厉害的就是那支笔,我瞧胡林翼的笔头子就不错,你去见见他。”杜翰明白肃顺看上了胡林翼,当即答应下来。

说也奇怪,当他前往胡宅拜访,隐晦地透露自己来意的时候,胡林翼竟然表现出一丝极力克制的喜悦之情,就似乎是得到了意外的好处一般。杜翰心里虽然没来由地觉得哪里不妥,可是完成了肃顺交办任务的如释重负很快把这极微小的隐忧给冲得不知去向,不久之前还在两个敌对阵营中的两人握手言欢,如同多年至交一般同席吃起了酒来。

事情的结局朝着所有人都没有预见到的方向发展,僧格林沁见了肃顺派去的说客,听他说了来意,竟尔勃然大怒,一脚将那说客踢了出去,旋即依旨叫部下骁骑校苏克金赶往胜保大营,与他约好了日期发动诱敌战役。

一月下旬,北方普降大雪,天津一带积雪厚达尺余。不习寒冷的太平军缺衣少粮,早在去年底已经渐渐有冻毙者出现,这场大雪一下,更是难以抵受。如是者过了四五天,所谓雪化天更寒,士兵们又冻又吃不饱,就有人口出怨言,却不敢给管军的两司马听见,否则就是一顿毒打。

这天夜间,静海县城木垒之中,林凤祥拥着两个美女,坐在地炉旁边饮酒御寒,正微醺间,蓦听吱呀一声,房门开处,一阵寒风卷着冰茬子冲了进来,禁不住一缩脖子,向来人瞪了一眼。

待见是土正将军刘子明,却又转怒为笑,指着火堆道:“来来来,天气如此寒冷,子明快坐下来喝两杯。”

刘子明顿足道:“什么时候了,检点还有心思喝酒取暖!”

林凤祥愕然道:“怎么?”

刘子明指着门外,大声道:“众兄弟衣食匮乏如此,检点不赶紧设法么?”

林凤祥听他这么一说,神色反倒释然起来,笑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挨过今冬,等待黄生才的援军从南方北援入鲁,合兵一处,自然可以扫灭清妖,攻入妖京的。”

刘子明冷笑道:“怕是在那以前,兄弟们全要冻死饿死了!”

林凤祥怒道:“子明,我跟你交情非浅,你这是说什么话?”

刘子明也正色道:“就是因为咱们是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做兄弟的才非得跟你说这句话不可。照这些天一日一顿的吃法,军中也只剩三日之粮,再不设法过去这次大雪,恐怕兄弟们要冻死二三成;没冻死的,人心也就散了!”

林凤祥跳了起来,正要发作,忽听门外一个两司马匆匆奔来,唤了一声“检点”,跟着一头撞了进来,大声道:“检点,土将军,清妖撤兵了!”

林凤祥闻言又惊又喜,一把揪住他喝问道:“你瞧得仔细?朝哪个方向撤去的?”

刘子明却皱起了眉头,诘道:“是三门皆撤,还是独撤一门?”他问“三门”而不是“四门”,是因为静海南面紧靠着运河,清军的南面防线,是设在河那边的。

林凤祥冷静下来,旋即道:“不错,不错,若是各门皆撤,那就是清妖也冻得挨不住了,若是独撤一门,必定是诱敌之计,想引我等出战。”

那两司马言之凿凿地道:“是三门皆撤,都朝南边去了。大营里只留下不到两成人守着,望楼上的弟兄看得清楚,绝对没错。”

林凤祥双掌一拍,叫道:“妙极,妙极!”转头对刘子明道:“子明快去叫各将军、监军、总制都来,咱们部署突围。”

刘子明闻言,迟疑道:“是否应当稍候,以免中了敌人的引蛇出洞之计?我兄弟据守城中,木垒坚硬,人躲在壕沟里面,铅码红粉难以伤到。若是出城作战,在这没遮没掩的平地上,如何躲避清妖的洋装、长龙?”〔按,太平天囯隐语,铅码即子弹,红粉即枪药,洋装即洋炮,长龙即抬枪〕

林凤祥不悦道:“刚才不是子明自己说弟兄们已经粮尽了么?城里早就征不出粮了,不打出去,你叫我到哪里去寻粮草?”

刘子明硬着脖子道:“那也不能如此莽撞,否则不是自己去送死么?”

林凤祥忽然一拍巴掌,喜形于色地叫道:“黄生才来了,一定是黄生才来了!”道:“子明快领一百人,出城抓一个清妖回来好生审问,莫要给他们走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我料必是黄生才军抵河南,清妖疲于奔命,前往救援去了。”

刘子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当下不再争辩,领命去讫。

他这一出城,直到天明,才带着肩头几点血迹,和一死一活两个清兵回来。那死的只剩下一个脑袋,活的却少了一根手指头。

刘子明将那活着的丢在地下,道:“检点真是料敌如神,援军已经到了济南,清妖仓皇南下,一定是济南快给攻下了。”

林凤祥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快传众兄弟来,咱们立刻点兵出城,突围赶下南边去,咬住清妖的屁股,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忽听一人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