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吴王 第六章 依稀谁家鹿
作者:喵喵200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566

虽只是深秋时节,北地却已是一片萧瑟,败草卷夹着黄沙,在朔风中漫天飞舞。

一簇铁骑玄衣黑旗,风一般地卷过茫茫旷野。零星村落里,偶然传出的几声犬吠,被他们很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为首的将军正是范阳王慕容德。虽是人马疲惫,风尘仆仆,他的脸上却带着掩抑不住的喜色。

不仅仅因为此次西征,一举克复平阳重镇,千里袭人,因降获利,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战果;也不仅仅因为还朝有期,尽管征人疲惫,早已思乡心切。

他这样兴奋,一来是又可以见到久违的堂兄慕容垂。虽然年已不惑,但远离兄长征战的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有些心中无数。

但这还不是全部。

段纭,段夫人最小的妹妹,那张无邪的笑脸,不知怎么搞地,近来总在自己脑海中萦绕。

“岁数相差未免太……我还是先求求兄嫂的好。”

马的颠簸让他的思维也随之跳跃不定,远远地,已看见漳水上凌空的飞桥了。

“贤弟可来了,十万火急!”

建国门下,旌旗猎猎,虎贲行行,兄长慕容垂端坐马上,满身戎装。慕容德不觉一愣,满腹话语,再也说不出一句。

原来镇守河南的大行台高昌病死,当地豪族、河内太守吕护趁机吞并高昌的部众,举河南诸郡降晋,并欲引晋兵自野王北袭邺都。此刻,晋兵七万,以桓温之弟、都督沔中七郡诸军事黄门侍郎桓豁为帅,已兵出新野、义城,直趋许昌。

“慕舆根擅动河南兵马,以致防备空虚,如今慕容尘困守许昌,情势危急。河南一失,国家根本摇动,大局不堪设想。现下太宰以皇甫真为前部,起兵六万,已先奔河南,愚兄业已奏明天子,与贤弟合兵南下,为太宰后继。”

慕容德微微有些憾然,但旋即振了振精神。身为典兵大将,闻战而惧,闻任而喜,本就是分内的事情。他回头对随从们大喊“为国效力,责无旁贷,诸位愿与吴王和在下再别妻儿,驰驱疆场吗?”

风尘仆仆、疲态俨然的将士们齐声欢呼,胡马奔腾,震的屋瓦街面,回声久久不绝。

旗号滚滚,向城外卷去。慕容德偷眼看向周围,却隐隐见到坊巷一角,段妗、长安君等吴王府女眷们正诸足凝望着出征的队伍。他看见段纭也夹在当中,掂着脚望着,挥着手,看见他,手挥得更高了。

他只来得及对她笑了一笑,就被滚滚铁流卷出一箭之地。她看见自己的笑了吗?

“报!太宰大军,进向野王,吕护聚重兵于四关,坚壁不出。”

慕容垂略一沉吟,小声吩咐面前的报马:“上马,跟上!”

救兵如救火,不容片刻耽搁啊。

人马继续南行,慕容垂看着兀自喘息不止的报马,缓了片刻,方才说道:“接着说吧,许昌方面如何?”

“许昌被围多日,存亡不知;太宰已分兵往救,不过吴人也自淮南发援兵出梁国,为桓豁策应,河南诸郡,纷纷摇动。”

慕容垂看看众将,慕容德拨马赶上兄长的马头:“事有缓急,依我看……”

慕容垂无言点头,忽然大声传令:“宝儿,你快马奔野王,告知太宰,军情紧迫,我先赴许昌,不能按期与他合兵了;众将,不惜马力,直趋许上!”

冰冷的黄河水刚刚被抛在背后,奔波劳累已极的燕卒们正趁着给马加鞍的片刻,稍稍喘息休憩一下。

“杀呀~~~”

不远处,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燕卒们纷纷上马,但听一片衣甲兵器的声响,却不闻一声马嘶,一声人喧。

慕容垂猛地一凛,拨马四顾,却见一派平川,并无登高望远之所。自家人马的背后,黄河一水,滚滚东流。

“虚实不明,兄长引兵徐进,小弟愿沿河滩抄其侧后。”

慕容德已结束停当,勒马待命。

慕容垂点点头:“好,慕容桓,你随范阳王同去,一切听范阳王将令,相机而行。其余人等,上马!”

翻上一座低丘,眼前登时一片开阔。

远处的旷野之上,旗号错杂,厮杀方酣。

晋军步骑济济,旗号纷纷,正裹着床弩排箭的威势,一波又一波地向西侧燕军阵脚猛扑。

对阵的燕军步卒居多,人数显然相差甚远,但排厝层弩,射住阵脚,长枪大戟,压住两厢,晋军气势虽盛,一时无法得手。

慕容垂默观片刻,轻轻举起右手:“向后传,偃旗息鼓,不要喧哗;高参军,你快马报知下面的我军,让他们结阵徐退。”

望着高泰的背影,他深深吸了口气:“南兵势大,此番胜负,全看范阳王的了。”

远处的燕军旗号摇动,已在缓缓后退。

虽然后退,但阵脚不乱,弓弩不止。

晋人虽然欢呼呐喊,喧嚣得厉害,但一来惮于弓箭,二来骑兵冲锋,非己所长,所以只是缓缓进逼,不敢过于深入。

“出击罢,不然来不及了!”

兰汗的手心已沁出了汗珠。

慕容垂摇摇头:“南人持重,阵势不乱,此刻出击,胜算并不大,我要等范阳王的消息。”

慕容令顿了顿手上的双刀:“叔父此去,敌情不明,能知道父亲大人的用心吗?”

慕容垂若有所思:“你叔父老于兵事,必能不负所望,你就……”

话音未落,晋军阵后,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锣声。阵中阵外的几万双方士卒,不觉都是一怔,举目望时,晋军侧后,已是征尘大作,杀生震天。

晋军出乎意外,进退之间,一时失了方寸。

慕容垂笑顾身后,此刻已再无需多言。

“杀呀!”

万骑健马,霎时奔腾如决渠之水,搅起的烟尘,很快遮没了天日。

晋军败了。

百余里旷野,伏尸断旗,一片凄凉。

慕容楷、慕容绍快马驰来,两人身上都带了箭伤:“多谢叔父相救。”

慕容垂怜惜地看着两人:“许昌怎么样了?”

慕容楷黯然摇头:许昌失守,皇甫大夫救出慕容尘将军,却被南兵围困,我们赶来接应,谁知南军势头实在太大,若非……“正此时,皇甫真引着一辆辎车驰来,车上躺着一人,正是身负重伤的慕容尘,兀自昏迷不醒。

慕容垂叹口气,吩咐左右送慕容垂回京调治。

“全军赴野王?”

梁琛、高弼、兰汗等听得慕容垂的决断,不觉都是一惊:“晋军虽败,势力犹大,我军若弃此不顾,并立野王,这里不免空虚啊!”

皇甫真却点了点头:“吴王言之有理,晋人持重,桓豁为人又多疑少决,新得许昌,又方遭大败,必然以稳固城池为得计,不敢轻出。吕护逼进京畿,拥兵数万,又是当地豪雄,若不并力速决,必然遗祸无穷。”

慕容德也点点头:“刚听俘获的晋卒供认,范汪因失期被桓温革职,所部顿兵淮头,徘徊不进,河南晋军,已成孤注,并立野王,一除后患,正在今日。”

慕容垂振袖而起:“楷、绍二位贤侄在此呃要害扎营,以牵制晋师,我们全军开赴野王,和太宰会合。”

“我大燕铁骑擅战不擅功,顿兵坚城,伤损必多啊!”

梁琛打马赶上慕容垂,恳切地说着。

“梁大夫的意思是?”

“我与吕护有旧,意欲单骑赴野王城中劝降。”

高泰急忙劝道:“千万不可!吕护既然反叛,岂能复顾故旧之情?梁大夫万不可以身返险,致遭不测啊!”

梁琛焦急苍白的脸上已渗出汗来:“我也知道希望不大,但若成,可救万千苍生性命;不成,最多不过损一梁琛,君子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如何能临危袖手!”

慕容垂默然,良久,敛容拱手:“梁大夫好走,一切珍重!”

梁琛的人马渐渐隐没在夕阳之中。

“这些读书的汉人,唉……”慕容桓轻轻敲打着鞍鞯,口中喃喃不已。

“你在说什么?”

慕容令对这位大不了他几岁的远房叔父向来甚是亲近。

“我是想说,这些读书的汉人看似文弱,有时却比我们鲜卑勇士更有勇气啊!”

他出神地望着远方。

梁琛已茫然不见,夕阳西下,惟有旌旗猎猎,朔风萧萧。

梁琛一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已是隆冬了,茫茫大地,一片银白,往日滔滔奔腾的黄河之水,也早已凝成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通衢。

北风瑟瑟,黑旗飘飘,一队车马在冰河之上艰难地跋涉着。风卷起河上的冰粒,劈头盖脸地打在人马的身上。人瑟缩,马嘶鸣,赶车的老把势们,也纷纷笼起了衣袖,眯上了双眼。

“伙计们,加把劲儿,过了黄河就是大营,我请大家喝一杯!”

带队大将、护理河南粮饷事、乐安王慕容臧,一边大声鼓励着士卒,一边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暗暗皱起了眉头。

“太宰,吴王,如今已是隆冬,跋涉千里,转饷艰难,南寇虽顿兵不进,其势未尝一刻忘乎此间,现在野王城已是孤注,我众敌寡,为何不全力急攻,却要耗费这许多钱粮时间,长围久困,劳民伤财呢?”

野王城外大营帅帐里,慕容臧一边揉着冻僵的耳朵,一边不解地问道。大帐之中,太宰、吴王、范阳王、皇甫真以及各位文武,挤的满满腾腾。

太宰长叹了一声,却没有开口。慕容垂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慕容臧的肩膀:“乐安王还记得当年攻段巃时,太原王的话么?”

这段话,乐安王怎么能忘呢?虽然已过多年,燕国朝野,上至将相,下至士民,很多人都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话的每一个字。

“敌兵非不精锐,不过用之者无术而已,今凭坚城,上下一心,我军尽锐而攻,旬日可拔,然死战之下,彼此死伤必多。自中原大乱,无岁不战,兵民不能休息,我每念乎此,终夜难寐,士民无辜,奈何轻令赴死!我意在取城而已,不欲为求速胜而多所杀伤啊。”

将佐们个个若有所思,乐安王感服地点头:“在下懂了,在下即刻回河北,再筹粮饷。”

慕容恪站了起来:“其实我不欲急攻,还不止于此。吕护经营河南多年,民心未失,又谙于兵事,吴王未到时,皇甫大夫以一万人攻黎阳,死伤甚多,10日不能拔,最后仍被其突围而去。如今南兵行动迟疑,野王救援断绝,时当隆冬,城内蓄积,旬日将近,我军深沟高垒,休兵养士,内布腹心,外散党羽,我不为劳,而敌势日衰。如今粮草已足,将军不必往来奔波,请坐观百日,看老夫与吴王为将军破贼!”

百日过去了。

这一百天,对长围外的燕军将士而言,是过得最快的一百天,太原王百日破贼的话语,已传遍了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口耳,他们早就个个厉兵秣马,等待着最后一战的到来。

这一百天对野王城里的每一个人而言,却是一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缺粮的煎熬,无援的绝望,已让他们接近崩溃的边缘。

这最后的一天终于到来了。

紧闭多日的野王城北门忽地大开,金鼓大作中,几千铁骑奔涌而出,甫过吊桥,便如水银泻地,散作无数小队,奔腾向北。

“吕护的确是一把好手,孤困至此,军容依旧严整不乱。”

长围之外,黑帜弥天,阵势早已铺开,慕容恪端坐白板舆上,轻声叹息着。

“困兽为斗,将致死于我,不可婴其锋,楷贤侄、绍贤侄,板厝弓弩,正当其用,其余各军,坚忍勿动,等我的将令!”

慕容垂手挥令旗,旗号摇动,绵亘几十里的各路燕军,纷纷按令而行,铁骑分开,弓弩板厝,长枪大戟,依次布列开来。

敌骑呼啸着近了,连旗号上的破洞血污,都渐渐看得真切,却听不见几声马嘶人喧。吕家骡军,刀箭响,人马不响,早已声明在外。

“踏张弩,放!”

“弓箭,齐放!”

随着敌军的渐进,慕容楷、慕容绍紧张但有序地指挥部下开放各种弩箭,敌骑一片片地倒下,却扑势不止,有些骑士甚至冲破箭网,踏入燕军的旗门,却很快被卷起的黑潮吞没。皑皑白雪中,伏尸渐满,燕人的阵脚虽时有起伏波澜,根本却始终不动。

野王城头上,鼓声忽然一变。

“吕护!”

不知什么人惊叫一声,但见城楼之上,一名中年白脸汉子,单衣幅巾,正援桴奋击。

鼓点如雨,伴着鼓声,野王城四门一齐大开,无数光着脊梁的男人,赤着脚,挥舞着刀枪,不顾一切地冲来。

燕军阵中一时响起一片骚动之声,连慕容楷、慕容绍兄弟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慕容恪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吕护以骑兵见长,如今一击之下,后续皆是徒行,显然骡马相食渐尽,已无余力,破贼正在此刻!”

慕容垂掷旗于地,放声大喝,风助声势,传出里许,燕军阵中,骤然响起炸雷般的欢呼。

“噢~~~~~”

慕容桓呼哨一声,拍马舞刀,已抢先冲出阵门。

“杀呀!”

弓弩手让开,铁骑纷纷,如决渠之水。

对阵的吕家死士并不惊惶后退,鼓点声中,齐唱挽歌,迎向对面踏来的马蹄。

燕军弩手无法助阵,只能拼命助威呐喊。

铁骑进了又退,退了又进,吕家军却一步不退。

但血肉之躯,如何能抗得住滚滚铁骑的反复践踏蹂躏?

城头上的鼓点忽然停了。

刚才还在殊死缠斗的死士们骤然没了斗志,潮水般向城门退去。

可一队燕军,已截住吊桥,为首大将,正是傅颜。

死士们此时已顾不得一切,或殊死扑上桥头,或舍命跳入堑壕,从椎过冰的刺骨河水中挣扎而过。

……

战事结束了,战场上,只剩下群群乌鸦飞舞。

野王城里,哭声整整响了两天两夜。

“这是吕护的大将张兴。”

傅颜带来的,是个垂死的红脸大汉。

“城中被围多日,已杀骡马而食,势、势不能久支,但大家感、感念吕氏恩义,不忍背叛,只好与吕、吕将军同死……”

“梁大夫如今怎样了?”

高泰扶住软兜,急切地问道:“梁、梁大夫与吕将军有旧,将军虽然不从,却、却不忍杀他,如今、如今……”

话声渐弱,张兴的嘴角已经僵硬。

“好生葬了罢,唉!”

慕容恪挥挥手,黯然步出大帐。

东面,皇甫真的营垒。

士卒们有的掘坑,有的植木,忙得正欢,虽是三九天气,却个个满头大汗。皇甫真神色郑重,正一叠声地督促指挥着。

见素来文秀的皇甫真满身泥土风尘,慕容恪、慕容垂不觉相顾失笑:“大夫何至于此?”

皇甫真一脸肃然:“下官所部战力最弱,又屡战折损,吕护如何不知?此番城中绝望,必思溃围,我这里必然是吕护选定的突破口啊!”

三人相顾大笑,作揖而别。

营外,回顾皇甫真营中,依旧一片忙碌。

慕容恪停住脚步,笑看慕容垂:“贤弟觉得怎样?”

慕容垂轻轻吁了一口气:“吕护亡矣!”

夜。

吕护果然突围了,选择的正是皇甫真的大营。

上万步骑,悄无声息,吕护的确不凡,屡败久困之下,犹能约束部下至此。

已望见皇甫真营寨的鹿砦了,吕家军的心,不觉跳得快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自然更快了。

“扑通!”

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有陷阱!”

“不要管,冲过去,死活在此一举!”

吕家军自相践踏着冲过一片陷阱,眼前却是密密麻麻,高高低低,削尖的木桩木枪,人不得过,骡马不得前。

呐喊声起,四周已张起一片灯笼:“降者免死!”

“都饿了罢,快降,饭都给你们备好了!”

等到其他各部赶来接应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吕护走投无路,服毒不死,已送往后营医治。”

众将相顾无言。所思所想,都是同一件事。

虽然胜了,可这数百日艰难的围困苦战,让每个身历其境的人,都没法绽出哪怕一丝笑容来。

太傅府的大门近来突然闭多启少。

“太傅本坐而论道之官,军国大事,宜赴太宰、吴王等处商议定夺。”

对每一位登门的大小官员,门官们总是千篇一律地这样说。

“太宰、吴王综理国务,井井有条,老夫德才俱无,勉而为之,于国无益,于己添劳,如今老夫闭门谢政,日日笙歌,太宰等以国事为乐,老夫以声色为乐,各得其便,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轻裘缓带的慕容评左手持酒卮,右手拥美姬,在不绝的丝竹歌舞声中,醺醺地对身边不解的近密们言道。

当然,大门关了有后门,政务虽是不理了,钱,该捞还是要捞的。

“太傅疏于政务,日日荒淫,兄长何以不以为意?”

太宰府中,吴王疑惑地望着面色安闲的慕容恪。

“太宰本无他长,以至亲得高位,所求不过声色富贵。如今太宰惟自足于此而委政务于你我,适足逞我等之志,而于他本人,又求仁得仁,不失安乐,朝政清明,亲戚和睦,何乐而不为呢?”

慕容垂扬声大笑,露出口中缺齿:“哈哈哈,小弟这就让令儿宝儿,送20坛兰陵美酒去太傅府!”

夕阳半落。太傅府中,笙歌自晨及昏,犹自未绝。

邺都城阙的阴影下,一个瘦削的身影眺望太傅府前高高的旗杆,幽幽地叹了口气:“犬羊乘雾,终非龙类,丁进啊丁进,这回你可押错宝了!”

天还没亮,星星闪着冷冷的光芒。

一辆轻车吱呀呀地碾过御街,向皇城驶去。

待漏奏事,本就是朝中大臣的职责,何况多年以来,太原王几乎总是最早的一个。

一只野猫嗖地窜过车前,车把式猛地收缰,车上的慕容恪身子一震,旋即坐稳,轻轻吁了一声。

一道瘦削的黑影悄没声息地挨近慕容恪的车舆。

“谁!”

车边卫护齐声惊呼,夜色中传出很远。

“在下丁进,有要事启禀太宰,乞退左右!”

“你们退下!”

慕容恪皱了皱眉,丁进,这个好谈禨语,深受先帝宠爱的术士,素来为他所不喜。

“快说罢,有什么事?”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四匹挽马不停刨着地面,打着响鼻;不多的几个随从卫护,远远地散开在车舆四周。

“太宰功高震主,必难久安其位,真不惧乎?”

丁进偷望了太原王一眼,慕容恪的脸上全无表情:“说下去。”

“欲立非常之业,须建非常之功。太傅尸居余气,为国之患,太宰何不效司马仲达诛曹爽故事?”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丁进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一股冷汗,从脊梁直流到脚跟。

太原王仍无半点表情,半晌,缓缓立起,朗声说道:“来人!”

“太宰奏明天子,赦吕护而诛丁进,不知是何道理?”

朝房外,封孚悄悄问慕容垂。

慕容垂轻轻一笑:“吕护虽反,事出有因,且身非反覆,邑有令名,杀之可惜,用之有益;丁进弄舌小人,翻云覆雨,且倚其图禨邪说,装神弄鬼,煽惑愚民愚官,为祸深远,若不早诛,必有后患,此孔子所以诛少正卯也。”

封孚感叹地点了点头:“虽如此,把吕护封为宁南将军,还屯河阴,不免太弄险了。”

“如今正是四海鼎沸之秋,中原无日不战,吕护枭雄,所恃者无非声名信义,若一年三反,何以服众!我敢保证吕护绝不会反。”

封孚感服而去。慕容垂轻轻叹息了一声:“太原兄深谋远虑,我等不如啊!”

中原。

长淮千里,春水滔滔。

河上,艨艟斗舰,叠樯如林;夹河两岸,车马辐辏,旌旗飘飘,绵延数里不绝。

平乘大舰上,沈劲依栏而望,见垄亩无人,村庄稀疏,不觉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晋人久违的中原故地吗?”

“陈将军请参军过船商议!”

陈佑座船。

一员大将浑身鲜血,气急败坏地坐在船板上:河南太守戴施。

“我军进至北邙,刚刚安下营寨,就突遭燕人掩袭,敌骑我步,一直败退到宛城才收住阵脚,现下洛阳已被围困,军情紧急,请陈将军速作定夺。”

陈佑征询地望着沈劲:“桓征西已命庾希、邓遐帅舟师三千出龙门入伊洛,此刻料已到达,不过水师登岸,战力未免……”

沈劲站起身来:“我军逆水行舟,缓不应急,末将愿帅本部刀厝2000,弃舟步行,以为前驱!”

陈佑如释重负:“好,将军即刻动身,我督促后继,为君援应!”

洛阳城北,小平津。

“我军与燕人交锋获胜,庾邓二位将军掩杀下去了。”

沈劲下马,仔细看了看地上的脚印蹄痕,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好,敌军是诈败!”

“那怎么办?”

副将的声音已有些惶急了。

“又能如何?事到如今,只有拼命了。”沈劲翻身上马,长矟一举:“速去报知陈将军前来接应,儿郎们,往北去!”

战场。

黑旗飘飘,往来倏忽,尘土蹄声,弥天盖地。

晋军显然落了下乘,虽然仗着强弓劲弩,尚能守住阵脚,却已被一重又一重,困在了垓心。

沈劲也不吆喝,长矟平举,指向燕人主将大纛。

两千刀厝,齐声呼啸,如春潮卷起,直扑向前。

燕人略一错愕,立即稳住了阵势,分出队队散骑,迎将上来。

刀厝兵呐喊着,或俯或仰,上迎刀矟,下砧马蹄;燕骑却个个一声不吭,进退刺击,飘忽而沉着,仿佛一人一骑一般。

往来荡决数次,沈劲闪出战团,长矟矟头已折断,矟杆鲜血淋漓,左肩之上,也早不轻不重地挨了一矛。

他圈马看时,阵中旗翻人卷,兀自苦斗不解。黑纛绣旗之下,一员金盔大将刀长七尺,所到之处,血光横飞,晋军无不辟易。

“将军,矟!”

一员小校手捧一杆新矟,仰身递上。

沈劲一摆手:“飞黄弩,快!”

飞黄弩是步用的踏张弩,虽又劲又准,却不适合骑用。

此时弩机已张,沈劲一把接过,顺手在弩槽中塞入一根镞长盈寸的黑漆弩箭。

飕~~~~~绣旗摇弋,燕骑中忽然发了一声喊。

沈劲掷弩于地,随手抄过长矟:“再上!”

“呜~~~~”

螺号大作,陈佑的大队终于到了。

燕人败了。

虽然败了,但旗不乱,队不散,晋人直跟到黄河,却也不敢紧逼,更无法半渡而击,眼睁睁地看着燕军渡过河去,直入野王城中。

虽然胜了,但晋人也实在不能穷追,只能隔河下寨相守。

理由很简单:小平津苦战,晋军伤亡甚惨,沈劲的两千刀厝,死伤之余,只存500余人。

苦战叠日,虽败不失色的燕军士卒,刚进入野王城,却全军失声痛哭起来,河南岸的晋军听得真切,哭声连绵三天三夜不绝。

“我军主将是吕护将军,此番带头冲阵,中弩而亡。”

“这反贼,倒真笼络得军心!”

听完俘虏的陈述,陈佑呸了一声,破口骂道,旋即略带歉意地看了沈劲一眼。

沈劲凝望帐外,浑如不觉。

难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大晋南渡后最著名的反贼之一沈充?

洛阳。洛水汤汤,已是雪融花开时节了。

虽没有今天的万株牡丹,但数百年汉晋都城,杂花生树,好鸟相闻,春色也足以醉人的。

但兵火劫余,士有菜色,山川如故,宫阙皆非,谁还有闲情雅致,去欣赏这融融春色呢?

“我们是王师啊,光复旧都,你们难道不高兴么?”

晋家陵寝之侧,沈劲牵着马,正不解地询问一位身背野菜、步履蹒跚的老翁。

“王师,唉,王师,楚王是王师罢,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都是王师罢,荡阴的血,都城的火,满地无头无脚的死人,不都是这些王师的功业吗?匈奴来了,羯胡来了,王师丢下我们跑了,跑了就跑了吧,为什么又回来?还说帮我们守城,结果拿到传国玺就不告而别,又把我们丢给鲜卑人,现在,你们又回来干什么?你们又看中了什么?唉,洛阳城里除了破屋饿殍,还能剩下什么了……”

老人蹒跚着走远了,沈劲呆呆地站在那里,口里不断念叨着:“王师,王师……”

“唉,真的让老百姓说着了,桓征西昨日令到,要移洛阳钟鼎文物到江东呢。”

西中郎将袁真叹息着,望向身边的扬州刺史王述。

王述点点头,他正是传令的来使。

“如今中原板荡,人心浮动,此时不致力于固根本,结人心,徐图恢复,反而移故都文物于江南,岂不示敌国以无能,令天下有志之士失笑?”

沈劲脸色铁青,用马鞭狠狠抽打着树干。

王述长叹一声:“唉,我已致书征西,指出江东本是暂居,身为晋臣,理当荡平群胡,还都伊洛,纵使不然,也该先迁陵寝,而不能先移钟鼎,令天下人失望,不知征西能否领悟呢。”

众人相顾无言。桓温近年来行事叵测,谁也无法预料,这次他会怎样举措。

太阳渐渐地高了,远处的村庄,稀稀疏疏地飘起了炊烟。

“回营吧,战局至此,必是持久之局,河南诸郡,十几万大军,粮草恐怕将是个大问题啊!”

建康。台城。

“这个孙绰,不去念他的《遂初赋》,却来管别人的什么军国大事!”

征西将军桓温,此刻手捧一卷疏文,正在朝堂上咆哮着。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却隐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知道,发作了也全无用处。

这篇疏文是著作郎孙绰从扬州呈来的,劝阻桓温还都洛阳。

中原残破,北土萧条,臣民安土重迁,不愿再蹈险地,却骇于桓温威势不敢进言,这位孙著作郎幼年时本来立志做个隐居高士,曾写过《遂初赋》以立志,此番却率先进谏,故而桓温大发雷霆。

“桓征西,迁都事大,非旦夕可议,何须如此?”

司徒司马昱忍不住劝解道。

司马昱位高望重,桓温不得不强抑心头怒火:“臣意已决,望陛下早作定夺,臣且告退!”

“迁都明明不可,但桓征西如此为言,当复何如?”

皇帝的声音里犹带惊惧,朝堂里,只剩下几位重臣亲信。

司徒会稽王昱、太傅武陵王睎等亲贵,尔我相望,半晌都无一言。

侍中谢安面色安详,视若无睹。

“安石,知道你必有主意,何不快说呢!”

郗鉴小声地催促着。君臣的目光,一下都交集在谢安身上。

谢安从容说道:“征西不过为立威信,以虚声恫吓朝廷,其实以其才智,岂能不知迁都实不可为?朝廷之计,最善莫过于下诏应允,并委专责于征西,其必然反倒彷徨无计,迁都之事,自成泡影。”

朝廷中响起一片叹服之声,皇帝的神色也轻松下来。

朝堂之外,谢安凭栏北望,凝神不语。

“安石度征西如腹中,还有什么不安之处么?”

郗鉴不知何时,已走到谢安的身边。

谢安轻轻叹了一口气:“征西虽意在其它,非真有志于恢复者,然朝中诸公,乐见偏安,无复中原之望,实在令志士寒心啊!”

邺都。朝堂。

慕容玮不安地望着堂上的兖兖诸公。自太原王、上庸王以下,个个戎服,衣甲灿烂,不免令小皇帝心惊肉跳。

他忍不住看了看帘后的太后,帘子不住地抖动,太后的脸却隐约地看不分明。

“晋人大举入寇,中原危急。此先帝百年基业,不可不倾国而争,臣等已议定出师行止,只等陛下诏准。”

素来镇静的太原王,脸色苍白如旧,声音却也不免抖动。

慕容垂出班跪倒,呈上表章:“此乃臣等所议,拟以太傅、李洪出河南郡,以宁东将军慕容忠出荥阳,以慕容尘出长平,臣与太宰率中军主力,直出伊洛,进取洛阳。豫州刺史孙兴,宁南将军段崇出野王,为我之策应。”

慕容玮张大眼睛:“野王……吕护何在?”

慕容垂黯然答道:“吕将军中箭战死,段崇代领其众,屯于野王。”

君臣默然。大家都已洞悉此次军情之严峻。

阳鹜面色严峻,望向太宰:“西秦觊觎我邦已久,无一日不思东犯,如今我军倾国南下,西陲……”

太原王轻轻一笑:“太保所虑虽是,但以我所料,西秦亡主苻生诸弟,凡五公并立四境,而苻坚在位,王景略在朝,彼此猜忌,其势不得不反,氐人内忧不暇,何能大举犯我?我以皇甫真助下邳王守河东诸塞,足以自保。”他顿了一顿,“而且,太傅尚有一件喜事,奏明陛下。”

慕容评面带笑容,上前奏道:“恭喜陛下,臣等已为陛下物色到一门极佳的亲事、”

慕容玮的眉眼立即大动,虽然亲事对他而言已不是一次两次,但在这方面,他是从来不嫌多的。

慕容评退后一步,朗声宣道:“请代国使者上殿!”一名胡服汉子登殿行礼,身后跟着一位胡装少女:“外臣叔孙洛参见大燕天子,奉代王旨,特请以代王所生女与贵邦联姻。”

群臣对望,无不面露喜色:代国本是鲜卑拓拔部,与大燕同族,而且士马强盛,与秦世仇,如今与其和亲,势必能威慑秦国,不敢妄动。

慕容玮却见那少女浓眉大眼,身体健壮,颇不类后宫娉婷佳丽,不免有些犹豫:“这……”

“就依贵使所议,蔽邦也将遣使贵国,请以公主和亲代王!”

帘后,突然响起可足浑后的声音。

散朝了。

小皇帝疲惫地喘息着,撩开座后的帏幕,想和太后说几句什么。

却见帏幕之后,太后脸色煞白,身体兀自颤抖不已。

“又出兵了!”

“这次三公俱出,连禁军都出动了,这一场杀业,不知何时了结呢,唉!”

邺城内外,漳水上下,士民纷纷言语。

绣旗飘飘,金戈映日。

“王弟,该我们动身了!”

太原王回顾慕容垂,微笑道。

吴王点点头,旋即大声传令:“出发!”

漳水之阴,浅草如茵。大军无声地行进着。

“鹿!鹿!”

兵士们突然喧哗起来,不远处,几只梅花鹿瞬乎隐没在草丛之中。

太原王的心忽然跳了一跳,这是乙逸大夫的鹿么?

乙逸是他故去的老友,为官清廉,常夫妇共乘一辆破旧的鹿车上朝。其子乙璋奢侈娇纵,却官运亨通。乙逸死前曾对众长叹,自己平生清正却仕途坎坷,儿子行为放荡却步步高升,实在是乱世的景象。

可这乱世,何时才是个了局呢?

“桓征西已下令停迁钟鼎,却不是自认失计,而是燕兵大出,南下路绝,不得不然,唉!”

沈劲立马伊阙,耳边犹响着王述别前的话语。

夕阳西下,王述的车马早已隐没在一片薄暮之中。

“鹿!鹿!”

随从突然大叫起来。远远望去,茫不可见,但听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鹿鸣。

沈劲突然想起石勒,那个晋朝曾经最可怕的劲敌的传说:“我若遇汉光武,当与之逐鹿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呢!”

逐鹿,逐鹿。

石家香火已绝,可中原却逐鹿依旧。

这逐鹿之势,何时才是个了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