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从来不会骗你。过了惊蛰，气温就回升了。虽然一早一晚还是很凉，但是白天的太阳却很烈。杨家庄比山底下的张家湾一带的气温略低一点，但是总体上差不多。种玉米的时节到了，来街上买种子，买化肥的人多起来，张家湾可是镇中心呢，这个小镇，方圆几十里的地盘，就张家湾这个小地盘热闹。在人们心中，张家湾的地位可远远比他们的县城西州重要。因为西州他们并不是常去，所以也和自己扯不上多大关系，而和张家湾的联系呢，可就大着了。要买个什么东西，或是看个病，都得到张家湾。因为杨家庄的位置在山上，所以杨家庄的人习惯把去张家湾说成“下张家湾”或是“下河去”。张家湾挨着长江呢，所以说“下河去”当然合情合理。每逢下张家湾的时候，他们一定是背了大背篓，把需要买的东西背满满一背篓回来，下山倒是容易，五里山路，全是下坡，年轻人一路小跑着，最快半个小时就到山脚下来了。但是回去的时候，一路向上，没有一个小时别想走回去。所以，平时没有重要的事情，杨家庄的庄稼人，（当然除开那些爱热闹，在家又没有事情做的未婚男女），是不会轻易下张家湾的。

杨家福老人差不多一年时间没有下过张家湾了。快七十的人了，也就不和那些年轻人一样爱凑热闹赶什么集了。他喜欢在呆在家里，帮着儿子种地，打牛草。山里面的老人，把下地干活当成做运动呢，经常做做事情，可以舒筋活骨，连病都少上身呢。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都嫁出去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没有养成人，如今只有二儿子二贵，三儿子三贵。老两口子一直跟着三贵过日子的。三贵的孩子还小呢，正是困难时期。老人家一直觉得亏欠三贵的。三贵出生后正赶上了*，小学五年级没有念完就回家去集体的地里挣口粮去了。杨家福以为，这个集体会一辈子干下去呢，所以得让三贵自己多挣一点工分，先填饱肚子呀，剩余的工分就放到集体存起来，折算成钱，等存够了钱，就给三贵娶媳妇。谁知呢，三贵下地没有干多久，这个集体不搞了。和三贵一样大的孩子，有两个读到了初中毕业，后来县城西州的工厂来招工，他们就被招进去了，做了工人，拿着工资。三贵因为没有文化，没有被招进去。从那个时候起，杨家福就想，这辈子他欠了三贵的，所以他得好好地，尽一切机会补偿给他。

三贵人老实，在地里干活倒是有一股蛮劲。村上张家的女儿看上他这股蛮劲了，经媒婆一撮合，两人就结婚了。儿媳妇也是老实人，两口子在一起倒也还和气，只是因为人太老实了，只知道在地里刨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开销也一天天大起来，渐渐地有点入不支出了。老人看破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只能每天多割些牛草回来，把牛喂饱，他想啊，等牛下了小牛仔，好卖一点钱。唉，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当农民，靠着收粮食，卖猪，卖牛仔来挣钱，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呢？前段时间大海写信回来，要带李家兵家的儿子伟仔去广东挣钱呢，这个消息被三贵知道了，他和媳妇两个一起跟着伟子去广东了。这都走了好几天了，连一个消息都没有。村子里面还没有人装电话呢，不方便联系。不知他们有没有到达广东，有没有找到大海。他们说到了以后就写信回来，可是才出去几天呢，或许没有时间写信吧。就算他们已经写了信寄回来了，这山上，邮递员要半个月才上来一次呢。从广东寄出来的信，二十天内到达已经是非常正常的了。自从儿子儿媳妇去了广东以后，老人家很是牵挂着他们，就像当初大海去广东时一样。虽然村子里面除了大海去过广东，再就是他们这一行人，但是他也听外村的人讲过，说广东的治安可是乱得很呢，他老是担心，怕儿子和媳妇会出什么意外。老人家活了一辈子，他就想儿子孙子都能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要遇到什么麻烦。这几天晚上做梦，他老是梦见三贵，梦见三贵挣了很多钱，和金花一起回来了，他对他说：“爹，你看我们挣的钱已经够孩子们读书用了。”他知道，他是因为太牵挂他们，才做这样的梦呢。

如今三贵和金花都没有在家，下张家湾的事情当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人老了，比不上年轻人，所以他想：不和年轻人同行。吃过早饭，该出发了，他又想：一个人下张家湾，路上没有人和自己说话呢，去看一下二贵去不去。他去二贵家一问，才知道天刚亮二贵就去张家湾了，杨家福想：自己一个人去，背上玉米种子，再加上一包肥料，得有一百多斤呢，怕是背不动了，叫上老伴一块儿去吧。一来呢，路上有一个说话，来去十里路就不会寂寞，二来呢，老伴也可帮他背一点东西呢。他自己找了一只大背篓，朝背篓里面放了一条尼龙袋子，揣上了一点钱，朝上衣口袋里塞了几片旱烟，才对老伴说：“咱们下张家湾去呢。”老伴最不喜欢和他一起出门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年轻的时候，就是一路打打闹闹走过来的，现在老了，不打不闹了，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老伴说：“你这个死老头子，要下张家湾你自己去就好了，怎么非要叫了我呀？”他在她面前磨了一会儿嘴巴皮子，老伴也就同意去了，她回房换了干净衣服，背了一只小背篓和他一起下张家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