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www.103v.com

宿平知道了两件事。

三山二岭是如今的两位左、右玄老创立的。左玄老是右玄老的师兄，也是南岭岭主舒秋清的师父；而右玄老就是继爷爷，继爷爷的名字真的叫做继康，他的腿也真的是瘸的，但显然不是被自家的那条狗咬伤的。

自己被通缉了，一张通缉令，是贾瘦兽从衡阳城带回来的。这张通缉令不似龙舟大会闹事后的那张，上面的头像很真实，眉、眼、鼻、口，无不惟妙惟肖，头像下面的姓名也没有写错，而且还很工整。最后是一栏罪状，状书：“此犯系衡州永和乡半山沿村人，年十七，善使弓，夜杀衡州厢军侯志，亦身负重伤，为党贼所救，畏罪潜逃……”

一个半月之前，红叶回风雷寨了。因为宿平所说的事情，让他找不出真正的凶手是谁，而且少年的“刑屠拳”打得越来越好了。

一个月之前，法华也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即便用上轻功，也追不上不会轻功的宿平，而且这小子耍起“花落箭”中的“飞落花”，一点也不比自己差，筋斗更是翻得让人眼花缭乱。

雷敢指正趁着这段时间同师父舒秋清学习武艺，所以他没有走。

但是宿平今天却要走了。

少年站在南岭大寨的山口，他的身旁是继爷爷，边上还有两匹马儿，其中一匹就是“大硬”。去年风雷寨突围送信之后，“大硬”就一直生活在南岭，如今又回到了宿平的身边，除了那头短如钢刺的马鬃不变之外，它更加膘壮了。

这本是一个人的出行，但却在继康一句“没有第二颗白耳疾?丹”之下，便又成了两人的结伴。

宿平知道这是继爷爷放心不下。

舒秋清领着雷敢指、舒云颜、凌雨，以及一众好汉立于对面。

这个一向智慧多谋的南岭岭主很是不解，他原以为右玄老会收下宿平这个弟子，毕竟自己的这个老师叔至今都没有任何徒弟，也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徒弟，而且眼前的这个少年确实是个可造良材，特别是当他服下那枚前所未闻的“白耳疾?丹”之后。

声别匆匆，老路恍恍。

过了湘水，又是去年那条路。

“大硬”的蹄伐很稳健，但是宿平总觉心在颠簸。

“不先回家去看看了？”继康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一条分岔的官道，向北便可通往半山沿所在的永和乡。

“不去了。”宿平微笑着答了一句，驱马向西。

那里是衡阳城。

继康看着前面的少年，他的心也在颠簸，却不是恍惚，而是担忧。

宿平好像变了。www.103v.com

……

除了各处石门墙上新多出几张一模一样的通缉令外，衡阳城几乎与几个月前没有丁点变化。这个世上，一个人的死去或是两个人的消失，并不会影响一座城市的繁盛或是没落，只会是勾栏瓦肆、茶壶酒盏里的谈资，那些谈论的人们或许会愤怒、或许会开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淡忘，越是小的人物、小的事，淡忘得越快，因为接下来还有别的事情等着他们谈论，等着他们愤怒，同样也等着他们淡忘。

所以，最新鲜的故事，总是最吸引人的，而能讲出新鲜故事的人，也总是最受人欢迎的。

丁豆腐就是这么一个最受欢迎的人。

丁豆腐之所以叫丁豆腐，并不是因为他卖豆腐，而是他的消息总是很灵、很新鲜，新鲜得发嫩，嫩得就像刚出水的豆腐。

他现在的手上就有一条嫩得像豆腐的消息，于是他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衡阳城最好的茶铺里面。

丁豆腐穿的衣服并不体面，甚至破得有点像豆腐渣。但是茶铺的老板一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神仙一样，立刻叫人给他腾出门口最显眼的一张桌子，倒上最好的茶水，摆上最好的零嘴。

丁豆腐确实是神仙，而且是财神。

他只在这里坐了一刻钟，整个茶铺的空桌子上都挤满了人，虽然挤了点，但都是有座的，既然是有座的，那必定是要给钱的，所以茶铺的老板笑得很开心。

几百只眼睛团团盯住正中间的丁豆腐，就是没人敢大声说话，怕就怕跑过了第一句。

“嘎嘣！”一颗五香大蚕豆连壳咬成两半，丁豆腐开始说话了。

“五百两银子呐！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呐！”

就喊了两句，丁豆腐又不说话了，“咕咚”喝下一口茶水。

当下便有挺不住的男人问了：“丁豆腐，什么五百两银子？”

丁豆腐睥了那人一眼：“什么五百两银子？――那银子就是送你，你也不敢拿！”

众人一阵发笑，那男人就不干了，怒道：“既是送的，我便敢拿！”

“未必，未必！”丁豆腐嗤道：“要是这银子是斧狼帮送的，你敢拿么？”

那男人果然楞住了，却又放不下面子，好一会儿才叫道：“我不敢拿！你便敢拿么？”

众人都是“吁”的一声，显然觉得这个回答不够好汉。

丁豆腐道：“我自然也不敢拿，可却有人拿了！――啊呀！不对、不对！我说错了！”

那男人哈哈一笑，挺直腰板道：“我就说嘛，不光是我，谁都不敢拿！”

丁豆腐摇头道：“嘿嘿，那人的确不敢拿――可惜他是抢的！”

整个茶铺一阵抽气声，那个男人是不会开口了，却另有人问道：“在哪抢的？”

丁豆腐道：“赌档！”

又有人问：“怎么抢的？”

丁豆腐道：“他只赌了三把，便赢了五百两银子……”

那个先前的男人深觉时不我待，立即愤然起身、打击报复道：“丁豆腐，你这个骗子！明明说是抢的，怎么又变成赢的了！”

丁豆腐不紧不慢地又抓了一把炒豌豆，囫囵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转脸将四周之人看了个遍，最后才指着那男人道：“这人脑筋打结了，谁给他疏通疏通？”

果然便有一个面相清俊的书生男子站了起来，抱拳笑道：“依小生看来，恐怕是那人赢了五百两之后，立刻卷着跑了，故而丁兄说他是抢的。――因为小生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赢了斧狼帮五百两银子，还能安然无恙地带出赌档花差花差的。”

众人闻言，都原来如此地“噢”了一声，接着便是哄堂大笑，想来都是被那书生的“花差花差”给逗乐了，可见说话之人虽然看着斯文，却也常混迹此间。

丁豆腐点头道：“不错、不错！还是读书人的脑瓜子聪明！”

那书生道：“过奖、过奖！还望丁兄将那人如何来、如何去，又是如何赌的那三把，说与大家消遣消遣。”

“好！”丁豆腐一口将那杯中的茶水喝完，神色凛凛、拍案而起道：“话说！――当时我就在那城南赌档门口转悠，突见前方走来一人，此人身长六尺，虎背熊腰，不戴冠、不插簪，却是任由头发遮了半边的脸！只一眼！我便瞧出了他的不凡！再一眼！就见他踏进了赌档！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必出大事！于是二话不说，我立刻抬腿跟了进去……”

……

话说有人“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是丁豆腐却是个常常“十天不开张，开张吃一天”的人。

今天茶铺的老板不但送了一壶好茶，还送了一吊铜钱，有了钱，自然要去喝酒吃肉，喝酒吃肉对他来说可是个享受，既然是个享受，就要去能享受的地方。

一吊铜钱虽不是很多，但足够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里包上一间不大不小的包厢。

丁豆腐独自斜靠在包厢的椅子上，两只脚搭在桌沿，一边抖着，一边喝着。

所谓干一行，爱一行，也受累一行，丁豆腐此刻就觉得挺受累的。

因为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脚不能再抖了，酒也不能再喝了。

因为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是人和人说话的声音，隔壁的包厢传过来的。

他原本可以不去听的，却又偏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因为声音很愤怒，但是嗓门好像不大，所以他只能贴到墙上去听。

“我实在不能忍了！邢捕头！人明明不是他杀的啊！”

“小六！你当我不知道吗？可上头让咱们这么说，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这两个月，天天都没睡好觉！良心难安呀！”

“哎，确实，只要看过他们样子的人，都睡不好觉的……那个侯志死的真是太惨了。”

“哼！我看更惨的应该是那个被通缉的宿平！他腿上中了两箭不说，就连手筋、脚筋都被人全部挑断！试问人都已经残废到了这个地步了，哪里还有力气去杀别人！上头的人都是猪吗！都他娘的是猪啊！”

“哎，此间定有内情！那侯志与宿平向来亲如兄弟，而且事发之前，两人还刚从酒席回来，怎会残害相加？”

“不错！邢捕头，我说一事，你可不要怪我！”

“什么事？”

“前些日子，我佯装衙门办事，偷偷地去那条街上的人家打听了一下，还暗中塞了几两银子，你知我打听出了什么？”

“什么？”

“原来那夜的那条街上，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你是说――”

“不错！他二人是遭人陷害的！那些街坊的家中虽然不敢开灯，但是却能听到声音。据他们讲，当时的打斗很是惨烈，还有人大呼小叫，更有棍棒之类的东西――”

“好了，小六！事已至此，莫要再提，否则你我二人亦难逃灾劫！”

“哎……若不是我家中还有个七舅姥爷需要照顾，我定要……哎，罢了、罢了，喝酒喝酒，喝完才能睡得好觉！”

丁豆腐听到此处，嘴巴已经惊得合不拢了。

侯志、宿平是谁，对于他这个顶尖的“包打听”来说，当然清楚得不得了。

一把扯起盘子里的鸡大腿，已经有些凉了，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无比有味。

“热锅炒冷饭，越炒越香。”

丁豆腐一口咬了下去。

……

隔壁包厢的窗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窗子里面的房间是黑的。

没有酒，没有菜，也没有捕头和捕快。

唯一的一个人站在窗子的边上。

这个人没有六尺的身长，也不是虎背熊腰，但他的头发却披了下来，盖住了半边的脸。

月光照在这张脸上，脸很年轻。

“一浊姐姐这变嗓子的本领，果然好用。”

微微一笑，宿平跳出窗子，没入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