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笔耕者王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67

草长莺飞,小荣村绿得好看。四围的山坡被翠绿、墨绿包裹,像一个个毛绒绒的绿球。桃子看着,春guang满面。老憨盯桃子,说:“鹅卵石上点豌豆。”让她接这句话的歇后语。桃子乜他道:“鹅卵石上啷个能点豌豆?”老憨认真道:“可不,鹅卵石上点豌豆--种不起。”桃子说:“就是种不起。”老憨叹道:“桃子,你说说,我俩个咋就种不起?”桃子听懂了,红脸道:“不知羞。”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一年多了,老憨时常摸到她屋里做那事情。她亢奋、舒服、担心、害怕,对老憨说了自己的心思。老憨说,我既然跟你睡在了一张床上,自然就要娶你,你得给我生个崽儿。桃子让老憨去对夫人说清楚此事,老憨胆怯,他天不怕地不怕,对夫人却敬畏。让桃子去说。桃子道:“你男子汉要敢作敢当,你个人去。”老憨觉得桃子说得在理,决定今日就给夫人说这事。长工头喘吁吁跑来,对老憨打躬道:“管家,你快去那‘龙眼田’,出怪事了!”

老憨前脚跟长工头赶到“龙眼田”边时,桃子喊了宁徙也赶了来。“龙眼田”里撒了许多铁沙。

宁徙心痛不已:“唉,这可是我家产量最高的‘龙眼田’,就要插秧苗了啊!”

老憨瞠目跺脚:“肯定是赵家人作的怪,肯定是赵秀祺那个十恶不赦的恶婆娘指使人干的!”

宁徙哀叹:“冤冤相报何时了……”

前年,天大旱,常家颗粒无收,靠了老本度日。去年,雨水过多,才刚立春,老憨看天,说:“立春雨淋淋,阴阴晴晴到清明。唉,要雨时盼不来雨,要晴天却下个不停。”到了夏天,洪水暴发。好在常家在濑溪河高处,没有影响,可下游的赵家就遭殃了,洪水淹没了赵家不少田土,损失惨重。吴德贵对老憨怒道:“好啊,你们在你家的后山修了道正对我们赵家白塔的照壁,还挂了面镜子,说啥子‘墙如盾牌镜似箭,反射下游赵家院。’这洪水就是你们常家引来的。行,你们行,我家老夫人自有办法对付你们!”老憨将吴德贵这话对宁徙说了,宁徙道:“不怕!”想到赵书林,心又软了,“老憨,你去拆了那照壁吧。”老憨不从:“除非他们把那白塔拆了,不然,我们还会遭殃。”宁徙说:“我就不肯信,这活人还会让死物给霉倒了,事在人为,我们常家会兴旺的。老憨,我们赵常两家都靠种地吃饭,不能两败俱伤。去,马上去拆!”老憨是在她的强令下派人去拆了那照壁的,不想,这春种时节,对方又来发难。可无凭无据,又咋能说是赵家人干的?宁徙忍下这口气,亲自上阵,和长工们一起清除铁沙。

这是海底捞针的活路。

老憨就是老憨,当晚领了家丁去挖赵家的祖坟。月色朦胧,老憨几个人正待动手挖坟。

“住手!”跟了桃子赶来的宁徙喝道。

“夫人,你咋就这么忍得气!”老憨不服,“这事跟你无关,是我老憨自作主张干的!”挥锄挖坟。

“不行,挖人家祖坟的缺德事儿我们不能做!”宁徙少见地冒火,去抢老憨手里的锄头。

几个家丁也生怒,各自挥锄挖坟。

人声惊动来赵书林、赵秀祺、吴德贵、丫环和赵家的家丁们。赵秀祺目喷怒火:“打,给我朝死里打!”赵家的家丁一拥而上,对常家人一顿乱打。宁徙也挨了拳脚。赵书林看着,唉唉直叹,也生怒怨:“宁徙,你挖我家祖坟,你太过分了!”宁徙只是躲避,没有对赵家的家丁还手,对赵书林拱手,喊道:“赵公子,实在对不起,这事是我们不对,我是来阻止的。你让他们都不要动手,我们有话好生说!”赵秀祺浑身哆嗦,跺脚喊:“打,打死这帮无赖,打死这帮坏蛋!”

赵家的家丁们出手更重。

除了力大无比的老憨,桃子和几个家丁都被打到在地,再打下去会出人命,宁徙只好出手还击。她夺过对方家丁的棍棒,挥得呼呼生风。她没有击打对方人的要害,与老憨合力奋战,救出常家人来,且战且逃,逃回了“常家土楼”。

堂屋里,火烛朦胧。

宁徙挨个为桃子和几个家丁洗消、包扎伤口,怒斥老憨莽撞。老憨气愤、委屈,闷声不语。这时,长工和家丁们抓了两个赵家的长工进堂屋来,俩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

长工头说:“夫人,赵家来人毁坏我家地里的庄稼,我们抓到两个,你看啷个惩办?”

老憨走过去,给了那赵家那两个长工一人一耳光:“都宰了!”

宁徙也生气,还是忍住,为这两个长工包伤:“你们都是农人,都晓得种庄稼难,为啥子要毁坏庄稼!”

两个长工都不住认错,其中一个长工道:“我家老夫人说,那块地本来就是赵家的,毁坏自家的地跟你们常家无关。”

老憨火了:“她胡说!”挥手欲打那长工。

宁徙喝道:“老憨,不许打人!你把他们放了,这事跟他们无关!”

老憨不从,宁徙目光犀利,老憨只好放了两个长工。

是赵秀祺指使长工们去毁常家庄稼的,赵书林劝阻过,没用。他回到屋里,彻夜难眠,夫人石淑英竭力宽慰。赵书林气恨宁徙,也气恨姑妈。事情都是姑妈挑起的,可他又不得不听姑妈的话。

他父母在他五岁前就先后故去,是至今未嫁的姑妈一手把他带大。赵家就他一个独儿子,姑妈不仅要教养他,还要操持这个家,十分辛劳。他成年后,姑妈就把管理赵家的担子交给了他,叮嘱他一定要让赵家昌盛。他从心底感恩、佩服姑妈,姑妈对赵家是无私的。惟使他不满的是,姑妈干涉他的婚姻大事。他不喜欢石淑英,石淑英为他生的又都是女儿,心里越发不快。好在他买了个儿子,取名赵庚弟,希望能够跟来个弟娃,却没能如愿。石淑英生二女儿赵莺小产后,就再也没有怀上孕。那年,他去涪陵探望表妹赵玉霞的父母,在涪陵街上遇见有人在卖一个幼童,就买了回来。生怕姑妈反对,不想,姑妈反倒高兴,说是赵家有后了。那时,赵庚弟五岁,呆头呆脑地,一家人都叹息,买回来个傻娃儿。经过他和姑妈的苦心调教,又请私塾老师教他念书,渐次发现,赵庚弟也还是个可塑之才。姑妈甚喜,石淑英满意,他展颜笑。这是他人生最为快慰的事情,对儿子百般地疼爱。

赵书林难以入睡,吴德贵来敲门,说老夫人请他和夫人去佛堂议事。

佛堂里供奉有祖宗的画像、牌位,烛火跃动。赵秀祺在祖宗牌位前焚香跪拜,那两个被宁徙放回来的受伤的长工立在门口。赵秀祺和石淑英走进屋来,跪到姑妈身边,向祖宗牌位焚香叩拜。赵秀祺拜毕,赵书林夫妇搀扶姑妈起身。

赵秀祺面对祖宗牌位落泪:“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狠是来自恨的。书林、淑英,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们赵常两家这仇怨是没法解了。我已向列祖列宗祷告发誓,我们赵常两家永不往来,永不通婚。你们听清楚没有?”

赵书林、石淑英答:“听清楚了。”

赵秀祺盯赵书林、石淑英:“都记下没有?”

赵书林、石淑英答:“都记下了。”

那一夜,赵书林噩梦不断,直睡到次日下午方起床。石淑英以为他病了,担心不已。他说,没事。出屋后,去到书房门口,见私塾老师正摇头晃脑教儿子赵庚弟和他的两个妹妹赵燕、赵莺念书,心里稍得慰藉。转身走,走不远,听见儿子高声念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面目舒展,此孺子可教也!

晚饭后,赵书林出门散心。霞蔚漫天,山乡如梦。心情郁闷的他茫无目地走。走过大荣桥,看见念念有词的穿麻布长衫的算命先生,就坐到了他那摊子跟前。

算命先生各自说着:“字怕上墙,人怕倒床。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酒肉朋友好找,患难知心难求……”

赵书林听着,觉得有意思:“你真能算准?”

算命先生这才抬眼看他,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赵书林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摊子跟前来了呢?

算命先生道:“公子有烦心的事。”

赵书林心里咯噔一下,可不,自己是有烦心事。咋就赵常两家非要结死怨?就想,他也许会说出些道道来:“请问先生,你看出我有啥子烦心事了吗?”

算命先生不说话。赵书林等待。算命先生伸出手,赵书林这才理会,掏出两个铜钱给他。算命先生收了钱,对他上下一番打量,问:

“远事还是近事?”

赵书林吃惊又不解,他还真能算准?他这话是啥子意思?远事近事都与宁徙有关,说:“都可以吧。”

算命先生掐手指头,道:“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磨难未了,情缘未尽……”

“先生,啊,我终于找到您了!”一个女人走来对算命先生说。

赵书林觉得话音好熟悉,身后有股灼人的气息,转首看,原来是冤家宁徙。宁徙也看清是赵书林,尴尬道:

“啊,原来是赵公子,对不起,打扰您了。”

四目相碰,迸出火花。

赵书林收回目光,心一阵跳,对宁徙似点头非点头,起身走。走上大荣桥时,他那心还扑扑跳,她那特有的灼人气息还萦绕在他身边。唉,你为啥子要走?为啥子就不能跟她说说话?你其实心里还是有她的。宁徙那会说话的眼睛在他眼前晃动,又变成姑妈那冷怒的眼睛。他的心发乱。

夕阳映忖白塔,迸射出道道不真实的迷幻色彩。

“赵公子,你家那白塔真好!”

赵书林身后传来柔润的话声,袭来灼人的气息。他停住步子,缓缓转身:“宁徙,我……”他想说,我对不起您,又没有说,“我,我姑妈操办修建的。”

宁徙道:“这塔修得不错,造型好,位置也好。”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第一眼看见这白塔时,就是这么想的,“物乃人造,人乃万物之神灵。”这话是她妈妈对她说的,说是她爸爸讲过这话,“赵公子,您姑妈能干,有智慧。”

赵书林眉头紧锁,她这话是啥意思,是赞扬还是讽刺?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宁徙补充说。

赵书林正眼看她:“宁徙,你真认为这白塔的造型好,位置也好?”

宁徙颔首:“真的。”

赵书林心生惭愧:“其实,还是拆了它好。”

宁徙说:“为啥子要拆呢,我每次进城、回家都看得见它。我,啊,是乔村长说,这白塔是我们路孔寨的一景呢。”

赵书林问:“乔村长真这么说?”

宁徙道:“是这么说的,我听他说过好几次了。你可不能拆,时间久了,就是给晚辈们留下的一个古迹。你看那林荫寺,不就是古迹么。”

赵书林一阵感动,人家宁徙可不像自己这么鸡肠小肚,人家倒是看得远,内疚又有股莫名的怅然。

“贪数明朝重九,不知过了中秋,人生能得几多愁,只有黄花依旧。”宁徙目视白塔,吟道。

赵书林道:“这是南宋词人辛弃疾写的。”不解宁徙为何吟这首词。

宁徙点头:“每次看见你家这白塔,我就想起我们家乡福州那白塔。那塔是唐代修的,嘉靖年间被雷火焚毁了,后来,又重修过。就如同你家这塔一样,外墙涂的白灰,称为白塔。登塔眺望,可以看见乌山耸翠。辛弃疾在福州任知州时,重阳登九仙山写下的这首《西江月》。”

赵书林感叹:“宁徙,你出生习武世家,不想还恁么精通诗文。”

宁徙道:“家乡的事嘛,自然记得。”看赵书林,“赵公子乃翰林世家,你才称得上是精通诗文,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谈到诗文,赵书林来了兴趣,抬首眺望远山,吟诵:“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宁徙拍手道:“好,赵公子把李白这蜀道难吟诵得好动情。”

赵书林摇首:“惭愧,比起你们实是惭愧。你们这些闽西客家人,在我们四川萧疏之际,竟然万里之遥冒死来蜀,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赵书林这话说到了宁徙的痛处、酸处,是呢,冒死进川的自己竟然夫离子散。也感动,感动赵公子的这番肺腑之言:“我们客家人也谢谢你们这些当地人,你们没把我们当外人看待,我们能够在这里安家置业,全靠了你们的真诚相助!”

赵书林愧疚,长叹:“我……”看见姑妈赵秀祺走来,她身后跟着夫人石淑英。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抽身离开。

独桥独道,赵书林只好擦了姑妈和夫人的身边过桥,勾头匆匆走。想散愁却愁上愁,想解释却无从开口。赵秀祺没有阻拦赵书林,她不想看见侄儿在冤家面前丢脸,手捧银质烟枪的她朝宁徙喷去烟云,怒道:

“宁徙,你一个有夫有子的妇人,竟然几次三番来勾引我家书林,你那四书五经读到哪里去了,你还有点儿三从四德的妇道吗?”

宁徙不惧,拱手道:“宁徙见过老夫人。老夫人此言差矣,宁徙是进城回家路过此地,偶然与赵公子相遇,正夸赞你家那白塔呢。”

赵秀祺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太不像话了。宁徙,我今天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家这白塔要永远耸立,就是要死盯你们常家。我还告诉你,我们赵家定了严厉的家法,赵常两家永不往来,永不通婚!”

宁徙心里哀叹,为啥子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啊?为啥子赵常两家就不能和好啊?正色道:“老夫人,常言说得好,和为贵,晚辈宁徙有啥子不是,您老人家尽可以责罚、点拨。”

赵秀祺恨盯她:“我侄儿乃有家室之人,乃知书达理的翰林后代,不会为你的妖艳女色而乱心。”

石淑英盯宁徙,两目水湿。

宁徙委屈不已,怒从心起:“老夫人、赵夫人,我宁徙虽出生于习武世家,也知书达理,是不会做对不起你们赵家之事的。”

赵秀祺胸脯起落:“人怕三对面,树怕一墨线。今日之事,我们都看见了,你还狡辩。”

宁徙苦笑:“我已经说了,我与赵公子是偶然相遇。”

赵秀祺道:“宁徙,我不看你是女流之辈,定让家丁打断你那妖腿!”对石淑英,“走,我们回家。”

石淑英就搀扶了赵秀祺走。

宁徙道:“老夫人、赵夫人,事实就是事实。我宁徙不明白的是,我们赵常两家为啥子要结死怨?”

赵秀祺回首说:“哼,人怕伤心,树怕伤皮,事情的起因你应该清楚!”

宁徙双目晶莹,无奈摇头,看着她俩走去。才想起那算命先生,回身看时,那算命先生已经不见踪影了,万般遗憾,倍思父亲宁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