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7)
作者:柱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22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贫协主任曹满堂,曹老汉把榆木烟锅在鞋底上磕几下,不停地挤巴着小眼睛,当仁不让地说:“看把你急的,就是火烧连营,咱也不能乱了阵脚不是。叫我说呀,阿队长大老远的来了,说啥也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咱骆驼湾从来就没那个礼行。60年咱饿肚子的时候,要不是牧业队接济,我们好些人怕是活不到今天。尕娃子,你别拿眼睛翻我,我人是老了,可心里明白着呢。不过,有些话我在这里还是得说道说道,咱先不说别的,几千头牲畜就是几千张嘴,骆驼湾统共不到二百户人家,一户就是拿出几十捆草,又能管个啥用?再说了,眼瞅着就要开犁了,就是再富裕的人家,怕也没有更多的草料了,再说家家户户的大牲口都等着使唤呢,不趁这时候抓抓膘,犁地耙地播种这些农活,你指望谁干去?”话说得在情在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满堂叔敢说这些话了。

满堂老汉比尕娃子的爹长两岁,老哥俩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又是一同盘着大辫子,跟着父辈闯荡到新疆来的。因此,每回见了满堂叔,尕娃子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爹爹。爹爹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该享儿孙福的时候,却偏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你就是把草料凑齐了,又咋送去呢?这一截路可不是短呢。”

“求的,场部这些酒囊饭袋,一到要命三关的时候,全***成缩头乌龟了。”

“草是各家的,给不给,给多少,得跟人家商量商量吧,人家要是不给,咱总不能硬抢吧。”

是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个理儿阿勒腾别克不是不懂,但凡有一点儿办法,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叫尕娃子左右为难。汉话本来就懂的不多,加上队委们又都是南腔北调的方言,一会儿冒出几句四川话,一会儿甩过来几句徐州话,他就更不知所云了。单从几个人的表情上揣摩,他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牧民们似乎都这样,别人求着自己了,那怕手里只有一个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掰给你半拉,可事情要是摊在自己头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绝不开口求人的。

阿勒腾别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觉得自己就跟一个遭到白眼的乞讨者一样,于是,他委婉地说:“尕娃子队长,要不我再到场部去看看,兴许草料车到了呢。”

闻听此言,尕娃子唬地坐起来,喷着满嘴烟雾,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说够了没有?”

乱哄哄的屋子里立刻没了声响,人们熟知这个汉子的脾性。只有满堂叔甚感诧异,这小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还从没在自己面前红过一回脸,说过一句重话,今天看来他真是急眼了。老汉正这么别扭着,尕娃子那头的调门却更高了。

“请你们说书来了,啊!还没个完了,看把你们一个个日能的,人家要不是有了难处,能求到你的门下?”他凶巴巴地扫视着众人,身体上下起伏,呼哧呼哧地喘,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阿勒腾别克身上,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商量,还商量个锤子呀,再商量下去,阿队长怕要成光杆司令了。我看这样吧,救灾的主意我来拿,也就是说如果出了啥事,由尕娃子一人承担,我决不牵连大家。”

“看你这话说的,叔可没有别的意思……”

“行了,你听我说,满堂叔,我没有怪罪大家的意思,只是这雪灾不等人,我要有啥对不起大家伙儿的地方,你们就多担待吧。”只觉得燥热难当,尕娃子解开衣扣,接着说:“我看这样,除了五保户,全村每一户派一个人、出一个爬犁,送一爬犁草到春牧场,一会儿按小队,大家分头去通知,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两点。”二娃说。

“好,那就四点钟吧,两个时辰后准时出发,不能再迟了。别忘了,让每个人带上三天的口粮。”

“好咧。”

“二娃,你一笔一笔都给我记清楚了。至于说用啥办法给各户补偿,那都是后话,日子过得都不容易,咱心里得有个数。”

“是这么个话。”满堂叔道。

“回来的时候也别闲着,把那些走不动路的弱畜病畜都拉回来。满堂叔,你叫几个人把马圈收拾出来。阿勒腾,你们一共有多少群羊?”

“十八群。”见情形大有峰回路转之意,阿勒腾别克立刻来了精神。其实他与尕娃子也不是很熟,以前总听阿斯哈尔叨叨,说这个人够哥们儿,今日一见,果然说话办事亮亮堂堂,让人佩服。

“好,那就这样,我十户供你一户,我再给你十几吨苞米,够你抵挡一阵子的吧?”

阿勒腾别克赶忙拱拱手,激动万分地说: “谢谢的话我不说了,秋后我马驹子宰,请大家去喝酒。”

没人再吭声,尕娃子松了口气,随即勾一勾指头,把阿勒腾别克叫到跟前,低声说:“给古努尔家就多分些吧,回头我再叫二娃捎去些洋芋萝卜啥的,再难也不比他们孤儿寡母的难哪,你就多费心照料照料吧。”

一顿揪片子还没吃完,外头就人喊马嘶地就热闹起来了,阿勒腾别克竖起大拇指说:“尕队长,你当个县长都不成问题。”

“就我?给县长提鞋还差不多,行了,我就不留你了,赶紧上路吧。”

阿勒腾别克如期带着宛如长蛇一般运粮草的队伍出发了。他从心里感激尕娃子,以及骆驼湾的乡亲们。

有了草料,吃饱了肚子,牲畜们暂且度过了难关,可阿勒腾别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无论是羔子的成活率,还是母羊的死亡率,在牧场的六个牧业队里,牧一队都垫了底,究其原因,阿勒腾别克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要知道这点儿家底来之不易,那还是阿斯哈尔从两群羊起家,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可老天无眼,偏偏就都毁在了自己的手里,这不整个成了一个败家子了嘛。

独揽牧场大权的何虎成,总算逮到了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在呈报行署的灾情报告中,他把屎盆子尿盆子全扣在了阿勒腾别克头上,并在抗灾保畜总结大会上,他以霍牧牧场的名义,顺理成章地罢免了阿勒腾别克牧一队队长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