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命定昭晗(二)
作者:苏玖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426

东城,秀香小楼。

香雾飘渺,苏月娘半藏半露在雾中,几寸松垮的白裳滑下,裸露出吹弹可破的玉肩。

她慵懒地伸出一只手,并指轻轻夹住了锦盒内的一粒圆润的白色丸子,缓缓送入口中。

苏月娘缓慢地嚼了嚼,在完全吃下那丸子后,她唇角一弯,似乎惬意非常。

“凤绯,前些日子来探小楼的十几个男人,都是什么来路?”

立在苏月娘软榻之前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墨发利落地扎成马尾,白衣束腰,衣裙仅长至膝下一寸,露出铮亮的黑色长靴。

女子眉心有一点朱砂,比血色刺眼。

她握着一把饰满大小宝石的银色软剑,利落而干脆地拱剑颔首,道:“姑姑,凤绯已经查清楚了,那些人来自皇宫,是季天齐与季扬父子培养多年的大内三十精英。”

苏月娘沉默不语,她继续伸手取了一粒白色的丸子,送入口中,轻轻咀嚼。

若不是阁中有香雾袅袅飘动着,这榻上卧躺的女人、榻旁一动不动的妙颜佩剑女子,就差点给了人一种身至画镜中的错觉。

苏月娘合上双眼,手抚着随意披散开来的秀发,重复地呢喃着:“宫里来的人……季扬的人……”

“姑姑,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苏月娘慵懒地坐起身子,光着脚踩下木质的地板上,她走近凤绯,拂袖,双手交叠。

苏月娘眼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绯儿啊,你知不知道,瑶蝉她从不会过问我的意思。”

凤绯听得心下一惊,握剑的手已经沁出了汗:“凤绯会多向瑶蝉姐姐学习……”

“绯儿你好像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凤绯错愕地望向苏月娘,而她却在笑,耐人寻味的笑意:“凤绯愚昧,请姑姑指点。”

“瑶蝉跟着我年月最长,我看着她从那么小慢慢地长大,当初的小瑶蝉只会听我的话,一口一个‘姑姑’地叫……”苏月娘微微笑着,似乎眼前便是从前点点滴滴的画面,仅一瞬间,她的双眸突然转而起了悲伤的神色,“姑姑忘了她始终是会长大的呀,她变得好陌生……变得连姑姑都不认得了……”

“所以,绯儿若是也向着瑶蝉看齐而不听姑姑的话,后果也只会和她一样——”

苏月娘缓了缓,眸中冷光骤起,一字一句道:“死无葬身之地。”

凤绯在心底默默为已不在这个人世的瑶蝉姐姐叹了一口气,但她面对姑姑的表情仍是坚毅不已的:“是,凤绯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

“但愿如此。”

苏月娘缓缓闭上双眼,长长地叹息。似乎在惋惜那个她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

傻孩子,为什么就不肯听姑姑的话呢……

为什么……

梓晗

坐在那曾经与昭和一同诉说心事的高枝上,风吹起她的碎发,她的表情宁静地不像平日里的她。

这个时辰,宫中的灯星星点点地亮起,与天幕上的漫天星辰相望着,它们极其类似,却永远达不到对方所在。

一个是天,一个是地。正如同她和昭和,她们之间隔着的距离怕是远远胜过天与地的距离——

自从,梓晗说他是个没用的病人那天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能齐肩看星月直到天亮的机会了吧?

昭和那么要强,他一定不会原谅有人践踏他的尊严……

事到如今,道歉早就无济于事,再好一点的结局,也就是形同陌路,罢了。

可梓晗宁愿,他恨她,这样她才会好受一些。

耳后有细碎的风搅动树叶的声响,梓晗心底突然惊喜起来却又有些忐忑,她猛然转头,情不自禁地展露出一丝笑颜:“昭和?”

仅一瞬间,梓晗的眸子又黯下了光彩,变得死寂如灰。

“怎么是你?季大人。”

季扬稳当地落在梓晗身旁的枝干上,抱着万宗宝剑,话中有话:“哦?昭和?那不是太子殿下么?”

他嘴角浮起一抹笑,轻轻地,但却如同哼出来似的,极尽讽刺:“看来姜小姐入宫日浅,不仅得到了皇后娘娘厚待,还有太子殿下的关照呢。”

梓晗站起身子,与他面面相对地站立着,她眼中再次腾起凌厉的光,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少拐弯抹角,我知道季大人的来意。”

季扬手中剑骤然拔出,指向梓晗的喉间,仅差一纸距离便可将梓晗封喉。

梓晗低头看了一眼万宗颔下万宗宝剑光亮的剑身,随即抬头轻蔑地看了季扬一眼,一手张开檀扇,盛气凌人地扇起了风来。

“我知道现在你还不会杀我。”

“哦?就这么自信?”季扬的剑毫不留情地轻轻推进了微小的距离,正好划破了梓晗白皙的脖子,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来。

梓晗鼓圆了双眼,怒意大盛:“你”

“杀了你之后,我再以我的身份去为你查找‘凶手’,没人会知道是我季扬做的。”

他说得没错,没有人会怀疑鼎鼎大名的第一侍卫会杀害丞相千金,他有足够的本事演好“贼喊捉贼”这一出戏,就如同上次昭告天下杀了半面少侠一样

这个心机深重的侍卫拥有了足以蒙蔽天下人的手段

梓晗毫无角色,重重地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季家人果然是皇室的走狗”

“那是忠心。”

季扬自负地看着眼前着被捏在手上的猎物,他的手只要再加一分力道,一切秘密都会随着她的死而永远埋没……

“况且姜严清姜丞相也是对皇上忠心耿耿呢,姜小姐您说对吗?”

梓晗厌恶地憋了季扬一眼,转过脸:“姜严清对谁忠心,与我何干?”

他为他所谓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逼走了娘,毁了本是幸福的姜家他不是我姜梓晗的爹,不是

梓晗胸脯起伏着,她只要一想到她丞相父亲,就会再次想到娘当初抛弃这个家时决绝的背影,还有她孤寂的孩童时期……

夜里,别的孩子都倚在爹娘的怀中入眠,而她,却不分昼夜地再练武,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看来,这就是姜小姐迟迟不可出宫返回丞相府的缘由吧?”

心如箭穿,入宫这些天,梓晗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却被这个侍卫一语道破。

“是有怎样,少说废话,季大人还是保持您一贯的作风,干脆一点,动手吧”

梓晗眼也不眨,直直地盯着季扬的双眼,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周围的一切静谧得诡异,只有轻微的风声与树叶的摩擦之声。

对峙半晌过后,季扬收回剑,他将他的爱剑推回挂在腰间的剑鞘后,稍带赞许地看着梓晗:“你猜对了,我现在不会杀你。”

“可我知道了皇室地宫的秘密,无论是你或者皇上,都不会放过我。”

“啪、啪、啪——”季扬抬手一顿一顿地拍着手,唇角翘起一个弧度,看着梓晗的双眼雪亮:“聪明,又猜对了。”

“相反,季大人还会引导梓晗再去探探地下皇宫,对吧?”

季扬不可思议地认真看着梓晗的凤目,那双眸子,冷厉得令人不敢直视。

“你真的很聪明,季某佩服。”季扬的话语中不再带着讽刺的意味,软下几分,“我父亲尸首在地宫里面,季扬恳求姜小姐将他带出,让他老人家可以入土为安。”

这话让梓晗始料不及,她猜了千万种可能,却想不到季扬居然会反过来求她,而且是这样的请求——

“凭你世袭的‘忠义侍卫’身份,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皇室地宫么?何须用我出手?”

威风八面,冷肃深沉的第一侍卫季扬,眼中也会有如灰一般的颜色?

梓晗觉得可笑,没想到,连他也是如此,心底也有最软的一处……

“我要说的虽是禁忌之言,但二十年前皇上夺宫,想必天下之人早已心知肚明,今日我季扬也不怕在姜小姐面前说穿。

二十年前,我爹是前朝第一侍卫,忠心护主这四字是我季家儿女必须终生恪守的誓言——

而我的父亲——季天齐,他却转而协助当初的五皇子景玄杀太子,弑天子……五皇子景玄成了当今圣上,而就在二十年前的夺宫之夜,我爹永远离不开皇室地宫了……”

有游动的光点闪烁在季扬的眼眶中,他微微低头,看着脚底璀璨如同光海的皇宫。心

底沉重:“参与夺宫的秘密人士,权位极高的都被皇上活着关入了地宫中,永不得见天日而我的父亲,正是被活活封锁在地宫中的其中一个”

但其中的缘由只有季扬清楚,二十年前夺宫的那一日清晨,在山雨欲来之时,一向伟岸的父亲第一次在季扬面前展露了他的疲惫。

他知道他会死,无论夺宫是成是败,他无法逃脱那个厄运——

若失败了,发动宫变的所有人都会被皇上赐死;倘若成功了,五皇子登基之后又怎会甘心将权力分释给夺宫功臣?

明知这一去不可活着回来,他还是对他唯一的儿子留了最后的遗言:“扬儿,好好习武,将来保护皇上。”

简洁明了的话语,季扬铭记至今。

这么多年过去了,季扬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一死也要夺宫的缘由——

景玄帝登基以来,四海升平,盛世荣华

这,就是父亲真正的夙愿吧……

梓晗不语,她知道,他心中也有一个不能言说的过去,正如她自己一样,那种痛苦无人可以分担。

“我答应过父亲忠心皇上,既然当初皇上要杀他,我就不能用我自己的力量带出我父亲的尸骨,所以——我恳请姜小姐答应季某的不情之请,他日,我季某愿听姜小姐差遣”

“为什么选中我?”

梓晗这么一反问,季扬知道她这是默认了。

他释然一笑,道:“姜小姐不正是想探探地宫是否与十五年前的命案有关么?我选中你,我们里应外合,不正打消了你的顾虑么?更何况,姜小姐武艺不俗,聪慧过人,季某相信没有谁比小姐更合适了。”

“那么……”梓晗欲要开口,忽然听到树枝的另一处有窸窸窣窣地碎响,莫非有人在偷听?

她心下一紧,斜过目光——

那个人的身影为何这般熟悉……

是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