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酒吧始终是不符合方敢的口味，他皱着眉头穿过疯狂的人群，走到楼上的VIP包间。走廊里面正是火热纠缠的青年男女，他们嗔怪地看着路过的方敢，不爽他打扰了他们的享受。

方敢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进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包间，他回身把嘈杂关在门外，这才舒了一口气。

“阿敢，快来喝一杯！”

阿宾斜倚在沙发上，懒洋洋的举着一杯酒，摇晃着，掩饰不住眉间的喜色。

今天方敢不当班，由南岚贴身保护舒竞和。上次由于她不在而出现的险情，让方敢同她激烈地吵了一架，方敢认为她擅离职守，她也不愿解释，反过来讥讽他能力不及，两人的关系由此更加恶化。

但南岚也不再出现临时消失的状况，几乎二十四小时都陪伴着舒竞和，方敢的工作反而轻松许多。

阿宾约他喝酒是偶尔的事情，两人勉勉强强也算是朋友。虽然理念不同，方敢却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之中，这个冷面的拳手，反而与自己的气质有些接近。虽然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却隐隐有种亲切的感觉。

阿宾对自己过去的经历虽然讳莫如深，但偶尔也曾经露出口风，他似乎也有当兵的经历，但计算他的年龄，又觉得不太符合。不过他做派当中的那股军人气质，却是不管他如何堕向黑暗与邪恶，都是无法抹煞的。

“今天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方敢坐下来，抓起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啤酒，满满的白色泡沫溢了出来。

“呵呵，”阿宾确实是很高兴，他笑出声来，语气中仿佛带点醉意：“今天，秦孝天终于把几个核心的场子交给我打理了。他现在，目光已经不再停留在南江，什么都要走向世界，所以，才会把南江的核心势力都让出来。”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老糊涂了，但对我而言，却绝对是个喜讯。”

阿宾抓着酒瓶，仰头狂灌着，金黄色的香槟洒了出来，顺着他的面颊四处流淌，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他却浑然不在意，仿佛是在用美酒洗涤自己的身体。

“五年了……”

他的喉头发出咯咯的怪声，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低沉的叹息。

方敢拍拍他的肩膀，他能够猜想阿宾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在拳台上被击败的无奈，在派对上冷漠的忍耐，被老女人抱住时候眼神中一瞬间的痛楚，这些——方敢都曾经看到过。

他终于有能够扬眉吐气的一天，方敢也为他高兴，但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在秦孝天手下，依然是不正当的生意——从被动变得更加主动。

他的脸色只是稍微的变化，阿宾就注意到了。

“不用同情我——也不要劝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后退了。”他又灌了一口香槟，目光中的深沉悲哀一闪即逝。

“我和你不一样……”这一次，阿宾确实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

“当我离开部队的时候，发现自己，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

这实在是一种很大的讽刺，在现代社会，杀人的能力——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他是通过精英训练的战士，他可以徒手格杀恶狼，他精通各种枪械和武器，他用鼻子就能闻出炸弹所用的火药，他可以一口气不歇的行军六十公里。

但这些，在社会当中，又有什么用？

“你有本科学历吗？”

“你英语过了四级吗？”

“你有工作经验吗？”

面临着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阿宾甚至连一份正当的工作都找不到。就算是去工地做小工，他也没有什么优势——没错，他干得多，肯卖命，但就算是一起的民工都会排斥他，仿佛他是个异类。

而且——这样的工作实在是对不起他的素质，一天几十车砖搬上搬下，烈日下流尽血汗，拿到手的，不过区区四十元钱——还不一定能够全额计算，还没有交伙食费，还不知道哪天才会一起领到手。

一个战士，真的在这个平和的社会当中，没有丝毫的立足之地吗？

阿宾惶惑了。

他的脾气暴躁，他比方敢年轻，他也更加无拘无束——如果他能够遵守纪律，也许还能够留在部队。他总是不断的与人有摩擦，终于在一个晚上，拧断了老是克扣拖欠薪水的工头的脖子。

如果他去自首，也许生活就会走上另一条道路。

但他不愿意，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越过了那条线，他就真正没有顾忌了。在秦爷的麾下，他比任何人都还要狠。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阿敢，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阿宾满身酒气，目光带着点狂热与坚定。

“我很清楚秦孝天是什么人，我也很清楚现在在做什么，所以，你不用劝我。我不是想做黑社会——我只是不知道，一个逃兵，到底能干什么？”

方敢沉默了，他不知道阿宾到底是怎么离开部队的，也知趣的没有追问。

但一个只会战斗的军人在现代社会的艰辛，他却是能够感同身受。他转动着自己的酒杯，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说这个了，干杯！”阿宾的舌头渐渐有些大了，他没有停止过喝酒，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

“真正掌握了南江的势力，再给我几个月——我倒要看看，秦孝天，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摆谱！”

阿宾已经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几步就靠上墙边，低下头呕吐。方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悲哀。

他虽然没喝多少酒，却有一种无法渲泄的情绪在胸中翻腾，让他也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现在的职业和境遇，也许算是幸运的吧。虽然国家安定，对退伍的军官都有特别的优待，会给他们相对好的待遇，但百万将士，仍然有很多是照顾不到的。

就算真的过上平凡而幸福的小日子的军人，他们心底真的快乐么？长期的军营生涯，让他们同这个社会已经脱节了，只有少数人才能重新找回生活的节奏。最重要的，他们所掌握所熟练的本领，不过就是更高效杀人的技巧——这种技巧，不可能得到主流社会的承认。

也许衣食无忧，也许妻贤子孝，但心灵中的空虚，却是无法填补的。

方敢不知道马思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如果他听过，就应该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等到生存、安全、尊重的需要全部满足之后，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价值的实现。

对于一个精锐的战士，他的价值就是在战场上割断对手的喉咙。

但现在……没有这样一个战场。

方敢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扬起头，穿过街角的黑暗，踏上回家的路——不管如何，他仍然有值得守护的东西，他——不会退缩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沉，微微有些寒风夹着细弱的雨滴。

※※※※※

母亲已经睡了，但出乎方敢的意料，宁小青居然还在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房间。她已经有了老太太给的钥匙，随时可以过来。

老太太已经把宁小青看成了自己人，方敢这根呆木头却始终也没有开窍。

“你回来了？厨房里面还有给你留的糖水，我学做的双皮奶，刚刚伯母也说挺好吃的，我就觉得你可能不会晚回来，幸好还没放冰箱。”

宁小青正站在一个三角凳子上，擦拭着日光灯管上的灰尘，看他进来，还不忘挥挥手，指向厨房的方向，身子晃了晃，差点失去平衡。

方敢的心中涌过一阵暖流，他跨步上前，扶住宁小青。

“小青，你太辛苦了。”说起来，他越发的感到歉疚，到底小青跟他们非亲非故，可为了老太太的事情，已经费了那么多心思，最近更是什么都来帮忙，让他更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跟伯母很投缘，伯母对我也很好，就好像是我妈妈一样。”

这话也不是说谎，就算没有方敢，善良的宁小青仍然会和老太太邻居帮忙，也一样会建立亲厚的感情，她就是那种单纯善良的女子。

“我们出去走走吧？”

难得的，方敢有些温柔的情绪，他扶着宁小青，让她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她羞涩地低下了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几年了，如果说要离开的话，一定会不舍得的。”

两个人慢慢地走在楼下的小街上，没有宽敞的公园，只有散发着鱼腥味的小摊，但这样的情境一样很温馨。方敢稳稳地撑着一把黑伞，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经过很久很久的适应，他总算勉强改掉了军人走路的习惯，宁小青，侧身躲在伞下。

她回望着周围的老旧的建筑，忽然有此感慨。

“你要走？”方敢一愣，他想下楼走走，太早回家觉得有些闷而已。但没想到，宁小青第一句话居然说的是这个。

“不不不……”看他有些诧异的表情，宁小青竟然微微有点欢喜：“不是这样的，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人长大了，总要离开自己住过的地方吧？”

她为了还没有发生的别离，而显得有些哀怨。

这对方敢来说，是很难理解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早就习惯了四处动荡，而他这个流浪的军人，更是没有任何故乡的概念。告别，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只好笑笑，没有说什么。同宁小青出来散步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两人总是找不到什么话题，幸好脚步开始慢慢契合，不然的话，穿着高跟鞋的宁小青又要吃苦头了。

“其实，我在想要不要申请到国外念书。”

她眼里有了一些憧憬，不管怎么说，她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想的女孩子。只不过因为生活所迫，只能在一座旧楼中消磨青春，等待嫁一个好男人。但有的时候，心底也会泛起闯一闯的勇气。

“出去念书很好啊！”方敢赞同地点头：“你还年轻，有很多机会可以去试试，我妈一直说很感谢你的照顾，如果有什么困难，只要大哥我帮得上忙，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出国读书是件好事，在方敢看来，他这么说是正常的表现——也确实是他的心声，宁小青也跟家人一样了；但这话听在小青的耳朵里面，却有点点凉意。

她当然不是故意地试探，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一个少女都会有的梦想。

但方敢这么直接的支持——丝毫没有流露一点点的挽留之意，她可以理解方敢的善意，但却忍不住心里面一阵酸楚。

差点就脱口问出来了，但最后，宁小青还是静静地走在方敢的身边，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