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伏
作者:牵黄擎苍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854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本是个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日子,但今天却因为是清明节,天空又飘着细雨,无数冥纸在空中无奈地挣扎、舞动,显得凄迷而哀伤。

一行人马,缓缓而行,那正是济南明月堂堂主孔令师和他年仅五岁的独子阿霖,另外还有十八名明月堂贴身弟子。

孔令师自知明月堂是他和许多兄弟的鲜血换来的,所以每到清明节都到要死者的墓前祭奠一番,超度他们的亡魂,今年也不例外,还带上了最喜爱的儿子。

扫墓回来的路上,孔令师仍是一脸戚容,沉湎于如烟如梦、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不说一句话。弟子们见师父不说话,自不敢打扰,虽然天上的雨越下越大,淋得头发、衣服都湿了,剽悍、勇猛的明月堂弟子,岂能惧怕区区春雨?

那阿霖被孔令师抱在怀里,起初觉得雨水挺好玩的,后来眼睛被雨水蒙住了,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孔令师这才被惊醒,失笑道:“原来下雨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又拍拍儿子,柔声道:“乖儿子,别哭,别哭。”

一名弟子说道:“堂主,雨愈下愈大,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免得少堂主着了凉。”

孔令师抬起头来,哈哈笑道:“好长时间没被大雨淋个够了,真痛快!但是为了我的乖儿子,只得避避雨了。”一拍胯下红鬃马,那红鬃马扬起四蹄奔了起来。众弟子立即纵马跟上。

奔了约有三里路,远远看见前边路旁有一家酒店,那幌子上写着“太白居”三个大字,猜拳行令声伴着阵阵酒菜香飘了过来。

孔令师领着众人奔近酒店,抱着阿霖一跃下马,道:“就在这里喝几杯,待雨停了再走。”进了屋里,酒保早迎了上来,识得孔令师,叫道:“原来是孔堂主光临敝店了,快请进。”

一个弟子道:“既然知道是孔堂主来了,还不将最好的酒菜送上来!”酒保答应着,把孔令师等人引到桌前。

孔令师见客人不少,便选了个靠近窗户的空桌,两个弟子分别在他左右坐了,其他十余人分坐两桌。孔令师落座后,目光微微一扫,就将屋中所有人的形貌看了个大概。

但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前坐着一老一少,老者灰白头发,少年眉清目秀,两人不时频频举杯共饮,低声交谈。在几样小菜中间,还煮着一壶酒,咕嘟嘟直响,浓郁的酒香阵阵飘散。

南边的桌前坐着三个面色黝黑、手足奇大的汉子,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并且以划拳定输赢,谁输了便得吃一大块红烧肉,或者喝一大碗酒。他们的身边有一只鱼篓,里面不时传出撞击之声,看模样三人都是渔夫。

这些人均未引起孔令师注意,唯独东北面的两人稍稍使得他留了点神。

这二人似乎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男的面如冠玉,腰悬长剑;女的肤色白腻,长睫毛,大眼睛,每听到丈夫说一句话,总是害羞得垂下头来,晕红着脸,嘴角梨涡浅现,其妩媚娇艳之处,颇令人心动。

孔令师将这对夫妻的情景看在眼里,不由想起与妻子洞房花烛夜的无限旖旎的风光:“我那妻子当年不知比这女子温柔了多少倍,美丽了多少倍。唉,眨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忽然,一阵凄凉悠扬的胡琴声自雨中传来,这琴声来得甚是突兀,大家都为之一怔。琴声响了几下,便戛然而止。

拉琴者已到了店门前。那是个落魄潦倒的卖艺老者,背上背了个破旧的包袱,左手抱着一具胡琴,右手携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儿。二人似是祖孙,浑身都淋得跟落汤鸡一般,那小儿更是冻得发抖。

卖艺老者畏畏缩缩地站在屋檐下,啜嚅了半天,才开口说道:“店……店家。”

酒保跑过来,见是个卖艺的,冷冷地道:“是不是吃饭喝酒的?不是的请走开!”

卖艺老者陪着笑脸,道:“小老儿是卖唱的,我……,不吃饭不喝酒,只想为众位客官拉支曲儿,讨几个小钱儿活口。”酒保转头问道:“众位客官爷,你们谁想听胡琴啊?”

那一老一少谈得甚是投机,充耳不闻,那对夫妻更是柔情蜜意说个没完,谁来理睬他?

倒是那渔夫不耐烦地叫道:“听什么曲儿?吵死人啦!别打扰了大爷们的酒兴。”

另一个渔夫瞧了瞧卖艺老者,笑道:“如果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倒还可以考虑,既然是糟老头儿,免了罢。”

酒保半推半搡地不让卖艺老者进来,大声道:“听到没有,他们不欢迎,走吧,走吧,别影响太白居的生意。”

卖艺老者叹了口气,转身便欲离开。那小儿嗅着诱人的酒菜香,咽了一口口水,可怜兮兮地道:“爹,我……我冷。”卖艺老者抬头望望天,乞求道:“大爷,外面雨下得很大,我们能不能在这里避避雨?”

酒保看他确实可怜,便道:“你就在这屋檐下呆着,雨停了就得走,听到没有?”

卖艺老者大喜,连声道谢。那小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却被那老者狠狠敲了一下,低声斥道:“又饿不死你,哭什么?”

孔令师暗叹一声:“我原想叫这卖艺者进来,赏他几个钱儿,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听,我也不能充作好人,待走时再说吧。想当年我被仇家追杀时,情形更不知比他卖唱凄惨、危险了多少倍。”

这时酒菜已经端上来,酒保笑道:“孔堂主,这是您特爱喝的花雕,不妨多饮几杯。”一个弟子替师父斟了酒。孔令师左手抱着儿子,右手端着酒杯,正要一饮而尽,忽听得一人说道:“敢问阁下可是济南明月堂的孔堂主?”

孔令师微微一怔,转地头来,却见说话的正是那个腰悬长剑的新婚丈夫,笑了笑,道:“敢问尊驾是……”那人已走到近前,抱拳道:“在下长沙白云山庄葛太岩。”孔令师想道:“怪不得刚才觉得他英气内敛,绝非寻常之人。”含笑说道:“原来是葛庄主,久仰久仰,在下正是孔令师,不知哪阵风把葛庄主吹到济南来了?”

葛太岩道:“在下久慕济南风光如画,美女如云,特来游玩。我正欲打听明月堂的方位,好登门拜访名动天下、威震武林的孔堂主孔大侠,想不到却在这里遇上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孔令师将目光转向他身畔的丽人,问道:“这位可是尊夫人?”葛太岩道:“正是拙荆。我和夫人新婚不久,便来济南,原也有度蜜月之意。”

孔令师道:“你既携着夫人同游,还敢说什么济南美女如云,色胆可真不小哟。”

葛太岩低声笑道:“我可是有这个色心,没那个色胆哪!”孔令师听了,哈哈大笑。

葛太岩拉了拉妻子的衣袖,道:“拙荆生性腼腆,怕见生人,还望孔堂主勿怪。”又轻声道:“婷儿,快来见过孔堂主。”

那叫婷儿的少妇垂下头来,向孔令师盈盈一礼,莺莺呖呖地道:“参见孔堂主。”

孔令师笑道:“岂敢,岂敢。”弯下腰来,伸手相扶。

便在婷儿朝孔令师行礼、孔令师弯腰相扶的同时,陡然生变,那婷儿的衣领中骤然飞出四枝短弩,闪电般射向孔令师眉心、咽喉、左胸、右胸四处要害。

这一下事起猝然,把明月堂的弟子都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婷儿发射暗器的瞬间,葛太岩长袖一挥一卷,施展的正是东海水云袖绝技。

他的水云袖并不是攻向孔令师,而是卷向他怀抱中的阿霖。

婷儿射出的四枝短弩,速度既快,角度刁钻,距离又近在咫尺之间,纵是一等一的大高手,恐怕也得惨遭暗算。

但明月堂的堂主究非常人可比,他似乎早有准备,就在弯腰的刹那间,身子陡然使了个“金刚铁板桥”,四枝短弩尽皆自头顶擦过,相差仅一线之间,当真是险恶之极。

孔令师虽然避过暗器,却没料到葛太岩的水云袖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卷向阿霖。他只觉得怀中一松,阿霖已被卷住,“呼”的一声朝葛太岩飞去。

葛太岩正自暗喜,突然剑光一闪,裂帛声急响,衣袖竟被削断,紧跟着一道寒气直迫眉睫。原来孔令师反应敏捷,一见阿霖被夺,立即拔出凝雪剑,先破水云袖、再攻葛太岩。葛太岩见这一剑来得厉害,只得双足一点,飞身跃开。

孔令师逼退敌人,耳听得“飕”、“飕”、“飕”,暗器破空声响起,厉叱一声,飞起一脚,将阿霖踢上空中,掌中剑急速挥舞,只听得“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伴着阿霖哇哇大叫的惊吓声,漫空暗器尽被削断,落下地来。

这时阿霖恰从空中落下,孔令师一把接住,手指在他昏睡穴上一点,阿霖登时睡去。待看清周遭情景,孔令师的脸色竟不由变了。

撒满一地的都是断成两截的筷子。数张桌子上,只有那三个渔夫面前的筷筒中是空着的。

以筷子作暗器倒也罢了,但是使孔令师又惊又怒又痛的是十八名弟子无一活命,均在自己遭袭的刹那间死于非命。他们的后心都有一个血洞,胸前则有一截沾血的筷尖透出来,可惜他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喊出来,敌人的暗器好快、好毒!

孔令师想象敌人的歹毒,兀自心有余悸:“若非我警觉得快,已经和阿霖共赴黄泉,回不了明月堂了。”

酒保见有命案发生,吓得躲在一边,缩成一团。那一老一少的桌面上也一片狼藉,尽皆退到墙边,眼睛惊恐万状地骨碌碌乱转。那壶酒仍然在煮着,酒香更浓,可是却没有人喝了。

孔令师环顾葛太岩、婷儿以及三个渔夫一眼,眼中露出刀锋般的杀气,沉声道:“不知孔某与诸位有何冤仇,要下此毒手?”

葛太岩仍是笑嘻嘻的,道:“在下刚才已经跟孔堂主见过礼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但我……”他居然长长一叹,道,“但我受朋友之托,又收了人家的钱,不做不行啊!请孔堂主勿怪。”

那婷儿依然没有抬头,眼波一转,阴霾的雨天竟似亮了一亮,道:“孔堂主,俺可不是葛太岩的老婆。俺本姓秋,家居太行山蜂王洞……”

孔令师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道:“你是蜂王洞的杀人蜂?”

太行山蜂王洞,乃是闻名武林的一个邪恶阴毒的地方,其主人秋小婷最拿手的功夫就是驱毒蜂杀人,令人防不胜防。

孔令师哼了一声,道:“明月堂与白云山庄、蜂王洞素无瓜葛,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贵处,还望示下,免得在下做了糊涂之鬼。”

这次回答的却是一个渔夫:“他们与孔堂主没有仇,南海七蛟却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孔令师冷笑道:“原来三位是横行南海、无恶不作的海盗,孔某真是走了眼。”

只见那三个渔夫各自将斗笠摘下,又揭下面具,露出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的紫黑脸膛来。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汉子睥睨孔令师,道:“老子是老二南虎,他们是老四南蛟、老七南信。咱们兄弟三人得知孔堂主有清明节替死去的兄弟祭奠的习惯,因此邀请了几位朋友在此恭候。”

孔令师长眉一挑,正色说道:“南海七蛟仗着水性精纯,武艺高强,就横行南海,杀人劫货,做下无数令人发指之事。那一日我化装成商人出海,果然叫我遇上你们兄弟七人,以我的一柄凝雪剑连诛四盗,若不是尔等苦苦哀求,发誓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对不会饶了你们,没想到……”

南蛟“呸”了一声,道:“别以为南家兄弟真的丧失了威风,服了你了!咱兄弟三人养精蓄锐,苦练绝技,等的就是今天,我们不仅要杀了你,还要挑了明月堂!”

孔令师:“就凭你们几个,远远不配。”

葛太岩说道:“孔堂主,以秋小妹的暗器和我的东海水云袖,居然都没有伤得了你的一根毫发,在下想不佩服都不行。”

孔令师道:“若非我心中早起疑心,恐怕已死在你们手下了。”秋小婷“哦”了一声,道:“难道我们露出了破绽?”孔令师苦笑道:“我刚入太白居时,酒保便迎上来叫我‘孔堂主’。葛庄主既是会家子,想必早已听到,可是并未立即上来跟我打招呼,却要静候一段时间,怎叫在下不起疑心?”

葛太岩点了点头,道:“不错,这确是我一时疏忽,下次一定改正。”

孔令师叹道:“如果秋姑娘刚才放出杀人蜂,也许在下就抵挡不住啦。”秋小婷轻轻一笑,道:“哎哟,我的杀人蜂可不是说放就放的,名贵得很,而且极难训养,哪象你收弟子这般容易?”

孔令师厉声道:“胡说!难道明月堂的弟子就没有生命,不是血肉之躯?杀人者偿命,你们既然来了,难道老夫还能怕了不成?”

秋小婷装作花容失色之状,惊呼道:“孔堂主好狠心,还要杀我一个弱女子?

那我就不得不放出杀人……“最后一个”蜂“字还未说完,便听”嗡嗡“之声大作,数十只躯体细小的黄蜂箭一般自秋小婷衣袖里飞出,齐扑孔令师,就似对方跟它有着深仇大恨。

孔令师武功虽高,却也难以应付这些密密麻麻的毒蜂,当即深吸一口气,纵身后跃,袍袖一鼓,便像一只吃饱了风的船帆,疾拂而出。那些毒蜂攻势受阻,虽有十几只躲避不及,落地身亡,但余下的绕了个圈子,竟然兵分四路,分前后左右扑向孔令师。

孔令师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执着凝雪剑,运劲劈出,逼开群蜂,同时飞脚踢起一张凳子,撞向葛太岩。

这时南家三兄弟、葛太岩、秋小婷已分散开来,将孔令师的出路尽皆封死。

葛太岩的三十六路“回风舞柳剑”、南虎的金瓜锤、南蛟的双叉、南信的长刺,招招狠毒、凌厉异常,或攻或守,把孔令师围困其中。那秋小婷虽未出手,但嘴里却不时发出高喝低叱之声,命令毒蜂随着战况的变化而变化,袭击敌人,尤比葛太岩等人的武器还要令孔令师难以招架。

饶是如此,明月堂堂主孔令师亦毫无俱色,虽怀抱儿子,一手使剑,仍然将周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使毒蜂攻不进来,只见剑光恍如惊虹厉电,斩、劈、刺、削、挑、撩,愈战愈勇。

激战一会,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丹田中的真气越来越凝滞、散弱,挥舞长剑的右手越来越觉得吃力,心中更是大吃一惊:“莫非我着了敌人的道儿?”酣战中,挥剑挡开南虎的金瓜锤,这南虎臂力过人,兼且招数精妙,孔令师一挡之下,虎口剧震,裂了开来,长剑险些脱手,急忙晃身后退。

谁知就在此时,他眼睛一花,脚步一个踉跄,速度竟比预想中慢了许多,只听得“嗤”的一声,鲜血四溅,葛太岩的剑锋已在他胁下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秋小婷喝彩道:“孔老儿终于挂了彩了!”

孔令师中剑之下,防守稍懈,毒蜂趁势扑向脸部,葛、秋二人和南家兄弟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良机,无不发动最厉害的攻势。

孔令师暗叹一声:“罢罢罢,老夫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每年清明节都要到亡兄弟的墓前祭奠,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相反尊敬他的人、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使他在内心深处将济南当作了自己的家。

万没料到今天竟然中了敌人的埋伏,而且敌人人数之多、武功之高,更是出乎他想象,令他万分惊怒的是自己不知何时中了剧毒,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开始还颇为自负,认为凭自己的武功,纵然不能尽歼宵小,也必定能逼退他们,但到了此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若再拖延,父子二人的性命都要丧在这儿。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声长当啸,疾掠而起,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惊鸿,快速无比地朝窗口飞去。就在这急退的时候,他仍然得舞剑迎战毒蜂。以他的轻功,葛太岩等人自忖万万不及,只有毒蜂才能追得上。

可是孔令师只要掠出窗口,毒蜂再厉害,也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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