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 晚凉天净月华开
作者:占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792

浪淘沙令

——李煜

帘外雨潺潺,

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李煜放下笔,推窗仰望,不觉欲哭无泪。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猝然回头,见那个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飘然入室,便懒懒地招呼道:“临风!”

“对不起,没想到——实在是江湖多恩怨。”

李煜强打精神,摇头道:“难道真要把葬送江山的责任全推给女子,才算男儿本色?不敢也没资格怪你,只怪我错生皇家!”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道:“我是为公事而来!”

李煜看她不安的神情,心中微有几分明白,轻声道:“先坐下再说,我能做什么?”

北宫千帆转开头,不与他目光相接,以更轻的声音道:“辽主耶律贤有意扶你再做江南国主,命我前来试探,你若点头,我便为你联络宋廷中的旧臣,以为内应,你意下如何?”

李煜淡淡道:“特使认为,从嘉的能耐,够资格作儿皇帝么?”

北宫千帆不动声色地瞧着他,道:“这是违命侯自己的决定,我不敢妄论!”

李煜仰天一笑,迎视着她,朗声道:“做个阶下囚、亡国之君,至多是受辱,也算自作孽。可是要我李从嘉去作傀儡儿皇帝玷污宗族,却生无颜立于世,死亦愧对先人。你不是也希望我回绝么?不必为难了!”

北宫千帆依然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欣赏。

李煜又道:“就算我点头,你会回禀么?”

北宫千帆一呆,忽地笑道:“你很了解我!不错,若非此事为难,我十天前就已赶来了。”

“我却想反问一句。”李煜直视着她道:“若不是我李从嘉,辽主吩咐你去试探他人的话,你又是何立场?”

北宫千帆昂然与他对视,清清脆脆地道:“若换个人,我根本不必为难,因为我不会去试探此人,大不了潜逃江湖,打仗终究不好!”

“那么现在你可放心了?”

“这当然!”北宫千帆走过去盈盈拜下,仰头道:“从嘉,受我一拜!”

“拜我做什么?我身为人君时,你尚且出言不逊,如今非但不加奚落,反而拜下。只为了这个‘放心’么?”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是亡国之君,我是逃跑公主。你不觉得我们很配吗?”

李煜脸一红,念及亡国之恨,更是痛心疾首、黯然摇头。

北宫千帆恼道:“好歹我也算江湖的成名人物,哪里配不上你了,这么拒绝我?”

李煜叹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

“哼,多个妹妹陪你下棋喝酒,还委屈了你不成?算了,没面子!”

李煜一怔,心中暗叹一声“惭愧”,才道:“你想和我拜把子?”

“唉,我知道自己不像公主,只像贼窝里的寨主,这么没面子的事,不用你来提醒。”北宫千帆颓然叹道:“以你的盖世才华,要拜把子,确是我沾光、你被折辱,对不起!”

李煜一声苦笑,轻轻跪下来问道:“你们江湖儿女结拜,还需要什么礼节?”

“嗯,你是兄长,不必拜我,刚才你已受我一拜,也不摇头推拒,就算已承认我这个妹妹了。”北宫千帆回嗔作喜地道:“当年我也曾想过和赵匡胤拜把子,不过当年我才八岁,他已二十有六,料来他也不肯,才打消了此念。”

李煜忍不住道:“你很喜欢和人拜把子?”

北宫千帆本想说,最想和周娥皇结拜,见他愁眉不展,终于不敢说出口,只默默起身。

李煜忽地想起一事,问道:“记得蜀中花蕊夫人编撰《古卉谱》载,有一种奇物,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三百年实成。《古卉谱》副本你相赠娥皇时,我曾拜读过,不知世间是否真有这奇物?”

“蕊姐姐也是从古籍中得阅,未曾见过实物。当年天石舍人夏大哥为寻此物之种,踏遍五湖四海仍无所获。也许此物早已绝迹了罢。”

“此物花种有拇指大小,呈心之形状,莹白纯净,真是一粒‘情种’!”

“当日我也是这么叹息的,蕊姐姐也叫此种为‘情种’。”

李煜见她漫不经心,不再多说,起身将砚台上的墨又研了一会儿,待墨汁渐浓,便端起砚台走近一个小小古藤架,将墨汁浇在架上一个碗大的瓷坛里。北宫千帆好奇之下,凑过去一看,即刻便嚷道:“这粒情种……夏大哥多年寻觅而不得,你在哪里找到的?”

李煜见她手舞足蹈,问道:“你确定?”

“当然啦!”北宫千帆激动得不得了,笑道:“我送娥皇姐姐的《古卉谱》副本上,因为偷懒没有临摹插图,正本上却有蕊姐姐亲笔的五幅丹青。”

“什么样的五幅?”

“第一幅,是白色心形的花种;第二幅,是白色渗冰纹黑边的芽叶,乃三年后冒出来的芽——和你瓷坛中这株一模一样;第三幅,是第一百年内花开之态,碗口大的黑色花朵,心形花瓣,白色花蕊,花瓣边缘同样渗出冰纹,乃是白边;第四幅,是第二百年中果实之状,乃是心形的白色果实,碗口大小,晶莹洁白,纯净可爱;第五幅,是三百年后果实成熟的模样。这一百年中,果实在饱受风霜雨雪之后,渐渐枯萎成荔枝大小,果色灰暗萎缩,食之辛涩无比,却有返老还童、长驻青春之效。据说实成之夜,第一对许愿的爱侣,还能保佑他们天荒地老、此情不渝,也不知是真是假——你是怎么找到情种的?”

“宋主安排我入住此间已历数月。上个月无意于院中墙脚发现已呈枯黄之态的一小株嫩芽,想到《古卉谱》所载,不知真伪,便以手刨开泥土,果然见到一粒拇指大小的心形种子,已裂得有些畸形了。这嫩芽便是从心形种子的深处冒出来的。我将此物移入瓷坛,抄了二十几页词赋诗文,连夜燃烬为壤覆于其上,再研浓墨浇灌,每七天一次。果然,不过一个月,这奄奄一息的情种,就在墨意诗情下,长高了两分芽叶不说,且枯黄之色尽褪,成了你今日眼中所见的模样。”

北宫千帆动情地道:“天地间原来真有情种。从嘉,恭喜你!”

李煜淡淡地道:“吟风弄月以丧志、沈腰潘鬓枉消磨,娥皇已去数年,恭喜什么?”

北宫千帆深深看他一眼,道:“你立娥英为后,是因为她像娥皇姐姐?难道你不认为,这既对娥英不公平,于娥皇姐姐也算是薄倖么?”

“当年娥皇重病、娥英入宫探视,见了她,我恍如回到新婚燕尔时,我不是人君,娥皇也不是国母,我们开开心心、逍遥悠哉,真是羡煞鸳鸯。可是自我嗣位后,宫中礼仪繁琐,娥皇渐渐不复娇憨率性,逐日端庄沉静起来,整个后宫仿佛一潭死水,没半点生气。娥英一来,简直就是新婚前的娥皇。那时娥皇病体日益沉重,我探视她后,沉闷之余忍不住便去偷会娥英。岂知娥皇得知以后,病情加速……娥英年幼无知,这笔气死姐姐的糊涂帐不该算在她头上。负心薄倖、不念十年夫妻恩情的人是我!说起来,确是我负了她们姐妹。好在,如今她也算解脱了。”

北宫千帆这才回过神来,问道:“我正想问你,怎么不见娥英?你说她解脱什么?”

李煜低头道:“娥英现封为郑国夫人,十几天前入宫随侍去了。唉,也好,以免……”

“李从嘉,你浑帐!”一人冲了进来,婉丽端静,憔悴的脸庞上满是怒色,正是小周后娥英,两人在厅中各怀心事,竟不知道她是何时回来的。

小周后冲进来,双目蓄泪,向他厉声道:“让你的皇后被一个武夫玩弄,欲哭无泪却要强颜欢笑,你居然说我解脱了。是你解脱了罢?何不摇尾乞怜,光明正大将我送去领赏?说不定,你还会被封赏作国公呢!”

李煜一脸尴尬,低头不语。

小周后满心委屈,靠在北宫千帆肩上放声大哭,泪如雨下。

北宫千帆知道她生长于江南温柔之乡,所欣赏的是李煜这样懂得情趣、才藻风流的雅士,心里极为鄙视赵匡胤那种冲锋陷阵的“粗人”,也无言相劝,只好搀她坐下,让她尽情一哭。再想起赵匡胤那句“未离海底千山黑,绕到天中万国明”之句,心底也暗自觉得,以他如此气魄之国君,却这般所为,确实有失厚道。

将小周后扶入卧房,北宫千帆轻轻弹出一缕“春眠散”替她催眠,才抽身回去见李煜。

李煜窘色未褪,向她摇头苦笑。

北宫千帆道:“如今你们要尝试做一对比普通夫妻处境更难堪的夫妻,确实不易。希望你体谅她的辛酸,多多宽容。”

李煜轻轻一点头,问道:“你总是来去匆匆,江湖真的如此多事?”

“我要赶往辽国去回报你的意志消沉、无心卷土重来一事。耶律贤若想另外找人来扶持,我就从此潜逃无踪、再不见他。就此告辞!”向他一揖,她即刻飘然跃出窗去,没入夜色之中。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小周后又不在。

李煜研好墨,浇在情种四周,这才回头对梅淡如涩然一笑。

“龙井茶沏好了,尝一尝!”梅淡如不擅劝慰,只好道:“可惜不是金山中泠泉泉水所沏,不然就更妙了。”

“金山中泠泉泉水所沏的西湖龙井,三个月前我已尝过,是临风从镇江取了泉水,施展绝顶轻功奔了一夜,专程送来的。”李煜盯着他,不露声色地道:“我真有口福!”

梅淡如微一抬眉,淡淡道:“三个月前她就来过了?”

“她特意跑来和我结拜,亡国之君和逃跑公主的结拜!”李煜依然盯着他,道:“我不明白,一个对义兄都如此肝胆相照的女子,你居然没有动心?”

“你也说过她可以肝胆相照,怎知我没有动心?她说的?”

“我知道你动心没用,可是你从没亲口对她说过,让她渐渐失去了信心,误会了你。”

“这句话说或不说,真有那么重要?”

“至少对临风来说,真的很重要。她外表虽是嘻嘻哈哈,骨子里却同你一般倔强要强。你们打算再耗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梅淡如讶然道:“我以为你会恨临风没有帮上你,原来你也很关心她。”

“我恨她什么,恨她忠言逆耳我不听么?我这种人君,亡国是迟早的事,非但没理由恨她,还该怪自己拖她下水。为了替金陵解困,她负着重伤去夜探宋廷军营绘制阵图,又赶往湖口求援,回金陵后,连洗尘宴也不受,就此飘然告辞。她所做的,全是陷自己入绝境的事,我有资格恨她么?”

“你真的不能恨她。我就是担心你对她心生怨恨,才专程赶来向你解释的。”

“你不必解释,她受重伤中剧毒的缘由,已尽数告知于我了。”

“此后更是错综复杂。”梅淡如又将丘家堡遭毁、俞清涟遇害之事说了,李煜怔道:“这些她倒没告诉我!”

“你的心情如此恶劣,她自然报喜不报忧了。”梅淡如叹道:“谷帮主不愿因为宿仇,致使西河帮与英杰帮火拼、伤及无辜,如今已和童舟兄解散了帮中弟子,避居巾帼山庄。临风如今正忙着替谷帮主与童兄的麾下兄弟安排后路,一点也不逍遥。莫春秋不似雷章采那般恶名远播,受恩于他的江湖中人不少,只有北宫护法能够与之一搏。凭临风的脾气,我还担心她又会易容改妆,孤身探查莫春秋的行踪与罪证。唉,她从来都是这样!”

“她确是多事。”李煜微微一顿,又道:“却也是个性情中人。你是外冷内热,她是里外一团火。你们骨子里如出一辙!相信凭她的自负,这些都不是她亲口告诉你的罢?”

“是谷帮主从客姑娘那儿探了口风听来暗中转告我的。我打听这些,也是希望有迹可寻,能够见缝插针地为她做些事情。”

“如果你亲口对她说出心意,她会更开心!”

“这句话,非要说出来不可吗?”

“你们都欣赏彼此的肝胆、信任对方的能耐,却看不透彼此的心思,就因为你们的表达出了问题。”

“她和我在一起,本来就闷,为了打破沉闷再去挖空心思,闷上加累,何苦来哉?”

“你会不会觉得她在骚扰你?”

“你可曾觉得娥皇、娥英在骚扰你?”

“这就对了,把你对我说的全告诉她。说不出口,你就约她比武、斗酒、结伴出游,她总会明白的!”忽见梅淡如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盯着自己,李煜不觉苦笑道:“不错,治国的本事我没有,可是我知道一个女子希望她的心上人如何对她。你不必这么看着我!”

梅淡如静静地道:“我们认识十几年,我却此刻才发现,你很像诗铭:一个是朝廷里的凤凰,一个在江湖上武林中鹤立鸡群。你们一样地宽厚、温和、淡泊、儒雅,你们也一样地宠爱临风,好像宠自己的亲妹妹。我甚至觉得,你更欣赏临风,不像诗铭那般对她既怜惜又回避,你也比诗铭更了解她,因为你们共有一样东西——赤子之心!”

“其实,你和她,你们才真的……”李煜转头向外一瞥,叹息道:“这么快就天亮了!”

萧绰见了北宫千帆大是开心,神神秘秘地遣退宫女,拉了她坐在身边。

“这么贼,有宝贝送我?”

“不,是有事和你商量!”

“国事就免谈。李煜此人心无宏志,已回过皇帝老儿了!”

“听艳杰说你有位心上人,怎么五六年都过去了,还没见你把自己解决掉?”

“我不想说私事。你贵为国母,岂知江湖儿女的辛酸?”

“凭你五庄主、北宫教头、福音特使、长生公主,还会有什么辛酸?笑话!”

“再谈私事,我要甩手走人啦!”

“不谈也罢,我是给你通风报信的!”

北宫千帆惊道:“我一年只回高丽半个月,就是讨厌连元辅也要打趣我这个姑姑,难不成是高丽国中我的皇表兄心血来潮,拎了人要往我头上乱点?还是你们辽国皇帝老儿……”

“两个月前,秦王高勋将鸠酒赠于驸马都尉萧啜里,事情败露,被削名籍流放铜州,此事你该知道罢?”

“高勋权倾朝野,为皇帝老儿所忌。这鸠酒之事,必定是个借题发挥的理由!”

“临风姐姐果然厉害!事败以前,高勋曾上奏吾皇,把你夸得举世无双,你又知道吗?”

“妙啊,他说过我的好话,如今他遭贬,怀疑我是同党罢?我正好从此一去不回,看你们契丹武士可逮得着我?可是,今天看你们皇帝老儿对我和颜悦色的样子,未曾目露凶光呀。”

“谁敢猜忌到你临风姐姐头上,我会给他好果子吃?近月女真侵犯我贵德州东边,又抢掠归州五寨,我大辽又要增援刘继元的汉朝廷,你的事只好先搁浅一年半载了。”

“什么一年半载?放我半辈子长假最好!”

“你听我说呀!当日秦王夸赞你时,曾说你至今未托终生,又是朝中女重臣,若皇上迎你入宫为贵妃,不但能辅佐治国,更能与高丽结为秦晋之好。我在一旁听了,忙禀告皇上,说你已经名花有主。皇上才说,此事暂且搁浅,若你一年半载之后,仍不见动静,让我再来问你。”

北宫千帆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萧绰见她如此神色,劝道:“本来临风姐姐你能入宫,我非但不担心,还高兴多了个军师替我分忧。可是你芳心已属,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定痛苦,这份辛酸我岂有不知?是以背着皇上先放风给你做准备,是允是拒都可以多些时间考虑。不然,等到皇上下旨,遣使前去高丽提亲,事情可就复杂了。”

北宫千帆沉默许久,终于向她正色道:“有一件事,因为查无实据本不敢妄言,如今却不得不相告,你心中有数便是。”

萧绰见她如此郑重,讶然点头。

“高勋素知我放浪形骇,想置我于死地!”

“秦王对你向来敬重,怎会如此害你?”

“以我的德性,当个混帐特使已十分勉强,又心有所属,怎会愿意入宫?高勋想多加溢美之词、催促皇帝老儿下旨册妃,待我抗旨不从或潜逃江湖,皇帝老儿恼羞成怒之后对我下追杀令,他便达到目的了。”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害你?”

“听好了!”北宫千帆一字一句地道:“几年前你爹萧驸马遇害,背后的真正主谋是高勋和另一位权臣。”

萧绰一惊,茶杯脱手掉下,几乎摔碎,北宫千帆脚尖一踢,茶杯又稳稳地重新回到她手上,茶水涓滴未洒。

北宫千帆等她回过神来,才继续道:“表面上是萧海只、萧海里勾结盗匪行刺,你爹由此遇害,其实真正的目标是你爹。萧氏兄弟买通这伙匪盗意图弑君的同时,高勋以更高的代价买通了江湖中的一个大门派以盗匪家人作为要挟,逼他们虚张声势。是以他们被捕之后,只敢招供萧海只、萧海里、萧神睹。而这个大帮派的高手在行刺的混乱局面中,以你父亲作为真正目标,得手之后又趁乱逃走。”

萧绰天性机敏,又身处最为勾心斗角的宫闱之中,听她一说,立刻省悟道:“是了,所以只招供了萧氏兄弟,另一党人则隐而不出。既然以父亲为目标,所为的自然是争权夺利。皇上旧部的六位重臣中,我爹以驸马身份拥立新君,当然是以他为朝中第一人。另外五人是燕王朝匡嗣、秦王高勋、太尉女里、北院枢密使耶律贤适和你福音监察特使。以萧、韩两家的交情,燕王不会起歹心,你更不会。那么,另一个勾结高勋的,是耶律贤适还是女里?”

“我不过胡乱推测,没有实据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我猜,此人乃是太尉女里!”

“不错,应该是女里!有一次高勋上表,求引渠水入封地,耶律贤适反对,女里却赞成。皇上从此开始怀疑高勋有划土屯田私招兵卒之意,怕他以封地为据点叛乱,未许引渠。女里如此极力耸恿,看来两人似有默契。谢谢你了,燕燕心中有数,不会轻举妄动的!”

“高勋才狠!”北宫千帆想到勾心斗角的险恶,叹道:“冠冕堂皇抬我一番,比进谗言还厉害。若真到了辽国皇帝老儿遣使提亲、高丽皇表兄又点头的那一日,我再潜逃江湖,让两国人君都颜面无光的话,他们恼羞成怒起来,恐怕我会比娘还惨。我也多谢你啦,若是能在皇帝老儿面前为我多说几句坏话,更是感激不尽!”

萧绰握着她的手,恳切地道:“一生之中,能找到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两心互许的人,真是不容易。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收藏遗憾。我是因为牵连太广而无能为力,至少你没有我这种悲哀。所以,好好把握罢!不要拖到真心想饮这杯酒时,它已越酿越浓、越陈越久,最终只会伤心断肠。”

北宫千帆注视着她眼里深切的悲哀,一份酸楚与无奈涌上心头。忽然间,自己也感染了浓浓的悲哀、淡淡的惆怅。

下雪了。

一年前的今天,亡国生涯开始;而今天,违命侯被“赐封”为陇西郡公。因为新皇登基,要示以“隆宠”,顺便也将郑国夫人娥英召进宫里去“宠”了。

李煜关起窗,回头瞥见一个黑衣女子不知时已坐进厅内,也不诧异,只微微点头道:“你刚来?”

“来好一会儿了。”北宫千帆放下一坛汾酒,轻轻道:“我听你在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不想惊扰你!”

“你也来替我庆贺新君的加官进爵,连酒都准备了?”李煜惨笑道:“多谢了!”

“我记得你爱喝汾酒。你来看这是什么!”她打开食盒,将碗碟摆上:子母馒头、天喜饼、密云饼、铛糟炙、五色馄饨……

李煜看着这些熟悉的食物,目瞪口呆地听她道:“记不记得你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祖籍长安那个?原来他在邯郸默默无闻地开了间酒馆。上个月我遇到他以后,就在汴京南面买下一家小店送他,请他搬来此处。日后你想尝他的手艺就容易多了,他只会为你一人而下厨。那家小店叫‘津然酒馆’,离熏风门很近的。”

李煜黯然道:“你费心了!”

“又不止是为你,我也很好吃,趁机沾你的光!”见他面无喜色,北宫千帆忙又提起一个大包袱上来,打开给他看,笑道:“我陪辽国皇帝老儿去狩猎,打了几头狼,就请匠人将狼皮剥下裁好,亲手缝了两件狼皮大氅,送给你和娥英。新皇登基,自然赏赐不少,这也是寻常之物。不过我临风生平第一次为人缝制衣物,即使手工粗陋,你也非收不可。就连堂兄爹、二姐夫和淡如,我都没为他们缝过衣物,所以你不许嫌弃!”

抖开狼皮氅,但见线迹歪歪斜斜,针法果然不敢恭维,有几处还依稀可见血迹,想必是她缝制之时被针扎了手。想象她缝制时的狼狈与被针扎后的诅咒神情,李煜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轻轻摇头。

“唉,你终于会笑了,我的血汗没白流。菩萨显灵!”她心里一宽,塞了块天喜饼到他口中去,不无欣慰。

李煜口中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道:“你见过淡如没有?”

“两个月前重阳佳节日,他妹妹妙语出阁,嫁给我的好徒儿李遇,我们曾经打过招呼。你有事找淡如么?”

“只是打招呼,淡如没说别的?”

“有什么好说,难不成还约我打架?现在山庄里我的帮凶可多了,四个姐姐都已出阁,除二姐每年有半年要在丐帮以外,山庄里多了好多人。素丹明年元宵出阁,驸马是我的独贞哥哥。丘少堡主与东土姐姐、董非与西天姐姐、南星哥哥与南山姐姐、北极和郁灵姐姐、少林大弟子李卫如和审异姐姐、西海哥哥和俞大姐姐,他们成亲之后都住在山庄里。谷岳风和北斗也好事将近,打算明年与许凡夫、子铃姐姐一起办喜事。最可怜的是审异哥哥,抱着灵位和俞二姐姐成亲之后,就执意出家,做了道士!”

“你再这么东飘西荡,有人也要和出家差不多了,你知道么?”

“怎么可能?等他遇上一个温柔佳人,就不会无聊得想找人去欺负自己了。连严伯伯和白姑姑都能重新结伴游历江湖,白叔叔和旷姑姑也有一场好戏看,还会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到了那天,你会追悔莫及!”

“不连累他陪着亡命天涯,我已很满足!”

“你又得罪谁了,会如此凶险?”

北宫千帆慌忙摇头道:“我的德性你还不了解?难缠、惹是生非外加兴风作浪,迟早是亡命天涯的下场,当然不能把淡如扯进去。他姓梅,也不应该倒霉呀!”

“你们怎么搞的?”李煜不觉皱眉。

“我高丽国遣金行成入学国子监,想中个进士回去。这人和我有点私交,所以我代他来请教你,在朝中考取功名,可有什么必读典籍?你开张书单子给我,让他去自己翻书!”

李煜叹道:“连这种小事你也要插手,难怪喊累,报应!咦,这是什么?”见北宫千帆一挥手,袖中掉落一团纸,忍不住好奇,拣来展开,乃是她信手所成一首古风《风云夜》。

“随手乱涂的,忘了扔啦!”

“扔什么?写得不错!尤其这段‘宝剑凄凉意,瑶琴怅惘心。谁人相唱和,孤胆寄知音。’”

“我反倒喜欢‘离愁最断魂,壮士纵昆仑!’这两句。”

“文如其人,在你身上还真是现世报。难怪说‘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以率为期。’果然疏野至极。有空的话,我因诗成境,为你的《风云夜》作画一幅如何?”

北宫千帆眼睛一亮,笑嚷道:“还有东西要给你,本已塞到你床底下想吓你一跳,现在却等不及,非要拿出来现宝不可了!”

“你已给了我很多惊喜,还有?”

北宫千帆张牙舞爪径直奔向他的卧室。李煜正暗自摇头,她已大抱大揽跑了回来,将文房四宝摆了满满一桌。

“当年你为娥皇姐姐特制的‘点青螺’紫毫笔三支;李超、李廷珪父子制墨三丸;玉屑笺五十页,‘澄心堂纸’五十张;这方砚更不陌生了,你还请我赏玩过两次,是你最珍藏的宝石砚山,李少微制的那一方,记起来了罢?还有这只铜蟾蜍也是你的,你用篆字在它身上刻了《砚滴铭》,你看,丝毫未损!”

李煜的双眼越来越湿,握一握笔、摸一摸墨、又抚一抚纸,最后捧起那方宝石砚山来仔细端详。

李少微所制宝石砚山之绝,就是利用石质本身的天然起伏,在径长咫尺的砚石上,雕刻了参差错落、手指大小的矗立奇峰三十六座,两侧倾斜舒缓、势如连绵丘陵。中间一平坦处金星密布、亮光闪烁,排列为龙尾之状,制成砚池。一眼望过去,咫尺砚山竟见群峰叠翠、山色空濛,一泓碧水波光潋滟。既有黄山之雄奇,又有练江之隽永。其鬼斧神工可谓妙手天成,世所罕见。

北宫千帆指着砚山上的景观,轻轻道:“华盖峰、方坛玉笋、龙池、上洞、下洞……都是你指给我看的!”

李煜双眼模糊,哑声道:“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东西收归宋廷后不被重视,随意赐给文臣武将。我把大理国主段思聪与段素顺、宋廷赵匡胤、辽国耶律贤、高丽国我皇舅和皇表兄,以及当年你送我的金牌,七块一起熔成了金豆子,拿来换这些东西,还剩下几粒换酒喝,并不怎么费功夫!”她轻描淡写地道:“给他们也是明珠暗投,还不如物归原主。你那些澄心堂纸……”忽想到“滑如春冰密如茧”的御用极品纸张,被设于库中大批贮存却不加重视,连库房都结满了蛛网、尘埃遍布,就住了口不再说,怕李煜难过。

李煜见她千辛万苦将这些文房找来相赠,却如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心中更是不安。

北宫千帆又叹道:“若非当日你吩咐保仪黄氏将所藏名画上品九十九种、中品三十三种、下品一百三十九种付之一炬,毁前人心血,恐怕我能找来的更多!”

李煜听到此处,想起当日所为,惭愧不已,心中暗道:“不错,为什么一定要属于你的才能是好东西,不再拥有了,便要毁灭呢?可见你心地狭隘,就只是个穷酸书生而已。”

北宫千帆一面把玩文房,心中暗道:“幸好淡如不心仪这些,不然非琐碎死!”

李煜轻轻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北宫千帆漫不经心地随口道:“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也许你会安心些:你的保仪黄氏,如今嫁作商人妇,是个书画商人,夫妻还算相敬如宾;当年娥皇姐姐引见给我认识的那个弹琵琶的流珠,现今供养于齐王的王府中,依旧做乐工;三寸金莲而舞的窅娘,已做了洛阳首富路荣的填房夫人;簪花引蝶的秋水,任丞相赵普府中花园的护花侍女,也算平安;那个抄经的乔氏,听说如今居住于一座庵堂,整日里只会拿着你手书金字相赠的那卷《心经》,垂泪发呆,具体在哪里的庵堂,我尚不清楚……而你呢,眼下要做的,就是珍惜娥英,把儿子仲寓教养成才。也算我这北宫姑姑一份好啦!”

李煜听她一口气说完,却头也不抬地玩弄纸笔,并无邀功或讥讽之意,不觉踉跄后退数步,默默地注视着她,心底升起一份无奈与凄凉,还有钦叹与震惊——临风、临风,你的心,是水晶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