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做尚父
作者:lhcab      更新:2020-04-30 15:23      字数:4266

王镕将晋王与一干将领引进城,设宴接风洗尘,许是刚刚见到宝应和尚一行,听其简述了深、冀二州惨状,王镕脸上的笑容颇为有些勉强,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存勖当然知道王镕心里在担心什么,朱晃给魏州增了那么多兵力,接下来肯定会举国之力来对付成德。朱晃心眼那么小,不仅疑心病重还很爱记仇,柏乡之战丢了他那么大的脸面,焉有不报复的道理?

但他故意看破不说破,假装悠哉的欣赏着歌舞助兴,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

王镕作陪,也没少饮酒,王镕酒量尚可,只是憋着心事喝酒比平时更容易上头。王镕既担心李存勖就此撤军走人,撒手不管,又担心他管太多赖在赵州不走,如此纠结下渐渐有了些醉意。

酒壮人胆,王镕指着下首陪坐的青年郎君道:“此乃我新收的义子王德明,平素最为忠孝,前些日子央我给他机会历练一二,我想着若论行军打仗,这世间谁又能与晋王媲美,不若就让他跟着晋王历练一二,我这边派三千人去保护他。”

这话说的婉转,其实意思就是成德这边增派三千人马由王德明率领出战,想着刘守光说的联军盟主的事,果然让有心人听了进去,李存勖笑了笑,道:“叔父晓得我的,我尚年轻,全都仰赖先父给我留下的将士们拥趸,方才有了今日。”伸手一指周德威,“论起行军打仗,周将军才是我河东擎柱,不若我让他留在赵州,与王将军讨教一二吧。”

言下之意表明自己不会赖在赵州不走,甚至为表诚心,也只是留三千人给周德威助守赵州。

王镕听了心下大悦,脸上笑容都不禁真诚了几分。

李存勖又道:“朱晃恶贯满盈,必遭天诛!如今虽有杨师厚、罗周翰等人助纣为虐,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若是梁寇再犯成德,我河东绝不会袖手旁观,请叔父放心。”

王镕被喂了口定心丸,转忧为喜的同时,又觉得比起朱晃那个奸诈的老匹夫而言,李存勖当真知人知心,怎么看怎么顺眼。他想了想,吩咐人把王昭诲叫上宴席。

王镕来赵州没带长子,却带了个年不过七岁的小儿。王昭诲长得冰雪伶俐,一身打扮宛若观音座下童子,李存勖与他对答几句,发现他应答如流,丝毫没有怯场之色,不禁心中一动,生了个主意。

他侧首视线去寻张承业,张承业也正炯炯望来,二人目光一接,张承业微微颔首,李存勖心下了然,大笑道:“我观此子灵动可爱,倒是让我想起家中小女。”

王镕一听,稍稍愣怔后不禁狂喜。

再没有什么比联姻更稳固的合作方式了,虽然联姻未必就一定牢不可破,比如碰上朱晃这样的人,即便是儿女亲家该翻脸时还是会翻脸。但是双方同盟,不管口头承诺的再怎么好,还是比不上两家结亲捆绑来的牢靠。

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所以很快便愉快的定下了儿女姻亲,李存勖当场用佩剑割下衣衿交付给王镕,以女许妻王昭诲。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

远在幽州的刘守光当然不可能知道王镕和李存勖结了儿女亲事,他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的王镕和王处直的回信,不过这不要紧,反正他本来就没把对方作何反应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出兵三万做个联军盟主那是理所应当之事。他越想越得意,从盟主想到天子,觉得自己取代朱晃一统天下之日不远了。

他把之前裁制的赭衣又拿了出来,沾沾自喜的试穿上,对着掾属炫耀说:“如今天下大乱,诸侯豪杰,逐鹿中原,我幽州疆土辽阔,地势险要,我便也做个皇帝当当,尔等以为如何?”

他手下不论文臣武将都被他烙皮刮骨的手段震慑怕了,哪敢老虎嘴边拔牙说不行?个个俱都站在堂上不说话,只是心里头自然是不太赞同的。

大家伙憋着气,只敢拿眼睛不住的瞟角落里站的孙鹤。

果然孙鹤不负众望,当真不怕死的开腔直谏了:“如今内乱刚平,公私困竭,西有河东晋王虎视眈眈,北有契丹耶律蠢蠢欲动。若大王仓促称帝,实在前途未卜。大王还是养士爱民,训兵积谷为好,待德政兼修,四方自会归顺。”

这番话虽句句在理,然而却着实不好听,刘守光脸色铁青,一脸怒气勃发,好在其他臣僚也不是都是混饭吃的,只是缺个起头的人而已,忙上前各种劝说。

这些人讲话比较婉转,虽话里的意思还是同一个,但说出来可比孙鹤好听多了。

刘守光见群臣反对他称帝,虽然依然不开心,但想想总不能杀那么多臣僚泄愤吧?他倒不是不敢杀人,只是全杀光了谁来替他干活?

刘守光气不过,想了又想咽不下这口气,便召来冯道,命他拟信去嘲讽王镕。

“让他们尊我为尚父!”

冯道落笔的手不自觉的抖了抖,面上虽然看不出任何不对劲,内心却已经是狂风暴雨。

之前想当盟主,这会儿盟主都满足不了了,漫天要价竟妄想做尚父?!

尚父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

尚父,指的是吕尚,是周武王对功臣姜子牙的尊称。后世汉末奸臣董卓倒是想做尚父,董卓最后是什么下场?历数大唐数百年,倒也出过三位尚父。往前倒着数,邠宁节度使王行瑜算一个,宦臣李辅国算一个,但是这两位也都没什么好下场,名声更是没比董卓好到哪去。唯独平叛安史之乱,复李唐江山的郭子仪,一家几代荣华。

冯道边写边想,刘守光倒也不是真不是胸无点墨,他志向还真是远大,不仅敢想更敢张嘴要呢!

也不知道能不能心想事成?

他捉摸着以王镕的性格,或许收到这封信后还跟上次一样,不予回应。只是……王镕没什么反应,难道李存勖也没什么反应吗?记忆中的李存勖,好像性格还是蛮冲动的少年郎君呢。

冯道踩着点从燕王府衙出来,准备回祗候院,结果在门口就被孙家等候多时的童仆抓了个正好。小童不由分说的拽着他去孙家,冯道其实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童仆坚信他不肯去要逃,一路上紧盯着他。

冯道路过市肆时从铺子里捎带了几样果脯蜜饯给孙蘅,又想着单独给小娘子送东西不太好,便有挑挑拣拣给孙鹤买了一坛酒,给刘延祚带了包饴糖。

这路上一耽搁,到孙家时天色都快黑了,冯道一进屋,就听见孙蘅在说话,她的声音不高,但是离奇的就是能让人入耳就清晰的辨认出来。孙蘅在看见冯道跨入堂间时便收住了嘴,一扭身就躲进了内室,冯道眼尖,瞧见她眼角都红了,显是哭过。

孙鹤显得有点颓废,也不招呼冯道,指着食案说:“三娘一早就做好了膳食等你来,你可倒好,来得这么晚,菜都凉了。”

冯道笑了笑,择席而坐:“孙先生不要责怪三娘多嘴,三娘若不说,我也是要说的。”

孙鹤摆摆手,叹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为臣者,说不上为主公鞠躬尽瘁,行事但凭良心。”顿了顿,反问了句,“可道以为燕王可有天子气概?”

在孙鹤面前,冯道也没打算遮掩,他摇了摇头:“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得民心者方能做天子,刘守光何德何能?能做一方诸侯,已属意外,就怕哪一日天意不可违,这等倒行逆施之徒,早晚要遭报应。

孙鹤听出冯道的真心来,这一位已不是真心愿奉燕王为君的人了,就这一点上看,孙鹤比冯道更痴一些,他耿直又有忠于职守,哪怕堂上主公再昏庸无能,他都会竭尽所能去辅佐。

冯道觉得论职业操守,当是自愧不如。

孙鹤却觉得旁人看破不管说不说破,明里暗里其实都在嘲笑他愚昧,唯有冯道,哪怕二人在某些观点上并不一致,但冯道却并不会因此而冷待自己。孙鹤喜爱与他结交,是因为他觉得这位郎君身上有种一股独有的韧劲和魅力,面上虽然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但骨子里冯道自有一根准绳。孙鹤坚信,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冯郎君早晚有一日要大放异彩的。

孙鹤是真心喜欢冯道,想把侄女许给他依托终身,他也相信以孙蘅的自身条件,虽说相貌不是最出挑的,但是品格独有,显然冯道对孙蘅也颇具好感。他琢磨着自己找了那么多机会给两人相处,如今差的不过是得空回弓高县同孙师礼说一声。他相信以他的面子,从弟应当不会驳了他说和的这门亲事。

孙鹤憋着满腹心事,不觉就喝醉了,孙蘅出来指点着奴仆把人抬回房,等拾掇完一切后发现,冯道居然还没走。许是陪着喝了几杯,冯道双靥飘红,软瘫在坐席上,单手支颐,醉眼迷蒙。

孙蘅看得心里怦然直跳,都说冯七郎好颜色,说这些的人呀,怕是没见过他喝醉酒时的迷人模样。

孙蘅嫣然一笑,没让奴婢上前伺候,亲自轻移莲步靠近,软声软语的唤他:“冯郎!冯郎!”她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再看他两眼星灿,哪有什么醉意,不觉嗔道:“你这人呀……”

冯道嘟哝:“我没装醉,我是真醉了的。”只是醉意来得快去的也快罢了。

自己当初在契丹没少被寅底石灌酒折腾,契丹酒烈,他没少醉。然后醉了醒,醒了醉,换旁人兴许就要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年,但他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想离开。

这些往事他没打算告知孙蘅,他只是借酒装疯似的拉着孙蘅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低喃:“若芜,若芜,你究竟何时能嫁我?”

孙蘅噗嗤笑起,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抓着不放。

冯道抱怨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明明是她先问自己愿不愿娶,结果他愿意了,她却说要再等等。

他是不介意等的,一辈子不娶妻也没关系,只是不把她娶进门,就没法日日见面,两人没法同居一个屋檐下,他生怕再拖下去,她就要溜了。

他不得不承认,也许自己当真不是所有事都能运筹帷幄,哪怕能力不及也能做到坐壁上观,唯独在娶孙蘅这件事上,万般不由己。孙蘅也许从头到尾就是逗着自己玩儿,可他却经不起她逗,当真了。

孙蘅把冯道看了又看,终于确定他是当真有了些许醉意,这要搁在平时,他端着玉面郎君的架子,神仙似的淡然自若,仿佛万般千种皆不走心的散漫。孙蘅忍不住伸出另一手,食指在冯道面上游走,凌空虚虚的描画着他的眉眼。

“我愿意的呀……”她低声细语,声音是一贯的软糯可欺,可是语气却是坚定不移的,“我是愿意的呢,冯郎。”像是在说给他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处心积虑的表现自己,吸引他的注意,为的不就是嫁他为妻吗?

只是……她的眉尖若蹙,抬起头,目光幽远的望向远处,那边是孙鹤休息的房间。她最近越来越心神不宁,她希望这些只是自己杞人忧天,胡思乱想太多造成的,然而……今日叔父的一番话,又令她陷入了那种心神难安的惶恐之中。

“别怕。”冯道温柔的声音将她神游焦虑的心拉了回来,“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孙蘅怔怔的看着他。

这一刻,不用明说,两人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对方的心声。

孙蘅哂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别怕。”他反反复复的说着这两个字,不停的安抚着她慌乱的心。

那滴眼泪掉在衣衿上,转瞬没入纹理之中,再也看不出半丝痕迹。

她张了张嘴,想回一句说自己不怕,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却先一步敲响了警钟。

她想,其实自己,还是怕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