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定之票
作者:独孤梦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02

“我买一张,铁定能上车的票。”

他递上早已捏在手心的几张百元大钞,它们变得又粘又硬刮,只因曾被厚厚的汗水浸泡,又在手掌的热度下生生蒸干水分。隐藏于茶色玻璃后的人影不为所动,伸出的手掌执拗地驻在半空,色泽莹白如玉,宛如一朵盛开在黑夜中的莲花。

一朵希望之花。

于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大大小小共计十四个口袋,也只是抓出一团肮脏不堪的纸币,一摞清脆有声的硬币,凑在一起还不到五十元。他有些敬畏地将那些零钱放到那只手的掌心里,奢望着它能够得到餍足,然而他等到的只有静默。

于是他浑身的骨头好像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心里清楚,区区两百五十元的手续费是不足以打动眼前这个卖票的黄牛了。他解开缠在旅行袋上充当防盗锁的塑料绳子,左瞅右看,直到确信没有人看到他的行动之后,才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挡住手部的动作。从某个深埋在旅行袋深处的地方,他抽出了两张钞票。就这样,他送出去数倍于平日票价的血汗钱,才换回这么一张弥足珍贵的火车票,一张连接着老家亲人的火车乘坐许可证,一张前往举家团圆、阖家欢乐的幸福通行证。

只为了买到一张赶在除夕前回家的车票,他早在一个月前便精心准备。往年的惨痛教训早已让他学乖,于是他每天早上六点便起床打订票电话,晚上一下班便去售票处排队买票。就连中午午休,如沙漠中的绿洲般珍贵的一个小时,他都不舍得休息,而是跑去代售点订票。可是,今年车票难求,其严峻形势比往年甚至还要雪上加霜。好不容易打通订票电话,一问就是没票;跑了许多家代售点,结果也是没票;售票处就更不用说了,每一天售票员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话:“还没开始正式售票呢!急什么,明天再说!”二十多天跑下来,跑断了腿,跑细了腰,却连一张票的毛边都没有摸到。当他好不容易得到“可以售票”的答复时,一桶冰水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早就卖完啦!”售票员鼓起腮帮子,一脸不耐烦,“早干吗去了啊?”

“可我昨天才来过的,”他悲愤地说了一句,“你们说今天才卖票的!”

售票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似是嘲笑他的无知,自那嗤声之后,她明显地不再搭理他,而是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下一个!”

一个浑身上下圆滚滚的胖女人马上凑了过来,只用肉滚滚的腰部轻轻一拱,便把他挤出栏杆。正好,她要去的地方和他一样。只见她轻轻对售票员说了一串数字,紧接着,一张新鲜的散发油墨清香的车票便从窗口里递了出来。

他全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摇摇晃晃走上前去,“有票!”他指着那个胖女人大叫起来,复又将手指,狠狠地戳在售票窗口的玻璃上,“为什么卖给她,却不卖给我?明明是我先来的!”

他激动得几近失控,只死死地盯着那女人握在手里的车票,双眼恨不得喷出火来。票!回家的票!难买的票!让他折腾了一个月吃不香睡不甜精力无法集中生活难以继续的该死的票!为什么他累得半死不活依然无法得到,而有些人却通过走后门轻而易举拿下?不公平!他发出了怒吼。

除夕之夜一天天临近,他却仍然为了一张票忙得焦头烂额。从每天新闻和报纸里随处可见这样的标题,“春运,又见春运”,而在他的身上,更是切身体会到这种压力的重负。他被骗过好几次手续费;他以高价买过假票;他甚至想趁混乱挤上火车,凭借“先上车后买票”的办法蹭回家乡,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车厢上下被拥挤的人群堵塞得水泄不通,还有很多手持合法车票的人,根本连火车的门都摸不到,更别提上车了——没有一次成功过,他甚至无法接近他的家乡半步。他开始怨恨起身边无处不在的人群,就是因为人口太多,才害得国家交通拥挤不堪,生活压力太大。每一次看到电视上播放的春运人潮,好一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这个时候他对那些被摄像机拍下的人,那些搞到车票并顺利上车的幸运儿,就会萌发又憎恨又嫉妒的情绪。可惜的是,就连黄牛,似乎也不屑于光顾他这个寒酸的人。“票死活买不到,要不,我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他试探性的跟家里通了电话,结果被守旧的父亲骂得半死。“不肖子不回家,我跟你妈就坐火车去你那里过!”父亲俨然一副铁路局局长的架势,丝毫不懂“一票难求”为何物。

今天是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限了,他无论如何都要上车,哪怕削尖脑袋,只要能腾出一丁点地方就成!当他拎着大包小包,如同幽魂般游荡在夜晚的火车站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挂牌营业的代售点。

“铁定上车。”它是这样承诺的。

于是他终于买到了一张铁定回家的火车票。虽然,他已经可以预见到一路上必然异常辛苦,拥挤、闷塞、空气不流通,人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被满满地塞进车厢里,从起始站到目的地都必须保持同一个姿势,可是,只要能回到温暖的家中,跟一年没见的家人共叙天伦,共度新春佳节,这一年一度的春运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听,汽笛声响起了,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火车进站了,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久违的笑容,那是自从他开始买票之旅后便销声匿迹的笑。

车厢里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各式各样的人,各种形状的人,每个人都在笑,发自内心地笑开了花。宽肩膀被挤窄,高个子被挤矮,坚硬的骨头被挤软,高耸的胸部被挤扁。突出的鼻子、耳朵被挤得坍塌成一方平面,而细长碍事的手脚则干脆溶入躯干之中,化为一体。头贴着脖子,脚贴着腿,所有的人都被来自四方的各个巨大压力挤成便于存贮的正方体,宛如叠得整整齐齐的方糕似的,填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简直就像是运送小型集装箱的货车一样,将车厢里的所有空间利用得一点不剩。

不,还有空隙,车厢的顶部呈现圆弧型拱起,那里至少还可以塞得下三个人。铁定上车。他握住手中的车票,发出了动人心魄的微笑,身体在踏上车门的一刹那开始变形。他的身体越拉越长,越拉越薄,就像一张薄饼般摊开四肢。他的双手擒住车门,双脚越过一个又一个方形人砖的头顶,直至把住车厢末端的门。他那薄饼般的身体轻轻搭在人砖们的身上,与它们的身体契合得极为贴切。他那被拉成几米宽却只有毫米厚度的大嘴上,还弥留着刚才未尽的笑容:

爸妈,这一次,儿子铁定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