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家事(三)
作者:奥丁般虚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481

闹腾了一天,崔婶晚上只喝了点粥,蹲堂屋里帮忙掐折耳根,嫩嫩的茎渗出汁液,染得满手鱼腥味。

等将小半盆野菜料理完,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昏目眩,差点栽倒,吓得雉娘赶忙搀扶住她,揉了半天后心才缓过气来。

“婆婆,你就歇着吧。”雉娘轻声细语地叮嘱,“要是饿了,我煮些宵夜来。”

老人含笑摇摇头,用手指头梳了梳媳妇乱蓬蓬的头发,“没事的,年头到了,气血衰,说不准过不了今年冬天了,他爸在地下也盼着我哩。”

“别说不吉利的话,”雉娘眼圈红红的,“社戏时,我去土地娘娘庙上香,一定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的。”

她擦着眼泪,安慰了婆婆好一阵子,劝老人上了炕休息,才抽身去后院张罗牲灵的夜食。

崔婶盘着腿,用手轻轻搓着死冷的脚,昏花的老眼盯着媳妇的背影,思绪也渐渐飘了起来……

雉娘是个死心眼的姑娘,对自个的孝顺可不是装出来的,真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啊。

只可惜她那个不安分的小子……一想到儿子,老人就觉得对不住贤惠的媳妇。

她也是个早年丧夫的,知道独守空房的苦,不过那时好歹还有年幼的儿子要拉扯,心中有奔头,可媳妇孤伶伶的,早晚只能对着她个老太婆,心中的酸痛又能找谁去说呢?

孩子他爸死得早,父严母慈嘛,没老子拿棍棒管着,从小到大,就不知道儿子惹过多少祸事。还住在涿县时,不是打破了族叔家娃娃的脑壳,就是拐了哪家下蛋的母鸡,钻林子里偷烤了吃,也不知为他赔过多少礼道过多少歉。

稍大一点,性子还是浪荡,和雉娘的堂叔倒有几分相似,族学也不愿去上,整日跟着群逛鬼惹是生非的。

熹平五年,儿子刚束发时,她听族里的老人说,赫赫有名的卢大儒辞了官,正在设榻讲学哩,卢大儒单名个值字,老家也在涿郡,在乡亲眼中,那可是文能著书论道,武能提剑封侯,神仙似的人物!

当地只要是姓卢的人,走路上都挺着胸得意洋洋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怕儿子变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流子,厚着脸皮去借了些财货,劝着让他去求学卢大儒,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呀,知文识理才是正路。

也不求日后能做大学问,只要能沾点大儒的仙气,改掉浪性子,她死也能带着笑。

几年后,再见到儿子时,他已经是个嘴唇上开始蓄须,成熟稳重的小伙子了,那时当妈的心中不知有多自豪,想着再觅个品性温婉的儿媳妇,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等下了黄泉见到他爸,也能挺直了胸膛。

等到了光和年间,世道一日不如一日,黄巾也作乱起来,儿子闲不住了,一跺脚去投了军。

她哪里舍得,儿子岁数也不小了,连媳妇都没娶,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出了意外,那他爸可就断了香火绝了根苗!

怎么也拉不住,混小子游了学,见过世面,心中随着装下了大志向,仰着脖子嚷,“咱家当年可是皇子皇孙,宗谱上都写着清楚哩,祖上中山靖王!如果闯出功名,也不枉了刘氏的血脉!”

中山靖王个鬼,老祖宗开枝散叶那么多房子孙,偏轮到你强出头?

幸亏天有眼,他活着回来了,还带了两个结义兄弟,一个红脸一个黑大个,都是孝顺的小伙子,一见她就跪下来唤干娘呢,喜得她笑眯了眼,而且还双喜临门,不久朝廷论功行赏,封了个安喜县尉的官职,自个做梦都乐醒了,赶着去给他爸坟头烧香烛报告喜讯呢。

可这祸害儿子官椅都没捂热,就犯了事,把巡查到县的督邮绑着抽了几十鞭,你说要命不要命?

缉拿文书都发到县里来了,这事当时闹得大啊,她坐在家里每日提心吊胆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由祖辈朝下排,几代人都清清白白的,怎么就出了个背着刑案的逃犯哩?

总算儿子读书学艺时,结识了些朋友,同窗们出钱出力,卢大儒念在师生一场,也找门路说了情,让州府收了通缉告示。

俗语都说吃一亏长一智,可儿子就没个记性,还是东奔西跑的在外厮混,难得回次屋。

那时正好熟人说媒,是临县钩子村的闺女,和自己一样姓崔,算半个本家人,年前遭了病疫,爹妈没熬住都过世了,留下个独姑娘孤苦伶仃,不要财礼,也不计较身家,只要男人沉稳上进就成。

她得了消息,磨着儿子说了几次,让他去瞧瞧,只要相中了,就把婚事定下来。

起初儿子还不肯哩,说什么大业未成,何以成家的糊涂话,气得她拾了扫把满屋子追着打,总算让这不争气的小子不情不愿地点了头,隔天清早就由老婶子带着去女方家里了。

她在家也坐立不安,既怕对方相貌禀性不好白高兴一场,又怕儿子敷衍了事,可第二天傍晚,儿子满头大汗地奔回来,直说不错不错,特别姑娘名氏里有雉字,是好兆头好姻缘。

乡下人婚嫁没那么多礼数,不时新三媒六聘,而且女方家没长辈,一切从简,没半月就戴着绣喜鹊的红头巾,坐骡子上由儿子牵了回来,杀猪煮肉,摆了几桌宴席,亲朋好友都来了,堂屋里水泄不通,有人还起哄想闹婚呢,媳妇脸嫩,羞得都快哭了,结果干儿子喝了酒,有点醉,瞪着双豹眼发声喊,“闹什么闹,今天可是我兄长大喜的日子,”那声音大哩,梁柱上积的灰都震了下来,骇得那些人都不敢闹腾了。

媳妇入了门,她起初还怕不好相处,但很快婆媳俩就亲密得紧了,这姑娘可是个知冷暖懂得心疼人的好闺女,模样秀丽又不娇气,把个家持得井井有条,有几次小两口生点闲气,她都是站在媳妇边的,惹得死小子嘀咕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儿。”

这么好的儿媳,你不心疼我个当娘的还心疼哩。

那段日子过得可真舒心啊,除了孙娃,啥子都齐全了。

但没过多久,儿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什么什么何大将军募兵招将,不论出身,只要豪勇之士就能去,硬把儿子的花花心肠又招惹起来了,没几日就和两个结义兄弟,还有同庄的简小子,奔丧似地就赶去了。

真是把她给气坏了,躺炕上两天没沾米粮,不是媳妇哭着好言相劝,恨不得就这么闭眼算了。

没想到儿子这么一走,就是几年不回来了,起初还托简小子回来抱个平安,这两年也不知出什么事了,音讯全无。

乡邻族人们风言风语的,笑儿子鬼迷心窍钻官眼里去了,还有单身汉子夜里来敲窗,想勾扯媳妇,帮儿子填补“空缺”,雉娘是个外柔内倔的人,握着门闩给了一狠家伙后,敲得对方满头是血,才安宁下来。

最后一合计,干脆搬到钩子村媳妇家去住,避开涿县的闲人闲话。

唉,掐指一算,儿子已经离家三年多了,也不知多少次,她做了噩梦,梦到儿子死了,变了孤魂野鬼,呜咽着在荒野飘来飘去,惊出一身冷汗。

她怕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底下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儿吗?

“……我侄女婿尸骨未寒,你就奈不住寡了?”还有媳妇家堂叔嚷的这混话,她听在耳里念在心底,不由得煎熬万分。

雉娘和李臣有私情的脏事,崔婶是不信的,她人是老了,眼还未瞎,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的,李家后生人是精能,能说会道,但本质上挺实诚良善,不然也不会认他做干儿子。

而且自个也不是那种祸害儿媳一生的毒婆婆,她是下了决心,如果儿子真是福薄失了阳寿,只要得了准信,就算媳妇不说,她也会主动提出来让雉娘改嫁。

比如李家后生就很不错,如果雉娘嫁给他,到时生了干孙子,她还能抱抱,了却未从儿子那得到的心愿。

当然,这都是后话,最好是儿子能回来,三十岁的人了,该收心顾家了……

崔婶靠在炕头上,心中又哀又苦,想啊想啊,最后迷糊着睡着了。